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样漂亮的女士服务是我的荣幸。”我掏出手帕为她擦去马上就要流出来的鼻涕,想了想,还是把手帕放到她的手里,“送给你了。”
手帕上有乔治特地熏上的香味,有些清凉的薄荷味里若有若无的有一丝花香,比起镇上普通居民能接触到的杂货店里的那种劣质的香水有着本质的区别。小女孩对于有香味的东西有着天生的喜爱,一听我送给她了,便紧紧抓着不放手,脸上全是灿烂的笑容。
几个孩子又向我道别,踩着重重的脚步跑远了,我回头看着,直到他们消失在拐角处。
路上又遇到几群出来买东西的姑娘,她们嘻嘻哈哈的对我行礼,等我走过去后,又凑到一起一边看着我一边嘁嘁喳喳的议论着什么,脸上露出傻兮兮的笑容。
我突然觉得有些厌烦,我不想回城堡是因为不想看到认识的人,但是被不认识的人不停的打扰同样让我感到不耐烦。于是在下一个路口,我选择了通向教堂的那条路,工作日的时候,除了练歌的唱诗班,一般人很少去教堂。
远远的,我就能听到有断断续续的歌声从教堂里传来。教堂的大门平时也不会关闭,以方便那些前来参观的游客或者善男信女们来此寻求上帝指引。
唱诗班的孩子正在学一首新歌,我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不是我唱过的任何一首赞美诗,听歌词估计是新写的圣母颂。威廉姆斯主教手下的那位神父西蒙雷克正坐在钢琴伴奏,他唱一句,孩子就学一句。那些柔软的声音落在耳朵里,忽然心里就一片安静。
我走了进去,皮鞋的后跟落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在大堂里清脆的回荡着。神父停下来,站起来看着我:“理查蒙德伯爵,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我摆摆手:“抱歉,打扰你们了,只是随便逛逛。请继续。”说完,便在中间位置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听神父继续教孩子们唱歌。
这位前几年刚从神学院毕业的神父似乎很有些歌唱功底,他的音域比普通人要高,声音洪亮高昂,音调转换的流畅自如。以前没有太在意,这回仔细听,唱诗班的这些孩子们运气发声也带了些专业性的技巧,软化了的嗓音没有孩子特有的尖锐,反而带了些雌雄莫辩的清丽。
或许是因为有外人在场的原因,这些孩子看上去有些不专心,特别是前排的两个孩子,刚掉了门牙,总是不由自主的去看我,一发现我的视线和他们相对,就露出一个黑黢黢的笑容,让人忍俊不禁。西蒙神父也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没过多久,就结束了练习,带着孩子们做了一次祷告,便放他们回家了。
西蒙神父把孩子们送出教堂,我以为他会就此离开,没想到很快他就折了回来,在我面前坐下:“理查蒙德伯爵,您看上去不太好。为此我能做什么的吗?”
他身上带有真正虔诚的神职人员的那种温和包容,那种让人想要无条件的相信和毫无保留的倾吐心事的气质。我看着他湖水一样的蓝眼睛,那些本来已经被包裹好的疲惫忽然倾泻而出。我捂住脸,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
“我只是很累……”我低声说,“我觉得不公平……如果上天注定两个人无法在一起……那又为什么让我……爱上他呢……如果这是上帝不能容许存在的感情……那为什么……这感情会存在于我的身上……西蒙,这是上帝对我的惩罚吗……因为我其实对他没有表现的那么尊重……”
西蒙静静的听我说完,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开始轻声的为我祷告:“天父,我要感激您,当这个人深陷痛苦之时,您指引他来到这里,给予他见到黎明的机会。天父,请原谅他的过错,赦免他的罪,愿您的灵与他同在,安慰他的软弱,使他强壮……”
他的声音低沉而柔软,平和而沉静,就像一湖平静的海水,任何狂风都不能在湖面上产生一丝波纹。我听着他饱含着温度的祷告词,不由自主的将十指交握,抵在额头,用带了一丝哽咽的声音回应道:“阿门……”
西蒙神父的祷告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完全平复了下来。等他以一声“阿门”结束了为我所做的祷告后,我们坐直身体,教堂明亮的光线刺得我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有些疼痛。我眯了眯眼睛,想掏出手帕却突然想起那条手帕已经送人了。而此时西蒙神父站了起来走开,等他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多了一条打湿的毛巾。
“谢谢。”我接过毛巾,按在眼睛上,等眼睛酸痛的感觉不再那么明显后,便翻了个面,擦去脸色干涸了的泪痕。
“我想您应该好一些了。”西蒙神父微笑道。
“是的。”我说,“占用了你这么长的时间,真是抱歉。”
“这本就是我应该做的。”他摇了摇头,“基督将他的羊群交给身负神职之人,我们当做的工作就是使人们从痛苦中解脱。”
“伯爵大人。”西蒙正色道,“虽然我们爱上的人不一定会爱上我们,但是不用悲伤,那意味着她并不属于你,于是天父拿走她,而属于你的,天父总会指引你和她相遇。而且真正的爱不应让你痛苦,它应当让你感到喜悦和宽容,不嫉妒不怨愤,充满希望并全然奉献,爱是……”
“爱是恒久忍耐……”
“爱是恒久忍耐……”我跟着他一起喃喃说道,然后看了他一眼,“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
“对。”西蒙神父微笑着点点头,“若为此心怀痛苦,那便不是爱,而是占有,是狭隘的私欲,是在魔鬼诱惑下产生的恶念。”
“恶念……”我叹了口气,“难道世俗的爱情不都是如此吗?爱上了一个人,便希望将那个人据为己有,若那人属于了别人,便会痛苦会不舍会嫉妒。毕竟这是人类的本性。”
“所以我们需要聆听上帝的教诲。”他说,眼睛里泛着温和的光芒,“人的本性就是恶毒的,所以我们需要时时刻刻的自省和忏悔。那些不好的,若是任其发展,便会导致你陷入地狱的深渊,而那些相信并且遵照上帝的旨意行事的人,才能最终脱离痛苦,得到永久的平静。”
“脱离痛苦……”我抬头望着教堂拱形穹顶的彩绘,圣母玛利亚抱着耶稣流血的身体,紧闭着双眼,满面哀戚。
不论我信不信仰基督,哥林多前书的那段话却毫无疑问的正确。我之所以痛苦,只是因为我对本不可能属于我的东西产生的妄想。妄想源于贪婪,而因贪婪所产生感情不是爱。或许我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喜欢卡尔,不过是因为求而不得,因为嫉妒萝丝在母亲的帮助下可以光明正大的追求一位我所欣赏的男士的感情,而我却只能把这份感情深埋心底永不见光。
我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久久没有言语,而等我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西蒙神父居然还坐在我的面前,没有一丝不耐烦。
“谢谢你,西蒙。”我真心实意的感谢道,“我觉得我想通了。我现在感觉很好。谢谢你。”
“这不是我的功劳,是上帝带给了你力量。”他说,“不论我们做了什么,基督总是仁慈而宽容的,只要我们向他求助,他总会帮助我们。大人,如果需要帮助,我总在这里。”
我拥抱了他,便告辞离开。
人的感情真是奇妙,或许真的有神灵的存在,下午时我还觉得天要塌了一样的难过,而晚饭时再见到卡尔和萝丝,却只感到一阵酸涩而已,已经能够冷静自若的听母亲高兴的形容他们在嘉年华玩的如何开心。
“如果你也在就好了。”母亲以这句略带遗憾的话作为描述嘉年华之行的结语。
“我也是这样想的。”我微笑道,将手臂伸给母亲挽着,慢慢的走向饭厅,“所以,卡尔看上去对萝丝还是蛮有兴趣的?”
☆、第15章
“虽然我很想说是,但是实际上这还需要再观察一段时间。”母亲扬起眉毛,勾起嘴角,“不过我相信,萝丝冠上霍克利这个姓氏只是个时间问题。你说呢,亨利?”
我保持着微笑道:“我也是这样的想的。”
我和萝丝的位置一如既往的一左一右安排在卡尔的两侧。落座后,卡尔看了看我的脸,说道:“看样子你恢复得不错,不难受了吧?你下午的脸色真难看。”
“谢谢,我已经好多了。嘉年华玩的开心吗?”我故意用一种活泼开心的语调说道,“妈妈说那些游戏你和萝丝配合的相当默契,玩的棒极了。”
卡尔看着我的眼睛,没有立刻说话,这让我觉得有些尴尬。这时端着开胃菜的男仆走到了我们身旁,我取了一份鸡尾杯,卡尔做了同样的选择。
“当然会默契。”卡尔突然说,“谁让她是你妹妹。如果是你的话,一定会更默契。你说是不是?”
我愣了一下,放在大腿上的双手手指在餐桌下立刻绞在了一起。端着鱼子酱的男仆走在我身边弯下腰,我强作镇定的取了一勺鱼子酱,等男仆离开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平复那句话带给我的心悸。
“或许吧,毕竟一般来说,男人的运动能力总是强于女人,况且我和你相处的时间远远大于萝丝。”我故作轻松的说道,目光落在桌上精致的水晶烛台上。
母亲尽可能的抓住一切机会让萝丝和卡尔相处,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一般情况我都会在场,我是让萝丝和卡尔相处的契机,却也同样阻碍了暧昧的产生。
似乎上帝也听见了母亲的心声,决定帮助她完成心愿,两天后的打猎活动中,刚开始不到半个小时,我就从马上摔了下来,摔伤了左脚。好在医生就候在一旁,一番检查后,宣布我只是崴伤了脚踝,骨头一点事也没有。
眼下我只能停止打猎,回城堡进行进一步治疗。萝丝看着我肿得有小腿那么粗的脚踝,忧心忡忡的想跟着我一起回去,却被威廉拦了下来。
“这种扭伤看着吓人,不过只是小问题而已,休养得当的话,只需一个星期就能扔掉拐杖。再者对于男人来说,磕磕碰碰都是常事,如果为此你放弃打猎的话,恐怕倒是让亨利为难了。是不是,我亲爱的表弟?”
我靠在乔治身上,额头上全是疼出的冷汗,听到威廉这么说,只好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是啊,萝丝,不用担心我,城堡里还有妈妈照顾我,你好好玩吧。”
“霍克利先生,萝丝表妹恐怕就得拜托你来照顾了。虽然这本来应该是我的责任,不过我总不能放下其他客人不管,我想,作为亨利的朋友,霍克利先生或许愿意帮亨利这个小忙?”威廉微笑道。
我猜母亲和伊迪斯姨妈一定拜托过威廉撮合萝丝和卡尔。
卡尔看了我一眼,慢吞吞的说道:“哦,当然,只要萝丝小姐还愿意留下来。”
“可你看上去很痛苦!”萝丝跪坐在我的身旁,掏出手帕为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我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去打猎!”
听她这样说,我心里淌过一阵暖流,“我只是怕疼而已。这确实只是小伤罢了。你不用担心。”我低声说道。
“哦,萝丝,”威廉笑道,“不过一个脚踝的扭伤,竟然需要姐姐大张旗鼓的护送回去,别人可是会笑话亨利的。只要好好冷敷,晚餐前就会好一大半。”
最后萝丝还是留了下来,几个男仆把我抬了回去。
母亲在我到达城堡之前就已经了解了我的伤情,因此并不是很担心,只是坐在我的床边,看着乔治用包裹着冰块的纱布为我冷敷。
“这真是天赐良机。”等乔治离开房间后,她高兴的扬起眉毛,“哦,亲爱的,我不是说我希望你受伤(“我知道,妈妈。”),不过我们可以利用你的这次受伤,让他们好好的交流交流感情。心疼孩子的母亲想要一直陪伴在受伤的儿子的身边,行动不便的弟弟只好拜托朋友帮忙照顾自己无人陪伴的姐姐。多好的借口,不是吗?”
“无人陪伴的姐姐?”我忍不住讽刺道,“您是在说萝丝的人缘已经差到要被整个城堡的人孤立了吗?”
“这只是一个借口。”母亲丝毫不以为忤,“很多事情的进行都需要用一个借口来创造开始的机会。爱情也是这样。”
“爱情?”我喷出一声响亮的鼻息,烦躁的抓住被子又放开,“真想不到您会这么形容他们两人的关系——嘶!”
我不小心带动了脚踝,冰袋和毛巾从脚踝上掉了下来,一阵剧痛袭来,疼的我浑身一软。
母亲坐到床尾,小心的摆好我的脚,重新盖好毛巾,压上冰袋。
“你为什么这么不高兴?”她低声说,“是因为我利用你的受伤来撮合萝丝和卡尔吗?难道你……”
“没有!”我快速的打断她的话,“没有,我知道您爱我,只是这疼痛让我心烦意乱,对不起,妈妈,我不该这样和您说话。”
伤痛让我变得软弱,我缩在被子里,闭上有些泛红的眼睛:“妈妈,抱抱我吧,我觉得脚好疼。”
母亲轻声笑出来,靠坐在床头,把我的头抱在怀里,手轻轻的拍着我的背,我伸手抱住她的腰,“哦,妈妈的亨利宝贝。”她吻了吻我的头发,“睡一觉就不疼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衣服里,坚硬的紧身胸衣隔着衣服压迫着我的颧骨。鼻子酸酸的,尽管屏住了呼吸,但是还是不小心传出一声哽咽的声音。
“天哪,居然哭了。难道我竟然生了两个女孩?”母亲笑道,摸着我的脸,“真的有那么疼吗?”
“是的,妈妈。”我低声道,“真的很疼。”
“可怜的宝贝儿。”母亲嘟囔道,嘴里开始断断续续的哼着儿歌。我恍惚了一下,这调子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过了,以前我还很小的时候,母亲有时间就会来育儿房哄我一会儿,而等我四岁开始在家庭教师的指导下学习认字后,她就再也没有这样哄过我了。
我闭上眼睛,摒去所有混乱的思绪,这几日一直睡不好觉,疲惫在此刻铺天盖地的涌了上来,不知不觉中我便沉入了睡眠。
之后的几天,为了抓紧时间培养萝丝和卡尔的感情,姨妈让人准备了各种有趣的室外活动。而我只能留在室内,陪着母亲姨妈等几位年龄偏大的女士打牌,或者和几位对这些活动不感兴趣的老绅士聊天。这其实很无聊,但是比起看着萝丝和卡尔在一起,我宁可这样无聊。
扭伤只要静养,很快就能好,不过三四天,我已经可以拄着拐着慢慢的行走了。午餐后,我拒绝了乔治的搀扶,走到窗边靠在窗台上,看着下面的花园,大家正聚在那里进行手拿水杯单手跳的比赛。通过抽签的方式,每位淑女选择一位参赛的绅士,这位绅士将在手腕上系上这位淑女束装饰手腕用的丝带,而在以前,出征的骑士们会在手腕上系上情人的丝带,表示会在爱情的祝福下勇往直前战无不胜。还有什么能比这种暧昧的小手段更能刺激单身男女们那颗孤独的心呢?为了增加比赛的刺激性,淑女们还在绅士身上压上一定数目的钱财。
制作抽签的男仆耍了一点小花招,确保卡尔一定会被萝丝选中。我看着萝丝从手腕上取下一条翠绿色的丝带递给卡尔,卡尔接过来系在自己的手腕上,当他转身走向跑道时,我看到他回头看向了我所在的阳台,然后他举起那只系了丝带的手腕,向我挥了挥手,丝带那翠绿得犹如春天新绽的嫩芽一样的颜色格外的刺眼。我勉强抬手回应了他,然后转身走进了房间。
母亲,伊迪斯姨妈,罗斯摩德表姐还有乔治安娜表姐正在打牌。看到我走进来,罗斯摩德表姐顿时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哦,亨利,太好了,快过来坐下!”她站起来让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