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存汝下意识看向他身后,那人比程远琮略矮一分,整个人都被挡在身后,看不清面容,只阴影似的露了一线灰扑扑的影子落在程远琮身侧。
程远琮觉察了她的视线,让了一让,介绍说:“这位就是Alex,不但懂懂设计,还拍过不少电影,存汝你应该当有印象的吧。”
孟存汝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耳朵边嗡的响了一下,然后就寂静一片了,脖子上烧灼一般地烫起来,铁丝绞成的皇冠不再精致,瞬间变作带着锐利尖刺的荆棘铁冠,坦桑石也蓝得虚假而刻意。
她扶在轮椅上的左手指微微地痉挛了一下,脸上的笑容僵硬地维持着,有些绝望地看着那个灰色的影子自程远琮的阴影中完全分离。
日光下的方轶楷穿着浅色的宽松薄线衫和麻料裤子,一如当年初见一样看着她露出微笑。
这笑浅浅地浮在漂亮的脸颊上,再没有了试探和忐忑,那么笃定,那么胸有成竹。
又见面了。
电影明星,轻奢小牌老板……现在又成了设计师。
孟存汝觉得可笑,无论怎么说,她才是受害者吧——我退一步,你进一尺;我退两步,你进三尺?
她听到自己客套地赞扬链子的美丽,听到自己吩咐小阿姨把链子接下来放到盒子里,听到自己向小阿姨说:“小阿姨,远琮要吃的点心是不是好了?”
小阿姨呆了一下,程远琮也一时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回过神这是在称呼他,乐颠颠地随着小阿姨去了厨房。
屋内只留下方轶楷和戴静,孟存汝脸上快要皲裂的笑容终于瓦解了。
戴静当然是知道当年的事情的,沉默地站在一边没有说话。孟存汝的表情太过冷淡,方轶楷也慢慢收起了那层薄得像纸一样的笑意。
“怎么,不是很喜欢这坠子吗?是我的,就不喜欢了?”
孟存汝闭了下眼睛:“我自问没有亏欠你什么吧?”
方轶楷不答,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我们都算受害者,于你来说家破人亡,于我也未尝不是场灾难。你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这些事情,是要和我示威?还是要挑衅?我不接受这样不公的责难,这世界上难道只有你知道爱惜自己?”
方轶楷又笑了起来,这一回,笑容映进了黑而亮的眼瞳之中,甚至还有带着点暖意的错觉。
“我做了什么让你觉得,我在责难你?”
孟存汝哑口。
方轶楷接着道:“我们喜欢去同一家店,住同一家山寺,你觉得是责难;我查你的号码,放灯安慰你,送你驱蚊药水,你觉得是责难;甚至你的未婚夫和你莫名地看上一条我设计的坠子,你也觉得是责难。你这样看得起我,是因为内疚?”
孟存汝咬牙:“我会对一个……一个犯罪分子内疚?!”
方轶楷不答,只盯着她看。
孟存汝觉得胸膛里的怒火烧得心肺都抽搐着被拧干了,抄起那只盒子,朝着他掷过去。方轶楷不躲不闪,任由盒子撞在胸膛上,然后滚落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几块较长较纤细的坦桑石被摔成几段,散落在地板上,折射着这荒唐的一幕。
小阿姨和程远琮听到声音,赶过来看究竟,戴静就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方轶若无其事地弯腰捡起链子和碎宝石:“这终究不是蓝宝石,硬度太低,这样随便一摔就碎了。Miriam你既然觉得这个太廉价,也不用生气我摔坏它——正所谓不破不立,劣质的坏了,才有好东西来代替。最晚明天,我把坠子重新做好送来,怎么样?”
程远琮恍然这是在试验宝石硬度,见孟存汝板着脸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误以为她心疼摔坏的坠子——他的这位未婚妻,经常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叫人哭笑不得。
“蓝宝石我之前曾收集了一些,需要尽管跟我拿好了——那铁丝要用什么代替?”
轻奢定位的东西,放点铁丝、坦桑石倒是无可厚非;给孟存汝佩戴,确实应该做一些材料上的改进。
“可以用白金做仿旧处理。”
孟存汝仍旧不答话,程远琮以为她喜欢固执地认定一样事情的老毛病又犯了,走到一边扶着轮椅,微微弯下腰道:“摔了就摔了,不要不高兴,你要只喜欢刚才那样的,那就让Alex再做一个,总行了吧?”
孟存汝皱了皱眉,终于开口道:“不用,就按他刚才的想法改。”她拿余光瞥了方轶楷一眼,“这样差的材质,确实戴不出去——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方轶楷正要开口,程远琮已经先他一步说话了,还顺带把手搭到了孟存汝的肩膀上:“就是要这样才行嘛,总算想通了!”
戴静站在孟存汝身后,有些囧然地扁了扁嘴唇。
程大少爷明显还没搞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呢,这人有时候还真是有点……单纯?
方轶楷弯了弯嘴角,然后说:“我是没问题的,不过以后也请Miriam多多关照,不要再让你们公司这样随意违反合约,嘉盛再有钱,总也不希望天天打官司付违约金吧?”
他说得势力而急迫,仿佛终于抓住机会来求和讨饶一般。程远琮之前摸他底,方轶楷也直白道出了自己主动找程远瑶牵线搭桥卖东西的原因:不留神得罪了天娱高层,各方面资源都被挤压,息事宁人讨饶而已。
虽然不知方轶楷为什么同简明闹翻,总之为利益行动的人是最听话也最安全的——程远琮这才挺放松地就将人约了过来。
第二十四章 醋意
程远琮毕竟不是傻子,孟存汝虽然一口一句“远琮”,难看的脸色还是很明显的。回去路上,他板着脸问方轶楷:“你真只得罪了简明?我看存汝对你也挺有意见的样子。”
方轶楷苦笑:“他们青梅竹马一条心,我有什么办法?”说完,像是刚反应过来一般,尴尬道:“抱歉,我没别的意思。”
程远琮瞥了他一眼,没吭声,方轶楷也就闭上了嘴巴。
第二天一早,孟存汝还没输完液,方轶楷就上门了。戴静守着门不让人进:“方先生把东西直接给我吧,Miriam还在休息。”
方轶楷“哦”了一声,将东西收回,“那我等她醒吧。”说完,自己拉了把椅子在一边坐下。
戴静也不管他,关上门回到病房。
孟存汝靠在床头,正盯着头顶的输液管看,一滴滴液体顺着透明皮管往下流入血管中,像雨水融入泥土一般了无痕迹。
见戴静进来,便问:“没走?”戴静摇头,孟存汝把目光从手腕重新挪回到输液瓶上,又跟着输液走了一圈。
墙上的时钟一圈一圈走着,输液完了,方轶楷还是八风不动地在外面坐着。孟存汝翻开手札,最新一页上还贴着那只皇冠坠子的照片。
幽蓝的坦桑石,锈迹斑斑的铁丝……物似主人,孟存汝直觉这坠子沾染了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初见是又震撼又是好奇,这时终于恍然——原来,自己是想起那个红着眼睛强忍眼泪的美丽少年了。
20岁的方小满其实已经成年了,可在她的记忆里,他却始终是少年人的体型和脸庞。
又可怜又可恨,怜悯时不由自主要想起他骨子里的暴虐残忍,愤恨时又因为年龄和地位的差距而难以全神贯注地去恨。
她记得自己当年劝简明息事宁人的借口:“那只是个孩子。”简明变了脸,冷笑反问她:“孩子原来是这样的?”
孩子……孟存汝合上手札,看向门口——他即使是个孩子的时候,一定也小兽一样时不时露出尖锐的乳牙的吧?
孟存汝自小不曾见过这样的人,难得遇上一个,摔得头破血流之余,到底还是在心里牢牢记住了。
她记痛又记打,每每见到方轶楷就在心底生出各种可怕的可能,最近更是噩梦频频。一时梦到方轶楷开着车将她自己和简明一起撞翻碾碎;一时又梦到满天满地的红色孔明灯吞吐着火舌朝她冲来……
孟存汝向戴静道:“Mary,你请Alex先生进来吧。”戴静看她一眼,点头。
方轶楷就根不知孟存汝早已经醒了一样,带着东西慢吞吞踱了进来。
他新带来的坠子与昨天摔碎的除材质外别无二致,连“铁锈”的位置都毫无区别,湛蓝的宝石在手心闪烁着光芒,一点杂质也无。
坦桑石是不会有这种纯粹蓝色的,它一晃动就要露馅,一遇暗光就要变色。
孟存汝把目光从坠子上挪开,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将方轶楷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他也已经从“坦桑石”,变成了真正的“蓝宝石”。更加坚硬,不再畏惧不同角度不同强度管线的试探、检验,光彩熠熠,气势逼人。
她看他,他也毫不吃亏地回看过来。
从她有些疲惫的眼睛到没多少血色的嘴唇,到仍旧不得自由的手足,到隐藏在被褥底下的隐约身躯。
病房豪华而宽敞,各种器械、摆饰、家具环绕其中,病床上的她显得孱弱而渺小。
方轶楷自己也觉得奇怪,四年前的自己,在这样一个人女人面前,怎么会连开口都紧张到差点咬住舌头。
“Mary,麻烦你给Alex先生沏杯茶好吗?”
戴静吃惊地看向雇主,孟存汝平静地回视,她只好小声叮嘱:“有事就喊我。”孟存汝轻轻点了点头。
屋里终于只剩下两个人,孟存汝在方轶楷有些尖锐的注视下,艰难地开口:“礼物我收下了,合约内容我们也会继续遵守——只是也请你,”她拉开抽屉,将之前几天攒下来的卡片拿出来放到小柜子上,“不要再写这样容易让人误会的话了。”
“我跟远琮的感情很好,不希望他对我有任何的……”
“那郑炎呢?”方轶楷打断她,“你和他感情也很好——你们嘉盛高层,对天娱的艺人一向都挺好的——不怕程总吃醋?”
孟存汝当然记得,当年的方小满,也正是天娱的签约新人。
“那就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了,”孟存汝道,“又或者,你希望我把这个提供给警方?”
方轶楷妥协一般接过东西,临出门,蓦然又问:“有传言说车祸别有内情,你怎么确定不是我?”
孟存汝拎起手里的坠子:“你想做蓝宝石,又漂亮又夺目,不是吗?”
方轶楷笑了,随即摇头:“我原先用得是坦桑石,你喜欢更贵重的蓝宝石,我才更换的。”
四将拨千斤,仿佛丝毫没有听懂孟存汝的比喻。这才拉开门出去。
隔天,送来的红色玫瑰依旧,却不再有署名。
程远琮几天没来,再过来,先在病房门口跟简明干了一架。简明也不是吃素的,两人打得轰轰烈烈,脸上都挨了好几拳,被一群医生、护士、保安拽着才拉开。
简明摸了摸腮帮子,瞪着眼睛:“你发什么神经?”
程远琮一边挣脱拉着他的那些手,一边冷笑:“就看你不爽想揍你,不行?”
“行啊!”简明挽起袖子,“看谁揍谁!”
两人骂骂咧咧闹了一阵,都累了才一前一后往病房走。
简明道:“你以后少让我见着。”程远琮不甘示弱道:“这我老婆的房间,你才给我避着点。”简明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会,问:“你认真的?”
程远琮正在那揉太阳穴:“什么?”
这样说着已经走到病房门口了,戴倩正探头出来,简明压低了声音问:“我问你和存汝结婚的事,你认真的?”
程远琮停下脚步:“我合同都签了,谁跟你开玩笑!”
简明又想揍人了,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往外走。程远琮奇怪:“你去哪儿?”简明指指病房:“你想学小学生去告状?”
被这样一说,程远琮也停下了脚步,犹豫半晌,继续顶着那张青肿了一大块的脸往里走。
孟存汝早听到了动静,正由小阿姨和护工帮着坐到轮椅上,猛然见他进来,吓了一跳,问:“阿简呢?”
程远琮脸色难看起来:“你就不问问我?”
他语气生硬,孟存汝也懒得回答,向小阿姨道:“推我出去看看。”
程远琮觉得这差别待遇更明显了,走了几步看到搁在一边的一摞音乐杂志,郑炎冷着张脸,拄着话筒,正一脸拽样地看着他。
程远琮瞬间有种自己是院中小草,孟存汝片叶不沾身地从身边而过的诡异感觉。
第二十五章 初吻
孟存汝到了走廊上,并不见简明的身影,转了一圈才在护士站找到他。
简明倒没吃大亏,就是嘴角破了个口子,看着血淋淋的吓人。护士给拿棉签清洗,又上了点药。
抬头见到孟存汝,简明尴尬地站起身:“你来这干嘛?”
孟存汝盯着他涂了伤药的嘴角看:“没事吧?”简明让过戴静,自己来推轮椅:“我能有什么事,他人呢?”孟存汝不答,他就自问自答似的解释:“不知他发什么神经,我送你上去。”
“我想去楼下坐坐。”
简明脚步一顿,推着她往电梯间走。戴静远远跟着,遥遥看去,女的娴静,男的高大帅气,一坐一立,还真挺般配的。
虽不知程远琮为什么生气,但要她看到自己结婚对象这样拒自己千里之外,却与别的异性亲昵如此……
戴静耸肩,看着两人沿着小道走入竹林,消失在绿荫深处。
程远琮独自在楼上待了一会,见不到人,正气冲冲下来,一眼望到戴静站那,心思一转,反应过来,抬脚就往小花园那闯。
戴静跟在他后面,程远琮就跟没看到似的。转过弯,就能隐约看到两人的身影了。简明正手插兜站一丛竹子边,孟存汝坐轮椅上,正小声地说着什么。
他往前再走几步,孟存汝觉察到脚步声,扭头开看他。
就那么一眼,脸上的神情完全变了模样。
程远琮对这样的神情并不陌生,自己见到没了趣味的老情人时,大抵就是这样的反应。
可你孟存汝这是什么意思,我们还没结婚吧?
连手都没牵过吧!
他越想越觉得生气,看一边护花使者一般的简明也更加嫉恨。
简明也视线在两人身上转了个来回,沉默许久,求和似的冲程远琮点点头,抬脚往外走。
程远琮一愣,孟存汝还在原地坐着,简明却头也不回的走了。
程远琮犹豫了会,走到她身边,低头看她:“搞什么鬼?”
孟存汝微微仰头:“不是该我问你?据说是你莫名其妙先动手的?”
程远琮哼了一声,嘴巴张开了话却没能吐露出来。
要说什么?自己嫉妒她和简明的青梅竹马关系?看不惯他们的亲昵?让她不要对自己这样疏远?
程远琮做多了施予者角色,突然转到这样一个满腹怨愤的角色,实在适应不来。
幸而孟存汝也不是非要问个究竟,问过就仍,放缓了语气说:“阿简和我从小一起长大,就像手足兄长一样。你和他闹不开心,我心里也不高兴,我自己做主替你像他赔礼,你不介意吧?”
程远琮再想不到他们刚才是在谈这个——难怪简明摆那个臭脸,孟存汝替他程远琮道歉,自然是站未婚妻的立场的。
再深厚的友谊,在白纸黑字的婚约面前,也显得单薄了。
他们是夫妻,将来是要有血脉联系的。至于朋友,那将是另一家庭的一份子。
程远琮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个性和行事不讨她的喜欢,陡然被当家人维护,惊喜过头,一时也有些发懵。
半晌才回神道:“我推你去那边走走?”
孟存汝点头,他便推着轮椅,绕过竹林,沿着细碎的石子路慢慢往前。
戴静看出端倪,适当拉开距离,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她想起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