鲍超一看强留不住,便随手操过大门后的一条木棒,执意要送曾国藩回署。曾国藩拗他不过,只好由他。
鲍福带着老婆和三个孩子,站在门首一直眼望着三个人慢慢地走远。鲍妍碍于脸面,没有出来送。
在路上,曾国藩随口问起兵营的情况,鲍超边叹气边道:“大人哪,您老快不要提起什么兵营了。——说是兵营,却又十天半月不会一次操,大家伙儿没事干,发了饷,当官的便去嫖,当差的就去赌。像我这样的,平常不到营里也没人管没人问,只要早上去点个卯就行,想干什么都不误,闹得营里跟贼窝似的,全没个军营的样子!”
曾国藩道:“旗营怎么样呢?”
鲍超道:“说起旗营,还不如绿营呢。——绿营官兵好孬都偷偷到外面去嫖去赌,旗营都敢把局子叫到营里头!”
两个人走一路说一路,听得曾国藩心惊不已。曾国藩私下揣摩:“想不到,大清的经制之师竟糜烂到这种程度!”
终于走到提督府门首,鲍超又跪下给曾国藩磕了一个头,这才起身离去。
第十天,圣谕送到湖南提督衙门:裕泰革职,发配黑龙江宁古塔充军,所遗巡抚一缺暂由湖南按察使宁申署理;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裕夫人着削去诰命夫人封号,随犯员裕泰充军:目无国法滋扰钦差办案的抚标中军参将莫羚等一干人着交兵部从严议处。劣员张也为官几年,残害一方,照曾国藩、官文所请,圣旨到日处斩;抄没张也财产,着巡抚衙门派员登记清楚,全部收归国库。张也九族全部缉拿归案悉数斩首,不得走脱一人。湖南提督杨芳协助钦差办案有功,已将该员交兵部叙优。着曾国藩、官文接旨日起即刻回京复命,不得有误。钦此。
曾国藩、官文离开的那一天,湖南举子联名送了一块匾,黑底金字,明晃晃的:“驱虎灭狼,湖南安康。”万民伞也送了十几把。
送伞的乡绅都聚在提督府的门前,后面有抬酒的,抬肉的,整整摆了半条街。看看诸事停当,领头的乡绅便走进辕门,来见钦差。——却被告知,曾大人、官大人等一行人已一早从后门走了。
走路的时候长点儿眼睛,内阁学士曾大人坐的可是蓝呢轿!
旨令曾国藩、官文急急回京复命,究竟朝中发生了什么大事呢?
进京后才知道,广州那面又和夷人闹起了交涉,程度更是甚于以往,而根源,则在道光二十年。
众所周知,那一年因禁鸦片,大清国出了一个禁烟能员林则徐。
林则徐,字少穆,福建侯官人,嘉庆十六年进士,旋入翰林院任庶吉士。道光十一年,升授东河河道总督,十二年,调江苏巡抚,十七年,授湖广总督。当是时,夷人贩进的鸦片已在全国泛滥成灾,道光皇帝几次召开御前王、大臣会议商量对策,又向各省督抚遍发询旨。在禁、放问题上,道光帝颇费踌躇。后来终于下了禁烟的决心,林则徐就被授了钦差大臣,专到广州管禁烟事。哪知道,这一禁烟竟禁出了战争。几个国家和大清国对打,当时最凶的是英吉利。这场禁烟运动使林则徐扬名四海,前程也毁于一旦。林则徐成于禁烟也败于禁烟。所以,洋务是道光末年最让人头痛的事情。时人都说,办洋务的人当中,没见有几个好下场的。
广州与香港一水之隔,同属两广地面。一场鸦片战争,大清国赔了银子又革了林则徐的职,总算平息了英吉利胸中的怒火。能员琦善得穆彰阿的力荐顶林则徐的缺到广州后,三弄两弄,又弄丢了一个香港,不期望就激怒了国人,弄到道光帝跟着挨骂。为了平息国人的怒火,道光帝只好再次把琦善革职。琦善被革职以后,接替琦善到广东主事的,是大学士、钦差大臣耆英。耆英能到广东主政,也得力于穆彰阿的推荐。穆彰阿力荐耆英,是因为耆英最怕洋人。穆中堂坚信,只要耆中堂肯到广东去见洋人,广东就决不会有战火烧起来。穆中堂在奏折中称耆中堂“惯于与洋夷交涉,是大清搞外交的极其难得的能员,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广东非耆中堂坐镇而不能平稳”。为了能让耆英坐镇广东,穆彰阿豁出了项上人头。其实,就算穆彰阿不豁出人头,道光帝也会按穆的意思办的。通过林则徐禁烟这件事,道光帝已经承认了穆彰阿有见识,是股肱之臣。当下毫不耽搁,立时下旨,着耆英为钦差大臣,速赴广州全权办理洋务。那耆英从接旨日起就惶惶不安,总有种首身离异之危。整整在京里磨了三个月的时间,拖到再不去赴任连穆彰阿都无法讲话的程度,才姗姗到广州接篆。耆中堂时年已五十七岁。当时,广州满城百姓已对割让香港蓄了许多不满,加之广州的闺女有嫁到香港为妇的,香港的丫头也有到广州找夫家的,原本好好的一块地面,凭空里成了两个国度,哪个不气?——何况香港弹丸之地,夷人既占了香港,哪有不窥视广州的道理?鬼才信。
于是,有钱的士绅就开始办团练以自卫,不再对朝廷有什么希冀,企图靠自己的力量和夷人拼个鱼死网破。显然,广州百姓是对朝廷、对官兵早已丧失信心的了。尤其是听说耆英到了广州,百姓更加无一丝的希望。
英夷的想法,还真让百姓猜个正着。
英吉利拿下香港还真不是最后的目的。英吉利政府驻香港承办商事的总代表达维斯,听说大清的新钦差叫耆英的已到了广州,马上就从香港驾轮船来到广州,要求见耆英,商量英国商人来广州经商的具体事宜,其实是想把广州一发夺了去。
耆英听报信的人讲英人都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腿先就抖了。但也只能硬壮起胆子接见。
耆英还没走出辕门,家丁又来禀告,说广州城百姓听说有英夷进城,已召集了几百几千人在一团一伙地操练武艺,声明:英夷敢擅闯广州,就要撞个鱼死网破;大清敢把广州也让给英夷,那是更加的不行;大清也好,耆英也好,无论签什么条约,广州百姓概不认可,统通滚他娘的蛋!
一听这话,耆英激灵灵打个冷战,吓得不敢再挪动步子了,口里只管说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穆中堂可害了老夫了!”
第三部分 文庙的修缮和扩建第63节 给道光帝起草了一份折子
这时,家丁再次禀告,说广州知府刘浔刘大人拜见。
一听刘浔二字,耆英的眼睛霎时一亮。那刘浔生得面白体胖,天生地会迎合洋人。洋人放个屁,在别人尚在琢磨,他已闻出香来,是当时大清国比较“能干”的外交官员。就因为这样,前两广总督邓廷祯联合钦差大臣林则徐还会衔参了他一本,尽管马上便被革职拿问,但很快又被得了恐洋症的大学士穆彰阿力保了出来,还做他的广州知府。——真让人有种广州离了刘浔便不再称其为广州之感想。
一听刘浔来访,耆英的,主意也跟着想了出来。
他把刘浔请进来,径直领进公事房,公事房里正坐着等候接见的、来投书报信的英使赫古利。他把怪头怪脑的赫古利热情地介绍给刘浔。刘浔茫然,赫古利也莫名其妙。
“这是广州知府刘大人。”耆英笑着对傲慢的赫古利介绍说,“刘大人是我大清国最最懂也最最会办洋务的人。所有的洋务,我国皇上无一件不向刘大人请教。
刘大人是我国皇上最最器重的官员。请赫大人现在就跟刘大人去知府衙门商谈广州通商的具体事宜。刘大人不仅代表我,也代表我大清国。刘大人出面与贵国谈判最最合适,全广州再找不出第二个。凡刘大人允诺的事情,我国皇上没有一件不准的!”
刘浔万没想到钦差大人把自己抬举到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境地。来时要汇报的几件事情竟然统统忘了,也忘了自己拼了几十年才只是个四品的知府,仿佛耆中堂说自己是外交能臣,自己真的就是外交能臣了。
刘浔一时糊涂,竟然就听了耆大人的话,笑着挽住赫古利的手,气昂昂地走出钦差行辕,飘飘然打道回府。
早有百姓看得真切,懵懵懂懂的就找了团练的头人,说大清国已经把广州让给了英夷,英夷就要尽数开进广州城;耆钦差已奉了皇上的旨意,特着刘知府组织全城百姓夹道欢迎英夷入城,全城的人都看见刘知府的手和英夷的手挽在了一起,亲密得如兄弟一般;广州百姓就要大祸临头,商亦不商,农亦不农,整个湖广都要不保矣!那意思再分明不过,还不动手,等英夷大队人马来了再动手吗?——晚了!
这糊里糊涂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没用上一顿饭的工夫,整个广州城都知道了。
刘浔和赫古利刚在府衙坐定,茶水尚末泡好,三千多百姓便拿着木棒、砍斧之类的家伙,已把知府衙门团团围住,口口声声让交出夷人。
衙役慌得拼死命阻挡,却哪里挡得住!腿快的衙役飞快地去大堂禀报知府去了。
刘浔一见这架式,知道自己犯了众怒,也来不及跟赫古利解释,拉着赫古利的燕尾服就
奔了后边的砖院墙,咬紧牙关先用头把铁塔一般的赫古利顶过墙去,顶得赫古利嗷嗷地怪叫,刘浔自己也拼了死力从墙头滚落下来。也顾不得头破血流,双双找耆英避难去了。
知府衙门虽小,但毕竟不是寻常百姓常来的地方。人们得了这个机会,岂可白白错过!——看热闹的怂恿闹事的,闹事的又撺掇胆大的,众人伙着就发力先把几个衙役挤到墙角处空发喊却动弹不得,众百姓则一窝蜂地冲进衙门的签押房与内室,大堂之上也挤满了人。众人翻箱倒柜,见银子抢银子,见首饰抢首饰,又把刘浔刚裁好尚未着身的官服扔到院子里,浇上油点着。刘浔夫人及丫环婆子,不仅首饰被抢个精光,头发也被抓去一半。
耆钦差连派了三营的兵勇,才算把百姓赶出衙去。
衙门里倒不曾发生一个命案,却伤了不少衙役、下人。这些人一见官兵到了,越发地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哼哼,拉也不起来。刘浔的家人伤得更重一些,搜刮得也很,体面些的衣服是全被剥去了。
见众百姓还在辕门外围着不肯走,而且越聚越多,官军领头的副将大人就让人把耆钦差的告示贴在知府衙门的辕门上。
告示云:英夷是否入城经商乃朝廷所定,令众百姓作速散去。如继续聚众滋事,当按大清律例以匪论处。
告示的下面,赫然盖着钦差大臣耆英的紫花大印。
有识得字的,早一句一句念将出来。
告示念毕,便有几个胆大的说道:“狗屁钦差!他贴得告示,百姓们贴不得?!——快拿家伙,我们也写!”
话音一落,就有找墨的、找纸的、找笔的,又拥出个写得字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句句落到纸上,倒也成就一篇告示,这张告示紧靠着官方的告示也贴到辕门之上。守门的兵勇哭笑不得,看那告示,写得倒也明明白白,读起来还挺顺口。
告示云:广州的老百姓,不怕洋大愣。怕了洋大愣,不是广州老百姓。不许洋人再入城,不准洋人开店门。已在城里开了铺子的洋大愣,我们马上也要去跟他们比试谁的功夫硬。官府如若敢阻挡,先杀刘小狗,再煮老耆英。
这张告示的下方,也用笔画了一个印的模样,写着百姓二字。
兵勇们没念完告示,府衙门口围着的百姓已吵嚷着奔设在广州的洋行闹事去了。
见百姓离开,兵勇们就急忙揭了这画了印的告示,也飞跑着找耆钦差报信去。
此时的赫古利,早已被耆钦差着亲兵护送到达维斯的船上,把个达维斯吓得脸色顿变。
赫夷喘息了老半天,这才开始边比画边述说城里的情景,还没说完,已有头破腿瘸的经商洋人厮架着从城里奔岸边拥来,后面跟着黑压压的百姓,正拖着走得慢的几个洋人没头没脑地打。洋人们呜哩哇啦地求饶,百姓们听不懂,还以为在恐吓,打得愈发欢。达维斯忙让打开舱门,又让随船的大兵们趴伏在船舷上,把火枪都架起来,以防不测。洋人们厮奔到船上,不仅有英吉利人,还有俄罗斯人。
达维斯忙令开船,大船呜呜地开向香港。
一岸的人伸长脖颈夹爹带妈的把洋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好不痛快。
耆英知道英吉利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就连夜打发人去走穆彰阿的门子,又给道光帝上了一折,言称:“林则徐惹下的大乱子,非能员不能摆平。奴才一心要为皇上分忧,怎奈旋晕症突然发作,支撑着亦不能理事,真真急煞奴才也!”道光帝一见耆英的折子,心猛地一沉,额头霎时冒出汗来。他连夜召见穆彰阿,让老忠臣赶紧举荐能员去广州换回旋晕症发作的耆忠臣。穆彰阿一下子就想到了不很听话的曾国藩。
道光帝于是连夜下旨,诏曾国藩与官文作速回京,不得有半刻延误。
曾国藩进京的当日,便被召进宫里。道光帝简单问了问湖南的情况,便让曾国藩跪安。曾国藩满腹狐疑地回到府邸。
饭后,同僚、属下、门生、故吏,足足三十二人,都坐了轿子来看望他。以往寂静的曾府门首,到处停的都是轿子。曾国藩夜半才歇。
第二天,曾国藩一进太常寺便接到圣旨。
旨曰:“太常寺卿兼署左副都御史曾国藩,持重老成,克俭谋国。着即日起,升署广东巡抚兼署都察院右副都御史。着该员作速离京赴任,不得延误。钦此。”
曾国藩接旨在手,许久才说出一句:“臣领旨谢恩!”
回到府邸,他熬了半夜灯油,给道光帝起草了一份折子。
他清楚,皇上此时无论放谁到广东主政,到广东的第一件事,都是面对英夷入广州经商的提议,这是最敏感的问题。
他反复思考,这样写道:英夷一贯恃强凌弱,英夷所议入广州行商一事,断不可行。设若官府答应,百姓亦难答应。与其激变,不如拒之。英夷尽管船坚炮利,因远离本土,最惧打持久战。该夷真敢公然开战,定然败多胜少,于我有利。
这几乎是林则徐主战的翻版。
第二天早朝,他将折子递上去。
退朝后,他没有到办事房,而是径直回了府邸。京师曾府金银财宝贵重物品没有,坛坛罐罐破书烂纸却挺多。府里头下人少,他要提前知会下人早些打点行装。
像二十几个腌菜坛子,不用东西包好,肯定到不了广州就要全部碎掉。南家三哥每次给他送腌菜,都要把空坛子带回。如果听说坛子都打碎了,祖父不撵到广州骂死他才怪。
第三天,也就是道光二十七年六月初二,曾国藩正在太常寺办事房与人做交接,忽然又接到由曹公公亲自宣读的圣旨:旨曰:“曾国藩即日起升授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署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毋庸署理广东巡抚。广东巡抚一职已简叶名琛署理。曾国藩所遗太常寺卿一职,由穆同署理。钦此。”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4节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
转日,曾国藩具折到勤政殿谢恩,道光帝扶病召见了他。
走出勤政殿,曾国藩很清楚,对英夷,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的了。
回到府邸,见来贺喜的官员已是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