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把年纪,还是头一次爻出空卦,你说,你这个师妹是普通人吗?”
“那……师傅可有主张?”
“她拜师也有半年了,我尚不能确定她的企图,也不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紫峰阁的秘密,只能多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所以,你若能在紫峰阁住下,我也好放心。”
高久安想了想,回道:“好吧,听师傅的安排,等我把山下的房子处置妥了,便收拾了东西住过来。”
元仁大师笑着不住点头,“好啊……这样我就安心了。”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万籁此俱寂,惟余钟磬音。*
晋历一九三年初秋,赵青衣从元仁大师手中接过了群经之首、卦象之宗,《易经》。
这日,青衣从紫峰阁下来,正巧碰上裴菱。她手里捧着一叠粗麻衣衫,正一间厢房一间厢房的往里送,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愣,笑着快走几步过来,“师兄,今日这么早。”
“嗯,今日不大舒服,师傅让我回来歇着,可有我的衣衫,给我吧。”
裴菱从一堆衣衫里将他的抽出来递了过去,“哪里不舒服,去禅院看过了吗?”
青衣一边接过一边乏力的点点头,转身走进厢房顺手关上门,他受了风寒起了高热,从后山下来叫秋风一吹,这会儿头疼一阵紧过一阵,只想躺到榻上去,哪怕眯一会儿也成。
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额头似有一阵舒爽的凉意,眼皮重的撑不开,他嘤咛着翻了个身,咕哝了几句,又睡了过去;后来,嘴里尝到咸淡适宜的粥汤时,他勉强睁开了眼,裴菱坐在榻边,一手端着碗,一手正在喂他,看他醒了温和的一笑,“我去禅院问过圆能师兄了,你感染了风寒,要好好休息几日,师兄开的药我带回来了,你先喝些菜粥,一会儿我去煎药。”
青衣挣扎着坐起,伸手接过裴菱手中的碗,“我自己来吧。”她收回手,心情略有些复杂,站起身道:“我去煎药,空碗摆在一边,我一会儿来收。”
“有劳师妹。”
青衣一病三日,白日里裴菱悉心照顾着,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严籍便偷偷潜进来陪他。
后来,经严籍提醒,青衣注意到师妹在他身上花的时间,有点多;花的心思,也有点多,寻思着得找机会同她说清楚,免得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过了好久才寻着一个机会,谁知他稍微暗示了一下,裴菱便十分善解人意的表示她知道他和严师兄在一起,自己对他的照顾无非是手足之间的关爱互助,叫他不要往心里去,也别有什么负担。
青衣信了。但他不知道,裴菱知道真相的时候,哭了一整夜。
*注:摘自《题破山寺后禅院》唐常建
☆、惊*变一
裴菱忽然就离开了,连个招呼都没打。鸿仁寺的弟子们都有些失落,她平时从未表露过要离开的心思,怎得说走就走了;原先还抱着一丝幻想,许是在云寂山某处迷了路也不一定,就像上次中秋法会那样,圆空派了师弟们一连找了数日,最后只得放弃。看样子,就像师傅说的,她离开了云寂山。
元仁大师并未因为裴菱的离开而感到轻松。她离开后的第二日他再次爻卦,爻到的是扶摇卦中的“殃”卦,大凶之卦且伴有血光之灾;但因无法以无相卦来卜算此卦的详情,心里的不安与日俱增。难道,她真的是冲着锦盒来的吗?倘若她真的是冲着锦盒而来,这几年为何迟迟没有动静?她在鸿仁寺这几年,究竟想干什么?
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青衣总算不负所望,六爻之技学得可圈可点,只有无相卦尚缺火候,但这不是什么大问题。作为六爻三种卜卦中最复杂、最玄妙、最难掌握的无相卦,需要丰富的生活阅历、始终不变的善良本心,最重要的是需要以被爻者的鲜血为引。元仁大师觉得,或许是时候让青衣下山了;也是时候,让藏了这么多年的锦盒重入人世。鸿仁寺,终究不是锦盒的归宿。
黄昏前后的天色似有种挣扎之感,不甘于夜的吞噬,却在无可奈何中一点点变暗。元仁大师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眼神在一个个书架间穿梭,极富感情。这些,都是鸿仁寺的瑰宝,历任住持珍藏的心血,里头不乏文帝的赏赐,佛经珍品。若真的一把火烧了,实在是一种罪过。
“师傅。”高久安从密室中出来,到了近前,单膝点地行了一礼,“弟子都准备妥了,随时可以护送青衣师弟下山。”
元仁大师点了点头,眼睛盯着一本佛经,喃喃道:“此去前路未知,诸多凶险,久安,青衣就拜托你了。”
高久安双手抱拳,郑重回道:“师傅放心,人在盒在。”
元仁大师看着他不住叹气,他能理解到这层深意,不容易啊,“你跟着为师多年,可有什么心愿吗?”
高久安沉默了,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当年他命悬一线要不是元仁大师将他救下,只怕他至今仍是荒原上游荡的孤魂野鬼,“弟子是个粗人,没什么心愿,只求不负师傅所托便好。”
“我希望你能跟长治相认,你们兄弟二人也好守望相助。”
高久安扯出一抹苦笑,脸上的疤痕僵硬的扭曲着,长叹一口气道:“弟子却是希望这辈子都碰不到他,也就不会有各事其主的尴尬,我和兄长都是认死理的人,倘若相认,只怕,算不得幸事。”
“那次之后,可有他的消息?”
他摇摇头,“如果那人真是他,他必不是丞相的人。”
元仁大师思忖片刻,道:“未必,丞相府里高手如云,你我不可能都识得,那晚你碰到的那些人,是丞相的门客也不一定,毕竟,他们没有伤害你,也没跟着你回来对你下黑手。”
“师傅放心,不管将来是否同兄长相认,也不管我与他是否各为其主,弟子一定会好生保护青衣,等待造福百姓、一统天下的明主出现。”
“你这样的心性觉悟,当初真不该让你做了“暗桩”,是为师考虑不周啊,是为师考虑不周。”一边说一边摇头,这些年,他越发觉得当初向公孙互举荐高久安做了西晋的暗桩,实在是大大的失策。害他不能正大光明的行走于寺,更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他比严籍和圆空入寺都早,武学造诣也远不是他二人能比,除了赵青衣,却是谁也不知道鸿仁寺里,其实有这么一个为人低调、武功了得的大师兄。
高久安的真名叫容安,是前朝晋帝容戈的堂弟,他的胞兄高长治真名叫容治。当年容戈病重之后,因无子嗣可以即位,他和容治便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为各路诸侯、高官要员争抢的香饽饽,就连他二人“养母”的身份,都引起后宫娘娘们的激烈争斗。但最后,怎么会演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情形,当时年少,他不懂,他哥哥也不懂。
在逃亡路上,二人遭遇了各路追杀。若不是府里一个忠心耿耿的副将,还有一个胆大心细的老嬷嬷,他兄弟二人早就血祭了那不复存在的前朝帝位。后来为了掩人耳目,副将带着容治,老嬷嬷带着他分头逃;兄弟二人以家族玉佩为信,约定十年后在京郊普济寺碰头。
他和老嬷嬷在广壬(现西晋广仁)被杀手追上,老嬷嬷死前,一直抓着他的手,说着抱歉的话,未能替老东家保护好他,她到咽气的那一刻都没能合上眼。要不是元仁大师及时出现,那日他必死无疑。后来的普济寺之约,他足足等了容治十天,可他没有出现。他以为,他已经死了。
“以前授你武艺的墨勘大师,也没什么消息吗?上次那人的出手既与长治相仿,会不会……同你一样,这些年也是在墨勘大师那里习武?”
高久安收回思绪,漠然的摇了摇头,“应该不会,他若真在墨大师那里习武,武学造诣又不弱于我,这些年,怎会不被朝廷所知;公孙丞相求才若渴,想必早就将他收于麾下,以丞相对师傅的倚重,一个暗桩,有何隐瞒的必要,我和他,早就应该重逢了。”
“说得也是啊。”元仁大师连连叹气,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兄弟二人各为其主,重逢之日必起干戈。
“师傅,严籍师弟你准备怎么安置?他对青衣是动了真心的,倘若青衣下山,他必要求还俗随他同去。”
元仁大师脸上罕见的有了狠厉之色,“此事为师自有主张,你不用管了,岂能让他坏了大事。”
“只是……青衣师弟对他十分依恋,如此一来,想必会很受打击。”
“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从人心,各人有各人的命;青衣就是辅佐明主济世的命,在遇到明主之前,所有的挫折、灾难都是对他的磨练,他多一分沉稳,济世明主便少一分危险,是坏事,也是好事。”
“师傅心怀天下苍生,弟子目光短浅,请师傅恕罪。”
元仁大师摆了摆手,“严籍和圆空若能有你一半的参悟……为师……唉,算了,大势难违啊。”
高久安看了面前的师傅两眼,总觉得他今日,话里有话,神色亦不如往日那般安定,眉头微蹙,似藏了什么解不开的心事。可师傅是高人,通达古今、明辨是非,没有他看不透的世事,没有他理不顺的人情,即便真有什么心事,想必也是高深的思虑,不是他可以揣度。
此时,丰泽皇宫的上书房内,夜帝正伏案批阅奏折,身边的大太监上前低声禀告道:“陛下,永福宫丽妃娘娘的姐姐求见。”
夜帝横了他一眼,手中疾书的狼毫却是不停,“让她候着。”
“喏。”
大太监小心的退出上书房。近日与西晋时有纷争,他知道夜帝面上清淡,心里是压着一股气的,此时若有谁行差踏错惊了圣驾,后果实难预料,走到熙和面前一揖,“陛下这会儿……忙于政事,请姑娘候着。”
熙和看着他,他的脸色是一贯的波澜不惊,夜帝身边的老人该当如此,“依大公公之见,奴家是在这里候着,还是寻个时机再来求见?”
大太监的眼神迅速往四周掠过,抬眼看着熙和,“陛下圣意,请姑娘候着。”
熙和的嘴角带出三分浅笑,斜过身子福了一福,“谢大公公。”
从酉时一直等到亥时,亏得不是冬日,否则熙和这一候,决计会候出风寒之症。入殿之前,熙和抖落了双手双脚,摇了头、摆了腰,又搓烫了双手捂了捂脸,整个人立时精气神儿十足,丝毫没有苦等两个时辰的疲态,她随在大太监身后,步伐轻盈地步入上书房,到了御前恭敬行礼,
“陛下万安。”
夜帝靠坐在龙椅上,桌案两边各有两叠奏折,此刻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好半饷才道:“免礼。”
“谢陛下。”
“都退下吧,李巷,你也退下。”
“喏。”
待宫女、侍卫们退出去,李巷倒走几步退了出去,带上殿门。上书房内只剩下夜帝和熙和,一个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的考量着,一个站在殿上气定神闲的等待着。
“虽说你和丽妃长得一模一样,但朕轻易便能将你二人分辨。”
熙和浅浅地笑着,“陛下圣明。”她和清和,除了她们已故的母妃、还有宽厚的三哥,就连她们的父王承帝都辨不清楚。夜帝能辨,是因为她从未让他搞混过。
“如何?西晋那边有何消息?当初你可是向朕立过誓的。”
“奴家死谏,求陛下采纳。”
夜帝往前坐了坐,眉头蹙了起来,“死谏?你就这么有把握?你手下的人就这般靠得住?”
“陛下若想得到梁帝手中的锦盒,一把火烧了云寂山鸿仁寺,锦盒必会现身。”
“照你的说法,梁帝是将锦盒藏在了寺庙里?”夜帝说着,却是冷笑起来,“他有那么蠢吗?”
熙和毫不畏惧的迎向夜帝的逼视,嘴角带笑,温温糯糯地回道:“与南晋的国富民强比起来,梁帝的愚蠢不是天下皆知的吗?”
上书房内突然沉寂下来,夜帝看着她,眼神凌厉。熙和的眼神不躲不闪,温和中带着强韧的坚定,就那样回视他。过了许久,久到熙和心里生出了些许不肯定,却听夜帝凉凉道:“你姐妹二人一个刚直聪慧太过,一个温柔无争太过,得到你们一双姐妹花,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幸或不幸,全凭陛下。”熙和恭敬的福了福身子,这一句,是她的心里话。自八岁被送到丰泽为质起她就十分清楚的了解这一点。这几年,她步步为营,走得极其谨慎小心,因为她知道,踏错一步可能就会招来杀身之祸,再没有被放逐的机会。
☆、惊*变二
寅时前后,鸿仁寺前殿突然起火,火势越烧越凶,顺着山风窜上廊道,又顺着廊道一路往上……半个时辰的功夫,已将云寂山头照亮。等附近的乡亲们发现,拿上家里可以救火的物事上山,已是巳时。熊熊烈火将整个鸿仁寺吞没,尤其是后山的紫峰阁,因着纯木制结构再加上众多藏书,火势尤其凶悍。
乡亲们打水的打水、扑火的扑火,从前殿往里一点点努力着;法堂里的罗汉像一尊尊被搬出来摆到寺门口,忙活了半天却是一个僧弥都不曾见到,就连尸体也没有。乡亲们嘴上不说,心里都卯着一股劲,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师傅们躲在哪处避着也不一定。
众人忙着救火的当口,老村长突然大喊起来,“乡亲们快逃,山风把火吹回来啦!乡亲们快逃,山风把火吹回来啦!”众人抬头,只见张牙舞爪的火苗趁着山风,如破堤洪水般自后山往下扑来,原本还在卖力救火的乡亲们纷纷往寺外头跑,一直跑到远处的山路上。老村长清点了人数,松了一口气。
众人面朝鸿仁寺的方向都站着不动,不知是哪个受过寺里恩惠的妇人起的头,一会儿工夫,几乎村里所有的妇人都哭了起来,哭声悲怆,有的甚至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这场火一直烧到酉时才慢慢收了势头,云寂山的天,被滚滚烟尘遮挡。
姗姗来迟的官府衙役们将寺庙围起来,老村长和村里几个壮年被留下来问话,其余的乡亲们都被赶下山去了,一路上唉声叹气不绝,妇人们边走边抽泣。
这场火,烧掉的何止是鸿仁寺?!
烈火之后,只剩下满目疮痍的一堆瓦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焦臭,熏得衙役们都用布条子蒙住了口鼻。李县令拿着一根铁杆子,猫着腰,到处拨到处看,曾师爷跟在他身后,一脸的嫌弃之色,还不时作呕。
“大人,后头发现很多尸体。”一衙役快步到了跟前,作揖禀告道。
李观站直身子,脸上没有表情,“走,带我过去看看。”
厢房周围、法堂、正殿还有禅院里头都发现了烧焦的尸体,但大部分的尸体都在厢房的大通铺上,原本面无血色的李观此刻的脸色却是有些耐人寻味起来,“曾师爷,仵作到了吗?”
“到了,正在后头验尸,大人可要传他?”
“不用,你去问问衙役长人数清点的如何了。”李观往寺外看了一眼,“还有,堂簿若是问完了话就让乡亲们回去吧,这场火,把他们闹腾的够呛。”
“是,大人。”
李观拿着棍子,沿着已被烧的面目全非的山路往后山去,心里寻思着这个案子该如何呈报,鸿仁寺同朝廷的关系错综复杂,最迟后天应该就会有朝廷的人来过问此事,到时,他该如何作答?真话自然是不中听的,况且他尚不能确定朝廷的态度。他只想做个好官,做个清官,老天爷却总是逼他做个糊涂官。
夜色中,三个黑影在树林里穿梭,自云寂山后山直奔山脚。待上了小路,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