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我并无意炫耀,可是什么身份的人自然该做什么事。我从未说过阅读贫贱卑微,只是,对于我们这个阶级来说可太不常见。”玛格丽特小姐语调婉转的讽刺着,“当然了,萝丝小姐,在花费不菲的乡间运动和分文不花的读书这两者中,你确实只能选择去丰富你贫瘠的大脑,毕竟就阿克顿的情况来说,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做个书呆子比较合适。尽管骑马打猎对在座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不过是最平常的活动,但是恐怕博览群书的萝丝小姐,只能通过下等人所描写的那种幻想的小说才能回味曾经的稀松平常。”
玛格丽特小姐的讽刺算得上尖酸刻薄,而这段伤人的话既不是谩骂也不是污蔑,她只是一针见血不留一点情面的说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而母亲一直想要掩饰的事实。
远远的隔着好几个人,我都能看到母亲霎时间苍白的脸。伊迪斯姨妈握住她的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虽然萝丝有错,但在玛格丽特小姐反击之前,这最多只是年轻人之间的拌嘴,不管说什么,都不该如此的不给情面。我心里不禁窜起一小股火苗,真恨不得把盘子扣在她的头上,但是还是死命的把它按压下去,毕竟玛格丽特小姐有尖酸刻薄的资本,而且她说的都是事实。况且萝丝刚才那段读书比骑马打猎更高尚的言论几乎算是能得罪了整张桌子上的人,在这个时代,骑马打猎还是贵族们的特权,一般平民就算有钱养得起好马,也没有猎场让他们去打猎,这算是彰显身份和阶级的一种方式,代表了贵族们的与众不同和优越性。
萝丝深吸了一口气,瞪大眼睛似乎还想要说什么,我连忙开口: “萝丝,你不能因为玛格丽特小姐的骑术比你好就这样说话,毕竟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全是因为你疏于运动的原因,怎么能为了掩饰你疏于运动的过失而贬低骑马这项有趣的活动呢?”
接着我又转向玛格丽特小姐,“玛格丽特小姐,我早就听说您是位出色的骑士,只是一直无缘欣赏您在马上的英姿,下周三猎狐季就要开始了,或许这次我和各位绅士们可以大饱眼福。”
玛格丽特小姐抿着嘴看着我,灰色的眼睛就像是一只犀利的老鹰一般,看得我后背直出冷汗。不管刚才的冲突责任到底在谁身上,我们都是属于任人宰割的那一方,如果玛格丽特小姐不依不饶不愿让步,我又不是那种口才上佳的人,恐怕今天晚上会出大丑,母亲一定会晕过去。
卡尔的手在桌子的掩护下悄悄的探过来,拍了拍我的大腿。我控制不住的看了他一眼,这种安抚的行为让我觉得我冰冷的四肢逐渐回转了一点温度。
突然玛格丽特小姐笑了:“您真是太过奖了,我也很期待能够在猎场上欣赏您的骑术。所以这就是一向温柔文静的萝丝小姐会突然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的原因吗?天哪,弄得我也说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真是对不起,理查蒙德伯爵,我为我刚才的胡言乱语道歉。”她向我举杯,然后带着满面和煦的笑容转向萝丝,就好像是萝丝最好的朋友一样,“萝丝小姐,虽然阅读确实很有趣,但是身体的健康更为重要。再说,多做些骑马这样的运动,对大脑也是有好处的。”
气氛看上去似乎在逐渐回暖,我侧头对萝丝说道,“萝丝,我觉得你也应该道歉才对,毕竟起因在于你。”
萝丝紧闭着嘴,握住餐具的手指很用力,指关节都发白了。她沉默的看着自己的盘子,一声不吭。
“萝丝,我亲爱的。”母亲发了话,她温柔的看着萝丝,就像她只有三岁,但我能看出她双眼中隐藏的尖锐的愤怒的刀,“别这么任性,你已经长大了,做错了事就要道歉。玛格丽特小姐都已经道歉了,你要向人家学习这种优良的品质。”
萝丝抬眼看了一眼母亲,瑟缩了一下,最后缓缓的抬起头,看着玛格丽特小姐,小声说道:“非常抱歉,玛格丽特小姐,我为我刚才说的话道歉。”
“年轻的姑娘们就是这样沉不住气,”伊迪斯姨妈笑眯眯的开口,“上一秒还在吵架,下一秒就能和好。不过女人之间的友谊就是这样吵吵闹闹的建立起来的。致友谊!”她举起酒杯。
一场危机就这样过去了。我偷偷的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卡尔靠过来,在我耳边轻轻说道:“你做的很好。”
“真的吗?谢谢。实际上我快吓死了。”我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恐惧过后,愤怒和愧疚涌了上来,堵在心口,喘不上气来。我忍不住去看萝丝。萝丝还不没有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她的表情看上去非常沮丧,眼周微微发红。虽然这场争执是她的莽撞和不合适的言论引起的,但她不应该承受这样的结果。
我低下头,强迫自己专注于盘子里的牛排。
如果可以的话,我好想找个无人的角落对着沙袋发泄一番,可现在我只能继续维持得体的举止,在餐桌旁挂上得体的笑容,压制住所有的情绪,什么都做不了。心底泛起一股逐渐强烈的自我厌恶感,这让我几乎吃不下东西,嘴里美味的牛排也像是堵在嗓子眼儿里了一样。我只好放下刀叉,假装品尝葡萄酒以作掩饰。
这种任人随意侮辱还得强迫家人低头的感觉真的很糟糕,可谁叫我没有能力让萝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呢?如果我也有金矿钻矿,是百万富翁,底气十足,那萝丝不管发表什么惊人的言论,和任何人发生争执,我都能站在她身后,让她随意的反击,就算是胡搅蛮缠也可以。
但在这里,我不行,我们什么都没有。
忽然胳膊被人碰了一下,卡尔微微靠向我这边,一只手正在轻轻的晃动酒杯,这个动作让他做的又潇洒又有韵味,“别害怕。”他嘴唇微动,细小低沉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别难过。还有我。”
他的声音沉着而温柔,就像风穿过一颗参天大树浓密而粗壮的枝干,“如果,”他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眼睛里的意味不言而喻,“我会帮你。”
这句熨帖的支持就像一滴滚烫的蜡油,滴在我的心上,烫的我眼眶发酸。湿润的感觉来得那样迅速,我根本来不及控制它,只好赶紧低下头,抓起腿上的餐巾,装作擦拭嘴唇以做遮掩,眨了眨眼睛,直到将这股酸意压下去后,才抬起头。
“谢谢你,卡尔。”我轻轻说道,看了眼他的侧脸,忽然觉得心脏一阵窒息的紧缩。而很快,这奇怪的感觉消失无踪,好像只是我的错觉。
☆、第8章
第二天是周日,吃过早饭后,所有人都要去教堂做礼拜。天气很好,而教堂也不是很远,众人三两成群步行前往。
萝丝看上去像昨晚一样郁郁寡欢,我猜母亲昨晚一定狠狠的训斥了她。她面色憔悴,虽然已经用粉巧妙的盖住了略略发青的皮肤和眼下的阴影,但是略显浮肿的双眼和她无精打采的神情暴露了她真实的精神状态。她一个人沉默的跟在母亲和伊迪斯姨妈身后。
一位年轻的先生走上前试图和她搭讪,但她只是礼貌的勾起嘴角,看上去怏怏不乐,一点交谈的兴趣也没有。
“抱歉,卡尔,失陪一会儿。”我匆忙的说道,抬腿想向萝丝那边走去。
正在和他人交谈的卡尔愣了一下,连忙拉住我的手腕:“等会儿一起坐,好吗?我给你留个位置。”
我点点头,然后快步走到萝丝身边,对她身边的男士说道:“菲罗斯先生,能把萝丝借给我几分钟吗?”
菲利斯先生耸耸肩:“请便。”
“谢谢。”说完,我便拉着萝丝慢下脚步,与他错开。
虽然与前后的人都有一定的距离,但我还是尽量的压低声音问道:“萝丝,你还好吗?”
萝丝转头看向远处的树林,“好极了,非常好。”她冷冷的说。
我按了按额角,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小声说,“对不起,萝丝,昨天让你那样受委屈,那都是我的错。”
萝丝诧异的看了我一眼,绿色的眼睛在明亮干净的阳光下像绿宝石一样美丽。我转开眼睛,不去看她。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她说:“不是你的错。”
“很快,就不会有人再欺负你了。”我说,“关于炼钢技术的事,我和霍克利先生谈得很顺利,相信不久以后,我们就再也不需要为任何债务问题发愁了。”我笑了笑,凑到她耳朵边耳语道,“到时候,你想怎么报复玛格丽特贝博伦都行。”
萝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亨利,我可不是那位小姐,只会依仗金钱和地位欺负别人。”
笼罩在萝丝头顶的阴云像是散开了一些,她好歹算是恢复了一些活力,我在心里舒了一口气。
我把昨天卡尔告诉我的那些关于建厂生产的事告诉萝丝,希望借此转移她的注意力。果然,过了一会儿,萝丝就被吸引了过去,不过她的注意力全在工厂里的那些工人身上。
“你们都是些吸血鬼。”她冷哼了一声,“强迫他们干最艰苦的工作,压榨着他们赚取巨额财富,却让他们连饭都吃不起。”
我安静的听着,听到她长篇大论的批评资产阶级和贵族阶级,甚至连我也包括进去,但我却感到一阵心安,这说明她的精神正在恢复。
前方的小路拐个弯,就是查茨沃斯的教堂,我们现在能看到从树顶上伸出的又细又高的十字架。
“萝丝,”我轻轻的说,“别怪妈妈。”
萝丝脸上的表情像是瞬间被人抹去了一样,然后她紧紧的抿着嘴巴,转过头不看我。
我继续说:“她或许做了很过分的事,但她是爱你的。她一直以你为骄傲。这一点毋庸置疑。”
“当然,当然。”她抬起下巴,声音几近耳语,“她还要指着我找一个光耀门户的丈夫呢。”
“别这样,亲爱的。”我柔声说道,“她已经四十多岁了,从小形成的价值观告诉她一个人应该用生命去维护自己贵族的荣誉,而且所有的人都是这样想的,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如果她处于你的位置,她也绝对会毫不犹豫的迈上她为你选择的那条道路。但这不代表她不爱你,她不过是认为这只是你的小叛逆,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这时已经快走进教堂的母亲忽然回头,示意我们跟上。萝丝深深的叹了口气,“好吧好吧,我都知道,我会控制我自己的。”说完她加快了步伐,走到母亲身边。
跟母亲说过后,我坐到卡尔旁边,把圣经和赞美诗放在膝盖上。讲台旁的黑板上已经写好了今天要唱的诗和要讲的章节。
还没有到时间,教堂里充满着细碎的窃窃私语声。我无聊的翻着圣经。虽然我在这个基督教国家接受了十五年的宗教教育,但我并不是个虔诚的教徒,确切的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上帝。
又过了几分钟,神父走出来示意大家安静,身着白色长袍的唱诗班鱼贯上前,站在钢琴旁边的站台上。
“请起立。”神父说道。
接下来是静默时间,大家站起来,十指交叉放在身前,低着头闭上双眼。
唱诗班的成员都是查茨沃斯镇上的小男孩,还没开始发育的嗓子唱出的声音雌雄莫辩,清亮剔透,又是一身白衣,阳光透过后面五彩斑斓的窗户照在他们身上,看上去就像一群落入人间的天使一样。
接下来,大家一起唱了一首赞美诗,跟着神父作过祷告后,便开始听威廉姆斯主教讲《马太福音》。
对于宗。教这个问题,我得说这完全是缘分。我见过虔诚的教徒,在教堂里被感动的泪流满面,能跪在十字架前一整天不停的忏悔,听牧师祷告时会喜悦的欢呼。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上帝的福音,对这一切一点感觉也没有。
而且,自我三岁起跟着父母去教堂做礼拜,没有一次是清醒着的,这一次也同样不例外,牧师讲了不到三分钟,我就开始昏昏欲睡。我靠着椅背,把圣经翻开摊在腿上,闭着眼低下头,开始睡觉。幸好没有坐在母亲身边,每次被母亲发现我在打瞌睡,她都会使劲的掐我的大腿好让我清醒过来。
耳边是主教先生温柔慈祥的声音,我陷入半睡半醒的状态,眼前闪过查茨沃斯饭厅的画面,便立刻跳跃到阿克顿的花园里,母亲在跟我说什么,萝丝站在花园的喷泉上踮着脚蹦蹦跳跳。我茫然的看着这一切,忽然感到一瞬间的失重,顿时就被吓醒了。
前面威廉姆斯主教还在用他温温吞吞的声音讲道,身后传来一阵压在嗓子里的窃笑。我的座位就在过道旁边,而我刚才差点从椅子上滑倒,不过不是卡尔及时把我拽了回来,我估计这会儿已经摔到地面上去了。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四肢一阵发软。母亲和萝丝坐在前面,与我隔了两排,没发现我刚才的丢人之举。
“谢谢!”我小声对卡尔说道,“如果我真摔下去,妈妈一定会杀了我的。”
卡尔的嘴角弯了弯:“昨天没睡好?”
“不是。”我低头用指腹按压着封面的一角,尴尬的笑了笑,“只是有些……”
“哦,我懂了。” 卡尔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小声说道,“确实很无聊。有时候我真佩服那些宗教狂热者们。”
就在我又快在主教大人的催眠下再一次进入梦乡的时候,卡尔说道:“早晨我的律师发电报告诉我他明天就能带着初步拟定好的合同赶到,如果方便的话,把你的律师也叫来,一起商讨一下。”
我眨了眨眼睛,神智逐渐回笼。
“哦,对……”我捏了捏鼻梁,“好的,没问题,做完礼拜我就电报通知安德森。他的事务所在伦敦,明天就能过来。”
“这个过程不会太复杂。”卡尔对我耳语道,“一般都是照着既有的惯例拟定条款,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当然,如果有什么别的要求,尽管提出来一起讨论。”
我点点头:“谢谢,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卡尔又说:“我和我父亲通过电报了,他的意思是现在英国试水,如果能够证明这两项技术的可行性,再在美国建厂生产。”
“你父亲很谨慎。”我说。
突然,我有一种针扎一般的感觉,抬起头,发现隔着一排座位的威廉,正在盯着我和卡尔看。他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见我看他,很快就转过头去。
我收回视线,侧头继续小声的和卡尔交谈。
第二天,我和卡尔的律师住进了查茨沃斯,伊迪斯姨妈把她和威廉的律师也叫来帮忙。
法律是我完全驾驭不了的领域,那些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每个单词我好像都认识,但是组合在一起我就无能为力了,更不要说从中揪出什么陷阱漏洞,只能全权拜托律师。
母亲和威廉也参与了进来。母亲虽然是个女人,但是管理庄园的大小事务多年,处理这些法律问题完全比我在行,对她来说,我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这种大事自然需要她来压阵。而至于威廉,那天晚上不算争吵的争吵让我觉得十分尴尬,说起来自那以后我几乎没有和他说过话,可他还是执意要参与合同条款的拟定。威廉大学是在林肯律师院学习法律,我们又是亲戚,所以尽管我心里觉得这样不太好,但找不到拒绝他这样做的理由。
威廉学以致用,一反平日贵族教育培养出的隐忍克制的言谈举止,针锋相对咄咄逼人寸步不让,一条一条和卡尔以及几位律师讨论。我和母亲反倒成了无所事事的观众。
“你要好好记住威廉为你做的一切。”母亲轻轻说道,“我们欠怀亚特一家太多了。”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
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