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母亲问道。
于是,家兴就把自己的想法和昨天的事情,全部讲给妈妈听。妈妈是个明白人,感到儿子的想法很有道理。工资多少在妈妈看来还倒是次要的,关键是这个俱乐部的生活实在过重,孩子还正在成长过程中,把身体搞坏了是没法补救的。她就对儿子说:“这事你让我好好想想,你也再想想,看看到底怎么做好。我还想同你姐姐、姐夫商量商量,再做决定,你看怎样?”
过了两天,姐姐、姐夫同妈妈一同商量定当,家兴在俱乐部里做到腊月二十八就不去了,歇下来过好年,休息一段时间,把身体调养一下,然后再说。
家兴的姐夫通过原来的介绍人,客客气气地主动把家兴的生意回掉了。他离开俱乐部时,厨房里开了一个欢送会,师傅们讲了不少好话,一片赞扬声。蒋师傅还送了几样纪念品给家兴:一本汉语词典,一支钢笔,一本日记本。家兴愉快地接下了蒋师傅送的纪念品,鞠躬致谢。蒋师傅还希望家兴将来有了出头日,不要把这里给忘记了,常来看看这些穷朋友。
腊月二十八那天,家兴风风光光地离开了俄侨俱乐部。两天后就过年了,中国人再穷,年一定要过得开开心心。三十晚上,家兴和妈妈,再加上丽绢,一家人吃了一顿还算过得去的年夜饭,又放了几响鞭炮。
十点敲过,母亲上楼睡觉去了,家兴在客堂里点了一对红蜡烛,拉住丽绢,一起守岁。不一会,君兰年夜饭吃好,也过来同家兴、丽绢一起守岁,守到天亮,一直守到大年初一早上。
这“三结义”的三个人,平时很难聚在一起。今夜三个人在一起守岁,倒是商讨今后人生道路,怎样走下去的大好时机。他们在八仙桌上点亮了一盏火油灯,三人坐下来,剥着瓜子、花生、喝着茶、吃着糖果,自由自在地聊开了人生之路。
“君兰,先说说你现在的情况,下一步的打算。”家兴以大哥的身份来主持这场人生梦想的讨论。
“我的情况比较正常,高小已毕业,过了年可能同谷锦绣一起进入震旦附中。至于今后怎么办还没有去多想,可能是读完中学读大学。如果读震旦大学,那大学毕业后,很可能做医生”君兰说了自己现在的情况和下一步的打算。
“你基本是一帆风顺,还没有遇到过拦路虎。那么丽绢你呢?”家兴转而问丽绢。
“我走的路就太曲折了,我的童工看来还要做下去。做到哪天是个头,谁也说不清楚,也就是说苦无尽头。”丽绢说了她目前的处境。
“丽绢,我看纱厂你现在是一定要做下去的,首先是解决吃饭问题,把肚子填饱。第二是叫君兰帮你复习功课。时间长了不看书本,把学过的东西全部还给老师,那就太可惜了。你这么一个聪明的姑娘,决不能最后成个睁眼瞎子。我们向上帝和菩萨都不好交代!”家兴说了对丽绢怎样处理目前景况的意见。
“丽绢,你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你想过没有?”君兰说道。
“什么路?”家兴问。
“寻找我母亲,对吗?”丽绢说。
“对,想到一起去了。不是听说你母亲把你一生下来,就跟一个富商跑掉了。现在她的情况怎么样,为什么不想办法找一找。”君兰说。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应该考虑。人家说儿女都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个母亲不想自己的亲骨肉!”家兴说了既合乎人之常情,又有哲理的意见。
“我的姑母也正在想方设法寻找她的嫂子,我的母亲。”丽绢说道。
“有没有消息?”君兰追问道。
“有点眉目了,听人说她先是跟广东富商到了香港,后来去了南洋,现在据说在法国。到底在法国什么地方?现在正在打听。”这时丽绢的脸上有了欣喜的表情。
“愿上帝和菩萨一起保佑,我们的小丽绢早日找到妈妈!”君兰两个手掌在胸前对合,闭起双眼为丽绢祷告。
“我的就说到这里。家兴哥哥接下去说说你自己吧。”丽绢把话题转到了家兴身上。
“好,就说说我吧。过去有张荣、陈慧两位老师帮我们指导人生道路。现在他俩远离我们,一切事情只有我们自己寻找答案。我目前情况不必再说,主要想想今后。我下一步想做两件事,首先是生活、吃饭,要做长远打算。在俱乐部做boy只是临时措施,长远之计、最佳方案,是实现我母亲想培养我成才的夙愿。现在只有我自己培养自己,要请君兰多辛苦,抽空帮我先复习、巩固高小课程。等我经济上有点能力时,再去读夜中学。”家兴毫无保留地说了自己对人生的初步打算。
“那你最终目标是什么?”君兰又问。
“是在学成手艺的基础上,再深造自己,目标是能成为一名工程师。”家兴在两人面前讲了自己的人生目标。
这时,君兰、丽绢两人相互看看,交换了一个眼神。
“大哥想得深、想得远,目标明确,措施实在。像大哥这样有毅力的人,我相信一定会实现人生梦想。我保证尽一切力量来助你一臂之力。”君兰向家兴表明了态度。
“大哥,我向你学习,把我的人生目标定得明确一点,高一点,实在一点。”丽绢也准备重新构想人生!
家兴、君兰、丽绢,大年夜守岁一直守到天明。这一夜三个人开始是构想人生,描绘未来。后来就回想往年的岁月,感到也很有意思。虽然三个人还都只是孩子,特别是家兴和丽绢,说做人还只是刚刚开始,但确实已经饱尝了人生百味,甜、酸、苦、辣,样样味道都已尝过。
三个人聊到天快亮时就商定了,这过年三天的白相计划:年初一逛南京路;年初二去城隍庙;年初三上午兜霞飞路、下午去看外国坟山。
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就是年初一了。三人按上海人的习俗,先是向两家的长辈拜年,拿到压岁钱,吃好汤团,换上了新衣服。家兴、君兰穿的是长衫。丽绢和她姑母,把原来当在典当里的衣服,赎了一些回来,所以今天有好一些的衣服穿了,她穿的是旗袍加呢大衣。
十点过后,三人整装出发,直奔南京路而去。如今,这三个人口袋里都有了几个铜板,虽然不多,但在路上吃点零食,买些点心,乘个电车都还可以。于是,三个人出了七十弄,从亚尔培路向北,走到福熙路转弯一直向东,先经过九星大戏院、光华大戏院,再从爱文义路朝东,到大世界再转弯向北,再从虞洽卿路,朝北走穿过马霍路,就是跑马厅,这就到了南京路。到了这里第一眼看到的,是东北转角上大新公司的高大建筑。
这三个人虽然是生在上海,长在上海,但专门一起来到南京路上好好白相,还真是第一次。年初一上午,马路上行人不多,但一路上鞭炮声不断。这新年里还有一队队,少则四、五人,多则七、八人,都是由男人们组成的锣鼓队。他们边走边敲着手中锣鼓乐器,“七咚呛、七咚呛,”走街穿巷,锣鼓声声,不绝于耳。一些老百姓常说:“年三十夜催锣鼓,不晓得侬穷爷肚里苦不苦!”这些敲锣鼓的人,实际上也只是在穷开心而已。
这三个人在十字路口站定,君兰先问家兴:“今天这南京路怎么白相法?”
“我们往西走一段,先去看看国际饭店和大光明电影院。”家兴说。
三人本想进到大光明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但一算,时间觉得不够,就没有进去。他们就往西走了几步,站到了国际饭店跟前的人行道上。
“这就是上海滩最高的楼房?”丽绢说着,还把头抬起,抬得不能再高了。
“是的,这就是大上海最高的二十四层的国际饭店。”君兰答道。
“能进去吗?”丽绢说着就抬步走上台阶。“走进去看看。”
家兴本想拦住丽绢,嘴里说:“不能进去。”但他的脚却跟在丽绢后面也一同迈步进了旋转着的玻璃门,接着君兰也跟了进来。
三个人进到大厅中央,东张西望,指指划划,看个不停。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国青年服务生,走过来问三个小朋友,说:“你们几个找什么人?住在几楼、几号房间?”
“我们什么人也不找,是来欣赏世界有名、中国最高的第一高楼。是想进来开开眼界的。怎么样,你欢迎吗?”丽绢潇洒大方,温文而雅,笑眯眯地问道。
今天的丽绢真是太漂亮了,她那红润的脸庞,深深的酒窝,一张瓜子脸,两眼明亮而有神;她那原来的长发,进厂后没有剪去,而是扎了两只长长的辫子。今天她把两只辫子松开了,一头乌黑的长发,飘逸在肩头,发间又别上了那只粉红色的蝴蝶发夹。她那细长的身段,穿着一件很合身的旗袍,外面套着一件咖啡色呢大衣,脚穿一双黑皮鞋。看上去真像是一位有钱人家的千金。更何况,在她身旁还有两位风度翩翩,举止大方,学生模样的英俊少年。
这位青年服务生对这些突如其来的“客人”,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应答。因为他弄不清这三个人是什么来路,是哪一路神仙?只是下意识地说道:“欢迎、欢迎,随便看,随便看------”
三个人在宽敞的大厅里四周转了两圈,还在边上供来客休息的大沙发上坐下来休息片刻,然后才起身走出大厅。
出了国际饭店到了马路上,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小丽绢还真行,锻炼出来了。还真有点勇气,再不是碰碰就哭的小女生了,现在是敢闯、敢说,机智灵敏的大小姐了。”君兰随口夸奖丽绢,丽绢更加得意。
“两位哥哥,对面是不是跑马厅?”丽绢问。
“正是,马勒就是在里面跑马发的财。”君兰说。
“我想是的。”家兴说着带头穿过马路,走到人行道上,透过竹篱笆往跑马厅里面看去。
今天年初一,是礼拜二,跑马厅里人还不少。一些人穿着骑马的服装,骑在马背上,或快或慢地在里面跑道上,有的像是在赛马,有的像是在训练、交流心得。
这三个人在这里看了一会儿后,就回身来到大新公司六楼餐厅,每人吃了一杯牛奶、两块西点蛋糕。走出大新公司,这时已是中午,南京路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1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朝东、朝西来回不停地开着。丽绢走不动了,想乘电车,家兴没有同意,说:“今天到南京路,主要是来看看这里的风景;再就是检阅南京路上各色各样的商店,看看热闹。走不动就慢慢走,或找地方坐下来,休息一会儿再走。”
“丽绢,走不动我背你。”君兰开玩笑说道。
“背呀、你背呀!”丽绢调皮地真要趴在君兰背上。
“别开玩笑了,走吧。”家兴说。
他们先是走进“协大祥”绸布商店,丽绢是非常兴奋,进去就不肯出来,看了这样看那样,两个哥哥就跟着她在布店里转悠。丽绢是又看各种布料,又问两位哥哥哪块料子好看,做什么样的衣服适合她穿著;又问售货员这块布什么价钱,那布几钱一尺,好像她口袋里的钞票多的是,能把这布店全部买下搬回家去。
这两位哥哥开始还挺有耐心,陪着妹妹观赏布料,对妹妹是有问必答,满足了妹妹的观赏欲望。三人在这家布店里转了有半个来钟头,当然是什么也不会买,因为他们口袋里的钱,全部加起来大概只能买个尺把布料。
这三个人走出“协大祥”,又进了“宝大祥”,丽绢一进去就更加不肯出来,而是看得更仔细,问得更细致。似乎这下肯定要扯上一两块称心的衣料,事实上她还是个“只看不买”的顾客。家兴仍耐心地陪着丽绢,转过来、转过去。可君兰就缺乏这份耐心,他进入第二家布店里转了一刻,就出了布店到门口去站着,自己一个人观赏这南京路上人们来来往往的热闹情景了。
等丽绢、家兴出了布店,三人就继续再往前走,前面就是“裘天宝”银楼,丽绢要拉着两位哥哥也进去看看。这家兴跟着丽绢进去了,可君兰立在门口不想往里走,丽绢很不高兴。她进了银楼是愈加不肯出来了。一只只柜台看个仔细,这金银饰品真是琳琅满目,戒子、项链、锁片、翡翠、碧玉,一件件是那么的华丽高贵,那么的光彩夺目,哪个姑娘不喜爱,谁家小姐不想要。丽绢买不起,饱饱眼福也就心满意足了。
家兴在她身边细心端详,看出了这姑娘的向往和心思。他笑嘻嘻地对丽绢说:“今天我们是来认认门,领领行情。等今后发了财,有了钱我帮你把这些想要的东西,统统弄回家去。”家兴讲完,丽绢看看他,心想这个哥哥真会逗人开心,姑娘家就爱听这些哄人的话;这个哥哥真好,今后嫁给他准不会差!
接着他们三人又一路朝前走,一路看了西施公司、永安公司、惠罗公司。到了下午三点钟,就班师回朝。
第二天是年初二。三人吃罢早饭,又出发来到了老城隍庙。他们先是在九曲桥上来回走了两圈,随便在一些商店里转转。然后在小吃店里,每人吃了一客南翔小笼馒头。又买了奶油五香豆、五香豆腐干,拿在手里边走边吃。最后三个人走进了城隍庙里,想求菩萨保佑丽绢早日寻到母亲。
丽绢和姑母一起来城隍庙有好几次,对烧香拜佛倒是熟门熟路,是个内行。她先在庙门口买了两株香,接着把香点着。然后两手把点燃的两株香举过头顶;这正在燃烧的香的灰白色的烟雾,在她头顶上方慢慢地缭绕着升上天空。她十分虔诚的样子,连拜了七、八下,口中还喃喃地在念着什么。接着她把手中未燃尽的香,投入了香炉,然后在城隍老爷像面前双膝跪在蒲团上,再两手掌心对合,连连磕头。两位哥哥跟在她身后,看着妹妹为寻母而求神拜佛,他两人在一旁也一同默默祈祷妹妹能够早日母女相会。
烧好香,三人看天色不早,就往回走。回家途中,君兰问丽绢:“你刚才烧香时嘴里在念的是什么经文?”
“我在向菩萨许愿,找到母亲,发了财,一定来给菩萨重塑金身!”丽绢是慎重其事地说着。
年初三,这三个人按计划又来到霞飞路。先在霞飞路上的商店里转了一大圈。中午时分,在八仙桥吃了些点心,就转到了恩派亚电影院西面的一条小马路转弯,向南走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外国坟山,(现在的淮海公园南面的太仓路一带)。这还是他们刚进恒大小学读书时来过的地方,但当年只是路过,没有好好的白相。今天可有的是时间,要痛痛快快的白相一下。
“君兰、丽绢,你们两人给我听着,这条马路上玩什么的都有,是很有看头的。但是你俩看看,现在这里是人山人海,要接受白相大世界的教训。我们三个人要一起行动,不能走散。”家兴非常严肃地说着。
“听你的。”君兰说。
“对,听你的,我保证不自由行动。”丽绢也说。
于是,这三个人开始白相外国坟山。
他们先自东向西走,最东头的一摊是猴子出把戏。三个孩子从人群的空隙钻到了最前面。看到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光了膀子,敲着锣,喊着、说着,在耍弄两只猴子。那猴子倒也听话,叫立就立,叫走就走,叫翻跟斗就翻跟斗。看了一会,家兴拉着两人要转到下一个摊位,可丽绢不肯挪步,两位哥哥只好顺着她。丽绢看着、看着就走到了一只正在表演动作的猴子跟前,伸出手想去和猴子握手。可那猴子却呲牙裂嘴吱吱地嚎叫着要来抓人,吓得她叫了起来,逃回到了家兴身边,家兴一把把她抱在怀里保护了起来,说:“不要怕,没事的,走吧,还是去看下一个场子。”
接着,这三个人就转到了第二个摊头。挤进人群一看,原来是小热昏买梨膏糖。这个小热昏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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