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已然见底了,唐小软伸手拿了杯子,又续一杯,端端正正地放在沐槿衣身前。她在她对面坐下,支颐望她,看她微垂眼帘,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温润的瓷器边缘,长睫轻眨,一瞬间仿佛无数回忆在眼底碰撞,又很快消失。“告诉我吧,好吗?”
“或者这么问,你和蓝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沐姐姐,和我说说吧,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了解你多些。”
良久的沉默,沐槿衣终于开口:“我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连贯也可以。”唐小软鼓励地笑笑,若不是怕被拍飞,真想伸手摸一摸那纠结的小脸。终于肯对她打开心扉了吗?
手指贴在瓷杯上暖着,沐槿衣缓缓开口:“我和蓝姐,我们都是孤儿。她……年长我五岁,一直以来,都很照顾我。”
和自己猜测地差不多呢,唐小软暗暗酸涩,果然是一起长大的,那么多年的感情,怪不得,沐姐姐对那个蓝婧那么在意。结合蓝婧的不辞而别,她自然是明白吃饭时沐槿衣为什么那个反应了。
本以为沐槿衣还会再说些什么,等了许久,沐槿衣却再也没有开口。
关于妈妈的记忆,其实苍淡的只剩下一个狼狈的背影。因为年幼的她闹着要吃巧克力,妈妈只好带她去买,却在每日都会平安走过的路口被一辆横冲直撞的车子撞倒,那之后,她便再也没有了妈妈,她唯一的亲人。
也是自那时起,她幼小的心里深深地烙下了对巧克力的憎恨与厌恶。
她被一个陌生人抱走了,不,确切地说,是那个陌生人在撞车的瞬间将她从妈妈身边抱开,这才留存下她这条小命。她望着伏倒在血泊中的母亲的背影,那一瞬间竟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个女人是谁?她又是谁?为什么,她们会在这里?
孤儿院似乎成了她命中注定的归宿。只是,即便是只有六岁的她也察觉到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怪异,这孤儿院里没有男孩子,清一色,全是女孩。宿舍是按照年龄分的,最大的女孩子也不过只有十四岁。听说是因为过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只是具体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她很瘦弱,年纪也最小,所以常常被别的孩子欺负,抢夺食物,小小年纪的她脾气特别倔,尽管无力反抗,却总是拼命坚持到最后,久而久之,那些大孩子也就不愿意再抢她的食物了,辛苦争抢半天,最后只剩下一把残渣,实在是不值得。她被欺负了,也从不找阿姨告状,每次都是一个人躲起来,望着天空呆呆地祈祷自己快点长到十四岁,这样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她一点都不想呆在这里。
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她十岁那年。一天夜里,她做了个噩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于是偷偷从宿舍里跑出来,躲在小花园里发呆,看星星。听说亲人离开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可是天上星星那么多,到底哪一颗才是她的妈妈呢?十岁的她当然不会知道,就好像她更加不会知道,她的命运从今夜开始,将会迎来一个彻底的改变。
“在那儿!”
“轻点声!别吵醒了那些小丫头!”
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急促地传来,她吓得躲到一颗矮树后面,偷偷望过去,只见四五个高壮男人急匆匆地向着后院院门方向跑去,夜幕下他们打着很亮的手电,几道光束在深浓的夜色中很快锁定了一个白衣服的瘦弱少女。跑在最先的一个男人冲上前去,一把抓住了那少女的长发,用力一拽,另只手飞快地捂住了她的嘴巴。
“走。”他偏了偏头,很快便拽着那少女向着一个房门紧闭的小木屋跑去。
她当时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非但没有逃走,反而悄悄跟了过去。小木屋的门开了又关,窗户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刺眼的白光,她踮起脚,悄悄够到缝隙处。只是看了一眼,她几乎是立刻捂住了嘴巴。就是刚才那个白衣服的姐姐,脸朝下被按在一个长长的木桌上,眼睛死死地瞪着前方——刚刚好,便与她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年幼的她并不清楚这小姐姐将会遭遇到怎样的耻辱与磨折,却本能地就被那双漂亮的眼睛中满满的绝望与悲伤震撼了。她发不出半点声音,手掌却早已被不知所措的牙齿咬得一片青紫。
一个女人的声音蓦地响起:“哼,这死丫头不肯当圣女,反正上头已经割血试过了,本来也是个低级货,就赏给你们玩玩吧,好歹也养了这么多年,别浪费。”
话音刚落,几个男人便开始松裤带,将那小姐姐团团围住。
她其实并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可就是本能地害怕,不敢再看下去,刚要转身逃走,忽然听到屋内传来一阵几乎刺破耳膜的尖叫声,伴随着被捂着嘴巴挣扎的呜呜声,她害怕得浑身发抖,耳听得刚才说话的女人又道:“小刚,你去练练手。”
一个男人嗯了声,跟着一个灰影便闪到她眼前,右手一晃,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已然握在手中。
“我先走了。你们弄弄干净,别给我惹麻烦。对了,还有几个满十四的丫头,听着,千万要保护好,就当祖宗给我供着,上头要起来,万一有一点闪失,你们几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是。”几个男人齐声应了。
门被推开了,她匆匆跑到树后躲着,就着泄露出的灯光一看,顿时惊呆了——那个女人,竟然是曾经见过几次的院长阿姨?!
院长匆匆离开了,并没有发现到躲在暗处的她,她躲在树后心脏一阵狂跳,小腿肚几乎抽筋,完全无法挪动半步。忽然,小屋里一阵躁动:“妈的,还想跑!”紧跟着便是砰砰的桌椅翻倒的声响,一个男人叫道:“操,你这时候捅她干吗,溅老子一身血!”
又一个声音道:“算了算了,第一次干活儿,难免紧张。”
她听到那小姐姐发出一声极为痛苦沉闷的惨哼,明明怕得要命,却又不知受了什么情绪的催动,居然再次踮起脚向着屋内看去。只见那白衣服的小姐姐仰面躺倒在长桌上,一把尖刀正刺在她的胸口,她衣衫破碎几乎难以蔽体,鲜血从心脏的位置开始剧烈涌出,逐渐蔓延全身,像盛开了世界最邪最艳的死亡之花。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临死的一瞬仿佛透过墙缝看到了早已泪流满面的她,那小姐姐嘴角抽动,用尽最后的气力做出了一个口型:“逃……”
她紧紧地捂着嘴巴,再也不能多停留片刻,强忍着腿脚的软麻转身便飞奔而去。而一墙之隔,那如花般的少女生命却永远地停在了那一刻,眼睛瞪得浑圆,嘴巴半张,殷红的鲜血染透了一身白衣,眼神中的惊恐与屈辱仿佛铭刻在灵魂上一般鲜活地刺痛着。
“外头有声音!”一个男人蓦地警觉,唰得拉开了门。
冷风在她耳边呼呼嚎叫,那遍染鲜血的年轻身体在她脑海里不断地放大,放大!尤其是那绝望而惊恐无比的目光!她不顾一切地逃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过院中的泥地,拼命地冲回宿舍里。
蹬掉鞋子钻进被窝,整个人筛糠般抖着,浑没发觉自己不小心吵醒了同室的女孩,一个总是欺负她的胖女孩,此刻正揉揉眼睛坐起身,十分不满地隔着空气瞪她一眼,口中骂骂咧咧。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好,我是小绿字,像作者君这种心情不好就装死的软弱鬼我才不认识她呢!
第二十八章 西出阳关无故人(下)
嗒……嗒……嗒……
有水滴溅落的轻响声传来,伴随着微不可见的喘息,蹒跚不稳的脚步声,时深时浅,在静谧到几乎没有半分儿声响的山洞中,显得格外的清晰。葬月一手撑在了洞壁上,慢慢走着,天水碧的衣裳绽着一丛丛火红,殷红色的血滴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再随着她的走动一滴滴静静滑下,从她细韧的腰身,到腻白如玉的腿间,再到足踝。淹没过她赤着的足背,再一点点渗入到阴暗潮湿的泥地里。
她走了一路,一路血色蜿蜒,暗红色一团一团,如地狱的业火,如罪孽的魔障。“呵……”抬眼望着洞口处传来的一星光亮,她眯了眯眼,收回扶着洞壁的手,慢慢走出洞口。笼在袖中的手指怔怔一松,扑得一声闷响,一道寒芒堕入泥地,连动也不曾动得寸许便没了进去,只留下半边雪色的一抹,却是一把精钢的匕首,在阳光的照耀下,刃上一片血迹鲜红到夺目。
又是一周天了。她抿了抿唇,不无愤恼地撕扯着身上早已和血迹缠成一团的衣裳,抖落出一封素白的信笺,上有一道字体,流云飞月,却是寥寥“等我”二字。一双幽深的暗绿色眼瞳迷离地望着远方,一个被她刻意地封存在记忆底层的地方——天台山。
其实什么也都是看不到的,她于是也便只是保持着这一个眺目的动作,从朝阳初升,望到落日熔金,从身上斑驳的绿色鳞片褪去又生,生去再褪,蚀骨的疼痛一*袭来,却没得解脱。
又是一周天了,那个可恶的女人——狠狠地摇摇头,将眼前愈来愈清晰的一抹清颜摇成破碎的光影,手指一动,袖中便滚落一颗圆圆的晶石,流光斐然,其内似有两道血痕纠缠延伸,拈在手中,令她心潮涌动。“再过一日,你若仍是不来……”她冷冷哼出一声,“我便将女娲石与妖血相融,毁灭人寰,让你毕生守护,全成乌有!”
夜。
黛蓝色的死寂一点点爬上半壁天空,月色黯淡,明明是初春的时令,却竟然料峭风寒,冷冽如割。
焚月城,美人如玉,歌舞升平。七尺珊瑚海棠台,妃色裙裳的女子鬓发如云,环佩叮当,赤足裸腹,如初生婴孩一般蜷缩在那海棠花心,只在一声乐起,蓦地舒展开四肢,长发流瀑,夜色裂锦,瞬间海藻般铺洒下来。女子仰首,大亮的琉璃晶灯下她一张娇颜瑰色嫣然,美目流盼生辉,足尖只微一踮落,便是一个绚丽的轻旋,而袖中不知何时亦多出一段烈火般红艳的彩绸,在愈发激昂的礼乐声中快速旋绕起来。
葬月静静地饮着一壶烈酒,略有些醉眼迷离的望着面前那愈旋愈快,几乎旋成一团火焰的女子。礼乐声蓦地一个嘎然而止,那火焰一般的女子足下一顿,彩绸扬空而来,猎猎风响,只在下一刻便蓦地绕上了她正拈壶斟酒的手臂。
她神色不动,然而一双幽绿的眼瞳却顺着那红艳的彩绸自那女子面上缓缓定格。彩绸被一寸寸卷动,那女子足尖轻点,几个起落,身子已近在眼前。“公主……”曼声顿起,是深山雾霭一般的迷蒙粘腻。“奴家服侍公主饮酒。”话音未落,一只纤纤素手已攀上了她清瘦的肩膀,新笋般的指尖若有意若无意地自她肩胛上轻轻滑过。
葬月眯眼望她,乌发黑瞳,鼻如瑶柱,唇若落樱,似曾相识的妍妩清丽令她心头微微一窒。目光渐次下落,那轻薄的绸衫随着她倾下的姿势下滑,半露出胸前那柔软的高耸,深邃的沟壑右侧,那白皙的肌肤上一点血色斐然,映入眼中,令她瞬间惊痛。几乎是立刻丢下了手中的玉杯,她俯身便攫住那一团温热。
“公主……”仿佛是被葬月纤细的手指缚痛了胸前的柔软,她眉宇间有着微薄的痛楚,声音也透着些许不胜负荷的娇弱与无助。
葬月却很快松开了手,缓缓退了回去。抬手揉一揉微微胀痛着的额角,她霍然起身,挥开一边上前跟随的侍从,懒懒开口。“今晚,你来。”
媚惑而妍妩的容颜映照在缠枝海棠底盘的琉璃妆镜里,白皙的指尖轻触银盘中一点洇红,再缓缓抹在形状优美的唇畔,晕开胭脂如血,烛下倩影似消。
葬月走进房中的那一刻见到的便是这一幕。佳人如玉,秀发滴水,衣裳早已滑落到了肩头,是妃色的一抹。白皙优美的肩胛骨窝一动一动,衬着镜中那一抹深邃更添诱人,而那赤红色的一点更是附着在她左胸肌肤之上——心痦,色如朱砂,形如半月,这世上合该只有两人生有,她,和那个女人。所不同的是,她生在背上后心处,而那女人,生在胸口。
烛光下那影影绰绰的身影,镜中倒映出那清晰的一点洇红……似曾相识。
心,猛的一怔,琴弦崩裂,她听到血液奔流的声音,眼前如一片片的乱红染尽,血漫长天。一时更仿佛看到那清妍女子,素衣白裙,携着妖音般的瑶琴款款走近,脚步轻盈如蝶,妖娆似雪。
清清浅浅的气息,清清浅浅的脚步,清清浅浅的眸光,清清浅浅的落寞,清清浅浅的笑颜,清清浅浅的诱惑。
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刻骨的记忆。
袍袖一掠,一件素色的裙裳便掉落一侧,眉妩讶然抬眼,“公主……”
葬月薄唇轻启,却只吐出短短二字。“换上。”
眉妩一怔,却顺从起身。“是。”
身畔水晶烛台上儿臂粗的红烛蓦地绽开一朵绚烂的烛花,噼啪轻响,令她心绪躁然,无法平静。抬眼望住那立在屏风旁,一身天水碧的衣裳,身形消瘦而容色清妍,更因眉宇间一抹清愁而平添三分楚楚的寂寞女子——她深深吸一口气,抬起一手缓缓扯落身上衣衫。
葬月静静站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那女子眉目如画,熟悉的眼波与轮廓瞬间击中她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那处存在。望着她扯落身上那件妃红色的绸衫,大亮的烛光下她光裸着如玉般的身子茕茕孑立,一手拈起她丢过去的那件素色衣裳缓缓拢上肩头。目光落在她清丽的面上,那刺目的妆容令她心口一窒,她蓦地上前,抬手便用力捏住了眉妩纤细的脖颈,重重地以手心反复擦拭着她唇上的洇红与眼眉间青黛色的描摹。腕上只微一使力,眉妩便觉下颚一阵剧痛,不自觉惊叫出声。“啊——!”
葬月咬牙切齿地开口:“谁让你擦这些的?谁让你擦的!去,自己洗干净去!”说罢一把便将她搡了开去,再愤愤抽回了手来。
眉妩不明旧里地摔在了地上,尚未穿好的衣裙狼狈地散落一旁,那冷凉的触感一下子便蔓延了她全身,激起一阵颤栗。“公主……”
葬月昂着头靠在屏风旁站着,重重地喘着气,瞪着那被她一掌挥落的娇颜。“朝歌让你到我身边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冷冷开口,“我既然敢留下你,就不怕他背后玩什么诡计。眉妩,我不管你是谁,可是你留在我身边,就要守足我的规矩!”
“是……公主。”眉妩颤抖着爬起身来,跪缩成一团,双手死死地抱在胸口抓紧了那衣裳的襟口。“奴……奴家这就去清洗,请公主稍候。”
她说罢便裹紧了衣裙踉踉跄跄冲出大门而去,将门口守着的两名女子吓了一跳,其中一个着鹅黄色衫子的好心伸手扶了扶她,“哎,小心。”
她这才稳住了身形,苍白着脸颊重重吐出一口气。被那娇娇软软的手掌稳稳扶住,这才似恢复了一些儿的人气儿。抬眼看过去,尚未开口,那两名侍女却一下子从她脸上残留的胭脂粉痕瞧出了端倪。那鹅黄色衫子的侍女笑道:“眉妩姑娘,公主她向来不喜欢女子涂脂抹粉,你怎地又忘了?”
她屈辱地咬住了嘴唇。这世上女子谁人不想精雕细琢地妆扮自己?女为悦己者容,她想打扮自己也是为了让葬月瞧着欢喜,怎知她竟大忌如此,尤其今日——她可从来不曾对她发过如此大的怒气呢!
“罢罢,你且去清洗清爽了再好好去给公主陪个不是,也就是了。”鹅黄衫子的女子见她目光流转不定,竟是愈发委屈了起来,忙出言劝道。
另一名水蓝色衫子的女子倒是没多说什么,只若有意若无意地睨了她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