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村口,碰到砍牛草的沈奴果,奴果春上刚满八岁,模样端正,聪明伶俐却偏偏是个哑巴。沈家婶子是沈有志的续弦,过门一年便生了个大胖儿子取名沈凉之。爹不疼娘不在,后娘处处瞧她不顺眼,洗衣做饭砍草喂牛,日子也过的辛苦。白桃花前身曾瞧丫头可怜,偷偷给她塞过两回馍馍。
奴果拦着她,咿咿呀呀手舞足蹈比划了半天,她看得一头雾水。奴果见她不懂,也急了,又认真仔细比划了一阵。这回她认真看了,然而,她是真不懂。
看着天色蒙黑了,这小丫头归家迟了免不了一顿打的,她只得蹲下身子温声道,“我明白了,奴果早些回去,恐婶子又要责骂你。”
奴果以为她懂了才扬起笑脸,两只枯瘦的胳膊一使力,一大箩筐草就压到身后。手里握着镰刀趿拉着破草鞋就往自家屋里去了。
推开茅屋前的破篱笆时,她捶了捶僵麻的小腿,一整天东边西边全靠走的,她这幅羸弱身子着实吃不消。晚风清凉,朦胧苍夜隐现着点点桃花,自家门口的三亩桃花实在凄凉。昨儿个她便仔细瞧了村里桃树大户,花枝不但开得繁盛的,枝干也看着结实。而秀才爹打理得桃树,花朵稀拉,树干上还有虫眼,褐黄色的桃树油脂沿着虫眼结了一丛一丛的。看来趁着花期,她还需得好生打理一回。
一头钻进灶屋,找了个小盆放了面粉,兑了水开始和面。每餐喝粥啃馍馍她都有些食不知味,好容易卖茶水赚了几个铜板,买些小菜面粉倒还足够的。
麻利生火,锅里热了油,闻到油香儿,用手搓了手掌大的饼子放进去,等到一边刚刚卷了皮赶紧用锅铲翻了个面,待到两面煎黄,撒上葱花油滋滋香喷喷的油饼子就算出炉了。一溜儿利索煎了五六个饼子。
洗净了锅,接着沥上油烧热,将削皮切片的莴苣倒进油锅,放一许盐巴爆炒出锅。清油光亮,令人食欲大振。
末了,她将浇了少许熟油沥了两碗清水,将方才的莴苣叶子洗净等锅里翻滚时将莴苣叶倒入锅中,放盐撒上葱花。清淡新鲜的蔬菜汤热腾腾起锅装碗。
在房里研究四书五经的秀才爹闻着香味闪进灶屋,盯着装盘饭菜口水欲滴。要说他这闺女,本不过十三岁的年纪,洗衣做饭当真只能凑合,饭生盐多的时候那是经常。这回见她油饼子炒菜加菜汤,虽谈不上美味佳肴,但麻利熟练一桌菜还是让秀才爹大开眼界。
“阿爹若是得空,搭把手把菜端出去,我去叫雪色。”简单交代一声,她用抹布擦了手就出去了。
雪色与秀才爹住在一间屋里,谅雪色是病号,秀才爹‘大方’将破床铺让给了少年。自己卷了席子翻了床破棉絮在屋里弄了个地铺,与屋里的小耗子同床共枕了一宿。
她进去的时候雪色呆呆坐在床侧,月色落在他身上那件改小的秀才爹的粗麻衣上竟显得熠熠生辉。她赶紧摆摆头刻意瞄了他的眼睛,敷了葛老头给的药膏,也见消肿了。只是他看上去无喜无怒,木然坐着的模样让她看得总有些不自在。
“吃饭了。”她本想再说卖身契的事情,话到嘴边生生的又咽回去了。压榨未成年少年这种事她前身不屑于干,难道是现今穷途末路她也昏了头?当初那九百个铜板实在是冤,而且冤大了。
买个瞎眼少年,吃喝供着,还得求医问药。
当真是骑虎难下,摆摊被人搅黄了,偏偏给少年治眼睛也不是容易事。少年眼疾在身,葛老头说晒不得吹不得,她还挂记着让少年帮她吆喝摆摊,呃,事实证明是她想多了。
雪色闻见声音,才摸索着站起身。她看不过眼去扶,少年骄矜得很,几次甩开她的手。她懒得坚持,任他自个儿摸索算了。
围坐好了,秀才爹赶紧摸了个酥软松香的油饼子,合着菜汤,吃口莴苣,当真是美味。雪色依旧沉默,不紧不慢的咬着手里的油饼子,模样比秀才爹优雅多了。她没心思观察这些细节,喝汤吃菜,瞥了少年的眼睛满腹忧愁。
这少年,当真不是老天派来的劫难吗?
怨恨忧愤的咬完两个饼子,却见秀才爹早已塞完三个油饼子,此刻正腆着肚子打饱嗝。她默然低头,秀才爹应该也是其中一劫。
“桃花呀,这月二十三你姨婆为小侄子办满月酒,咱们也得去一趟。”秀才爹打完饱嗝,狗腿的帮她收拾碗筷边小声嘀咕,声音不大不小她正好听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想着脱贫致富,日子过得倒一日不如一日。。。。
☆、洁癖
她无语问苍天,秀才爹该说他是实诚还是傻?她家穷困潦倒不是三两天,这些年间平日哪见得到亲戚登门的,就是逢年过节也难得瞧到半个影子。这回生孩子置酒,还不是借机要些礼钱。如今他们穷得叮当响,去了拿不出像样的礼钱定要惹得一身骚。
“阿爹,我今儿瞧了姚家的桃树,棵棵繁盛,花枝开得极好。咱家桃树还得整枝除虫,不然结了桃子也不成气候。明儿早我带雪色到城里瞧了郎中,回来咱俩就先把虫除了。”她将碗筷放到温着水的锅里边洗刷边不着痕迹的换了话题与秀才爹道。
“看郎中?”秀才爹一把抓住了重点,皱着老脸十分不悦。若非看在少年有做女婿的潜质,他也不会大方让了自个儿的床铺。才一晚他的老腰就受不了了,况且那小子骄矜沉闷,坐一天也不吐半句话。
“先治了眼睛才能下地干活,阿爹不必操心就是了。”她洗了碗筷又将灶台里里外外擦拭干净,心里舒了口气,总算是把老爹的话岔开了。
趁着灶里还有火星,她赶紧再架了两筒枯木,抽了两回风箱,噼里啪啦就又燃烈了。拿着木桶,到院里井边摇了满桶子清水,哗啦全倒到锅里,合上锅盖专心烧起火来。
没多久的,蒸汽沿着木锅盖窜出来,她伸手探了探,木锅盖也渐烫了。招呼了秀才爹,拿木盆满满舀了几瓢,各自洗漱去了。她来了两天,东扯西拉地里街上四处跑还没认真洗过澡的,每回都是在井里舀几瓢井水蘸湿块麻布抹抹脸面,才过两日她就浑身不自在了。
翻出平日洗衣的大盆,兑了大半桶热腾腾的洗澡水拖到自个儿屋里。虽然人长得丑是不能改变的,但浑身异味那就是自身问题了。她脱了衣裳,凑合着擦拭身子。这大盆到底不如浴缸舒坦,尺寸材质浑身不自在的。好歹热水暖身,浸泡着劳累奔波的身子甭提多舒坦的了。
洗完热水澡,她舒服仰躺在床上回想沈家奴果方才的一番指手画脚,那小丫头像是刻意在村口等她,到底是要告诉她什么呢?翻来覆去,昏沉入睡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隔壁家老王叔的公鸡打了第二道鸣,她才懒洋洋翻了个身摸到灶屋里。往常她都是日上三竿挪到一楼买一包豆浆吃俩刀切馒头完事。当年的闲散日子一去不复返,如今一家老小还等着她洗锅做饭。
将剩下小半袋子面粉倒在盆里淋水和好,用擀面杖擀成细皮儿,又用刀细细切了丝。这时锅里的水也烧滚了,她这才将细面撒到锅里,看着不大的面团,倒还切了不小一堆。煮了不多会,刀切细面浮出水面了,她才用筷子挑起一碗碗盛好。淋上提前烧好的熟油,撒上盐巴葱花,香喷喷的葱油面就大功告成了。
等到秀才爹爬起来穿好衣服,她已经收拾好碗筷摆在堂屋里。一人一碗葱油面,秀才爹闻着香味背着抹眼泪。至从桃花娘过世后,他很久没吃过葱油面了。不知桃花到哪里学的本事,还学了这门手艺。
“吃完了咱们好去莲安城看郎中。”眼瞅着秀才爹抱着一大碗葱油面一扫而光,雪色握着筷子半晌未见动手的,她耐着性子提醒道。
“我不爱吃这个。”沉凝良久,玉塑少年才蹙着眉头推开面前的汤面。
她一口葱油面差点噎在喉咙,不爱吃?他倒还真当自个儿家了;眼睛还看不见就学会挑食了。这回不淡定的还有秀才爹,他一年到头也没见过几回这么白净的面粉,这小子倒好,闺女辛辛苦苦赶早做的葱油面竟筷子不动就说不爱吃。秀才爹扒完最后一口葱油面,盯着雪色的眸子异常幽深。
“小子,以后不爱吃你早说呀!”丝毫不客气一把端过满碗未动的葱油面,秀才爹喜滋滋的不等闺女开口下文滋溜一声一大筷子利索下肚。
秀才爹的表现十分令她满意,最起码尊重了她一早的劳动成果。至于雪色,她埋头,继续吃面。不爱吃?呵,那就饿着吧。
吃完早饭,惦记着屋后新辟的菜园子,播了种子还得浇水施肥,这些天忙着摆摊求药的事园子也没来得及打理。想着秀才爹无所事事,她便好生交代秀才爹,一瓢水匀着洒,半亩田都得浇到了。这些天闺女忙前忙后秀才爹也看在眼里,这会子闺女悉心嘱咐他自然义不容辞。
第三回到莲安城,她已经轻车熟路,不大的市集构造格局她了然于心。引着雪色走街串巷进了一间名为‘福康堂’的医坊,据说这福康堂在莲安城有了百年历史,祖孙三代都在莲安城行医济世。她前身求医问诊就偏好找些老中医,最好还有一撮白须,号了脉捋着胡子三言两语就说中病因。
进了门,两层楼的医坊一片哗然。这儿疼那儿痒的,跌打损伤感染风寒的,满满堆了一屋子。浓郁中药味掺夹各种人体味儿,十来个小学徒穿梭在人群之间忙得焦头烂额。
这样景象她在现代见得多了,每年流感高发季,挂号排队的弯成S形。住院区的床位往往是不够的,医院回廊通常没有偶像剧里干净空旷,加床位横在走廊间抬腿多是没处落脚的。
她只是皱着眉头还要往前走,偏偏身后的人一直拽着她的衣角。尽管雪色就高她半个脑袋,看上去身形单薄弱不禁风,可力气却比她大多了。俩人暗自较了半天劲,最终她咬咬牙,“不想治眼睛了?”她挑眉,语气不悦。
雪色松了手,紧抿着薄唇,单薄身子笼在秀才爹的粗麻衣里。一张惊艳绝尘的面孔逆着光影,眉梢微蹙,面色苍白,一副委屈十足的模样。半晌,他努努嘴小声吐了一个字,“脏。”
敢情还有洁癖?她扶额,默默的从门槛内退了出去。
于是,她又城东走到城西找了处不脏的医坊。医坊新开张,一间屋子,左边抓药,右边问诊。他们进门时老板正在打苍蝇,大门敞开漏了半地阳光,暖意十足。
“抓药还是问诊?”掌柜的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的瞥了一眼淡声道。
“问诊。”
掌柜的姓徐,二十多岁,尖脸,高瘦,褐灰棉夹衣。问诊一盏茶的工夫打了十八个哈欠,她立在旁边拧着眉头几欲想拉雪色拍拍屁股走人。
“开一个方子,吃两贴药。三百文。”良久,掌柜徐撑起腰杆再打了个哈欠,摇摇晃晃的抬步去柜台前抓药。
葛老头虽只是个乡间大夫,但医德十里八乡还是有所耳闻的。葛老头没法医,这徐掌柜眯着眼睛打着哈欠就有主意了?三百文能医好雪色倒也不算多,只是这徐掌柜肚子里怕是没几两真本事。
“我们银两不够,改日再来抓药。”先一步出声的却不是她而是默默坐着的雪色,他面不红心不跳说完自个儿摸索着就往外面走。
徐珏眼见着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才回过神来,两只半梦半醒的眼睛刚瞪大,俩孩子就已经在他眼皮子底下快步出了门。一天难得来个把人影,好歹留点儿诊金呗,好几天没吃上豆腐脑了。
雪色方向感倒是极好的,她一路跟着很怀疑这少年到底是不是真瞎了。方才见他拒绝那徐掌柜抓药,她倒没料到这少年瞎了眼还有认人的本事,当真不是寻常人。早前刚买回雪色,秀才爹给他擦洗好了,虽然身上伤痕累累但瞧到他冰肌玉骨的模样,举止谈吐也与寻常庄稼孩子不同,她就有怀疑这少年指不定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只是他对自己身世决口不谈,她也无可奈何。
“眼瞎心不瞎嘛。”这回他这举动颇得她心,她难得好心情打趣道。
“庸医,当斩。”雪色住了步子不为所动,颠覆众生的俊美俏脸冷峻生霜。
那边,又萌生睡意的徐珏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
雪色声音不大,过往的行人却纷纷抬过眸子盯向他们这对怪异组合。这回她没带头巾,丑陋胎记显眼的挂在额前,她五官本来生的端正,但这胎记却让人不忍再多瞧一眼。而她身边的少年,虽着粗麻衣面庞却生的儒美,面如脂玉,眉梢微蹙凝日月风华,薄唇轻抿淡漠温然。仅是长身玉立,不语不笑,却盈有出尘风姿。只是少年双眼覆着麻布,身板单薄让人不由生怜。
最近被人用异样神色瞧惯了,她也不很在意。只是雪色当斩一吐,她就不淡定了。当斩这类词哪能在街上随便乱说的,她忙拖着少年疾步远离案发现场。这雪色瞎着眼就够出众的了,以后出门还得让他黑纱遮面更为妥帖。
莲安城不是大城镇,街上药坊不过四五家。除去雪色嫌脏的,他们又走了最后两家,不过也是乱七八糟一堆云云,然后拿钱抓药。委婉谢绝在掌柜子的鄙视中再度出了门,她瞄了一眼身后分明也有些沮丧的少年,心里腹诽老天决计是在故意整她。
莲安城没一处能治的,明摆着将她往城南梅先生那里逼,偏偏诊金黄金一两。这是在逼她犯罪……打家劫舍?拦路抢劫?偷鸡摸狗?罪过罪过。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桃花同学为了拯救楠竹踏上了犯罪的道路~~~~
☆、梅某
“那个,雪色呀……”她咽咽口水,嬉皮笑脸的凑到少年跟前,讨好的口气拖着令对方不悦的尾音。她也不在意对方紧蹙的眉头,接着又道,“咱能不能……嗯……不治眼睛……”
一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难道让她卖身?咳咳,虽然长得丑,但好歹她也是黄花大闺女。她还计划着拐个憨厚老实的庄稼汉子,嘿,黑壮威武的,生一堆娃娃。
奈何事先答应雪色治眼睛在先,如今反悔貌似不太好。她这个买人的底气还不如被买的足,暗自鄙视自己一回,要不一不做二不休把少年转手得了?除了眼睛问题,少年其他方面都是上等货色,说不定还能大捞一笔凑个嫁妆钱。
美滋滋筹谋掂量好了刚一抬头就发现雪色正向着自己,薄唇勾勒着显而易见的讥讽,就算眼睛覆着麻布,她也能猜得出对方眼底的鄙视嘲弄。她扶额,莫名其妙被‘盯’出了一阵心虚,然而,对方还是个瞎子。活了二十八年的大龄剩女斗不过瞎眼的十多岁少年,默默鞠躬,咱对不住大龄剩女的荣耀光环。
她倒是想治了雪色的眼睛让他出卖色相回报自个儿的九百个铜板,只是,人家梅先生要的是黄金,黄金。
几番纠结踌躇,她还是引着雪色往莲安城城南去了。途中,她反反复复强调莲安城医坊仅此一家了,要是再治不了她也没法子啦。可惜,雪色面色淡然,扯着她的衣角安安静静跟着不知在想什么。
春初三月,莲安城正是桃李繁荣的时候。家家户户,凡是有院落的,大大小小都种了几株桃李杏花的。趁着春暖,陈年的尖辣椒、萝卜干、烟熏腊肉都搁在簸箕里头晾着。恐猫狗贪吃,也担心小偷小摸的,就使唤七八岁的孩子坐在树下盯着。
出了城南,行人也渐少了。不远,三两丛桃竹翠红妖娆,分外惹眼。
她默默哀叹一声,今天就让雪色彻底死了治眼睛的心。一两黄金?黄金没有要命一条。
吁——
正想着,一阵纷乱的马蹄声疾驰而来,她赶紧拉着雪色避让到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