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有修养的水廷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弓楠虽然没有回头,但颤抖的肩膀可以看出,他在极力忍笑。
“瞧你那出息样!丢人!以后别说我和你是姐妹。”槐花嗤之以鼻。
“不懂了吧?在男女关系上,你显然还嫩着呢。等你找到真正在乎的人,再来嘲笑我不迟。”慎芮完全没有脸红的自觉。她趴到槐花面前,盯着她的眼睛,问:“你东游西逛这么多年,就没找到个对眼的?”
“对眼的?”
“对啊。王八对绿豆的意思。”
“爬~!”槐花吼了一嗓子,忽然萎顿下去,“其实有一个的。他原来是个小混混,……跟了我三年。……去了一趟沐南国,知道了那三个修士的存在后,招呼不打地跑了。……我追过来,他却连面都不给见……”述说中没有悲伤,淡淡地带着点孤独味。说完后,槐花轻轻叹口气,无聊地张开手指看指甲。
慎芮好不容易闭上因惊讶张大的嘴,吞了一口唾沫,小心地措辞:“那个,他应该是个骄傲的人。你如果不能给他个唯一,就放过他吧。院里的三个人,是不是很有背景?”
槐花停止摆弄手指,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起来,我和他一起做护院、流浪时,没觉得他有多特别。他这一跑吧,我才开始抓心挠肺想他的。唉——我是那种比较迟钝的人。当时若知道喜欢他,直接就给他生米煮成熟饭了。现在一切都晚喽~!人家不愿意啦~!”满脸的可惜之情。她避过了慎芮问院子里三个修士的问题,连提都懒得提似的。但眼睛扫过那三个人时,脸上的阴郁烦躁却很明显。慎芮也就明白了院子里的三个修士,背景肯定很强大。
屋子里的两位男士忽然如坐针毡起来。水廷站起身,对槐花施了一礼,一声不吭地出了屋门,到院子与那三个修士聊天去了。弓楠则严肃了神色,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泥塑木雕一般。
慎芮收起玩笑之心,正正经经地说道:“看来你并不爱他,因为你的语气,没有尊重之意。爱一个人,是小心翼翼,是心怀敬畏,是尊重和包容……从你的话里,我感觉不出你对他有这些情感的存在。”
“就因为‘生米煮成熟饭’这句话?切~!和老古董呆久了吧你?”槐花放下架着的腿,一下站起来,叉着腰站在慎芮面前,“说得那么高尚,你俩儿子是怎么生出来的?我也不给你废话了。感情就是那么回事。我奉行两情相悦,特不喜欢勉强和虐心。他不愿意,我自然不会/强/迫他。你答应把女儿给我,这句话得兑现。”
说着,从小腿处摸出一把匕首,在自己脖子上的一根黑不溜秋的金属挂件上划剌起来。
“你,你,这是在干吗?”慎芮急忙站起来,不想让她干这么危险的事。
弓楠也吃惊地站起来,拉住慎芮问:“把女儿给她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答应的?你为什么没和我商量就答应这种事?”惊中有怒,他手又抖,眼又红,为将来的女儿心痛不已。
槐花见匕首割不断,干脆用手又掰又扭,嘴里还不忘替慎芮回答弓楠的话:“你女儿是给我儿子预订的。万一,我生不出女儿,那你女儿也可以客串一下我女儿。”
“我也不一定生得出女儿。”慎芮提醒她注意实际情况。
终于掰断脖子上的物件,槐花拿到慎芮面前,“这是沐南国王族信物。你去找我的时候,比较容易通关,并能得到尊贵待遇。用火熔一下接头后粘上,戴脖子上不容易掉。”
一块雕刻了似鸟似兽图腾的银疙瘩,挂在黑不溜秋的金属丝上。慎芮接过来,翻看了一下,眼睛不由自主瞄了瞄槐花的脖子,结果看到原先被银块遮盖的地方,被烙了一个王族图案。以前有银块和衣服遮挡着,慎芮没注意,现在一看,就有点狰狞了。皮肤上的图案比银块上的大了约一倍,很清晰,边缘的皮肤呈光滑扭曲的纹路,是那种被火烫过后留下的疤痕。
慎芮伸手轻轻摸了摸那个疤痕,“还疼吗?太残忍了。戴着信物就成了呗,干吗还烙上去?”
“早不疼了。这大概是我那个娘亲,怕信物丢掉,在她临死前给我烙上去的。图案随着我长大,也跟着长大了,所以比银块上的图案大得多。初生婴儿啊——她也真能狠得下手。当年没死了又死,真是个奇迹。”
慎芮心疼地又摸摸,“显然,她更注重赋予你的身份。就是这个图案,让你爹找到了你吧?”
“对。我的那个爹,才是真正的腹黑大boss。带水廷过去,可以陪他老人家玩玩,免得晚年孤独。”
“你爹是真心为你好。水廷可不一定。你到底有几分把握控制他?”
槐花拍拍慎芮的肩膀,然后搂住她的腰往屋外走,半嘲笑半认真地说:“弓楠把你宠成小白兔了。水廷若真想对他的皇帝哥哥报复,只会留在天策,不会去人少地偏、无法与天策抗衡的沐南国。幸亏我们不是对头,否则,你死在我手里,都还感激我呢。”
“那我就放心了。到底是有王族血统的人啊,自负自满直逼天庭。”慎芮握住槐花的手,很诚恳地‘嘲笑’她。
槐花哈哈大笑,抱住慎芮晃了晃,“行了,我走了。我回去后给天策和沐南国都发个文告,说你是沐南国的厄尔特王。有个身份,做事容易些。”然后回头看着弓楠,恶劣地眨眨眼,“若想多纳几个男子,也没人敢说三道四的。”
“去~!赶紧走!早走早肃静!”慎芮扭过她的脸,把她往大门推。
“没良心的。也不多留留我。”
“你能一直留着不走吗?”
槐花立刻蔫了,“师父师娘不跟我走,记得多去看看他们。”
“那是自然。我也会经常打听你那个‘心上人’的消息,然后写信告诉你的——”
槐花噘嘴瞪了她一眼,上马带着她的人走了。慎芮思索了很久,也没明白槐花那一眼的意思。她到底是想知道人家的消息呢?还是不想知道人家的消息呢?
拜槐花的王族无敌大铁嘴所赐,慎芮的第三个孩子,真的是个女儿。弓楠经常看不够似的,抱怀里亲了又亲,总怕她随时会离开自己,被槐花抱到沐南国去。
慎芮成了沐南国的厄尔特王(类似于天策的亲王)后,有应付不完的人和事,没得到多少好处,反而成了沐南国送给天策的人质(这是慎芮的自以为,人质可没有她这么大的自由度。)。她时常托着腮,想槐花的本意真的是让自己办事的时候方便吗?自己一家庭妇女,闲暇时喜欢玩玩泥巴罢了,拿显赫身份何用?
众人云,交友须谨慎,远离损友为上,实为至理啊。
弓楠番外
听到封素萍出家的消息时,我难以描述自己的感受,唯有一声叹息。她刚嫁到我们弓家时的娇美样子,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脑子里只剩下了她的狰狞狠厉。开始的两年,她脾气虽然不好,霸道蛮横,目中无人,我其实并不讨厌她。我体谅她下嫁的委屈,远离京城繁华地的失落,总是尽量纵着她。
那日,好像是深秋的一天,桂花正开的时候,满院子香气。我忙了一天,回到听荷院,刚踏入院门,就听到一声声凄厉而痛苦的/呻/吟声,让闻者心惊胆战。我冲入传出声音的西厢房——两个丫鬟头抵着头,站在正堂里瑟瑟发抖;内室里,一个洗澡的大桶还冒着热气;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个发出凄厉/呻/吟的人,一身丫鬟服饰已经尽湿,兀自冒着热气,脸上、手上,只要露出衣衫外的皮肤满布大颗大颗的水泡……触目惊心。
“这是怎么回事?”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床上那人听到我的声音,忽然停止喊叫,浑身颤抖着嚎叫:“二爷?二爷!您要给奴婢报仇啊——,封素萍害我——”她声音未落,金嬷嬷忽然冲进来吼道:“闭嘴!你自己不小心跌进了桶里,竟然黑心肠地诬陷二奶奶!来人啊——,给我堵上这个贱蹄子的嘴!”
我脑子里嗡嗡响成一片,无法接受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待正堂里的两个丫鬟进来,真的要堵床上人的嘴时,我才反应过来,“金嬷嬷,你不去张罗着请大夫,反而心虚地堵她的嘴?莫非,她说得是真的?”
“二爷~!她昏了头,蒙了心啦!这话能相信吗?一个下贱的婢子,够格让二奶奶费心思吗?这院子里的人都能证明,是她自个提的热水。”金嬷嬷不由分说,指挥着丫鬟堵上了床上人的嘴。
我活到二十岁,从未见过这种粗暴。生意场上,自然也是硝烟弥漫,撕破脸跳脚大骂的对手,不是没见过,更多的还是表面上和气一团的。而且,我父亲自小教导我,万不可逼人至绝境。现在,我的家里,竟然让我见到了如此人间惨象!战场上的厮杀也没这么惨吧?
我颤抖着一把推开金嬷嬷,扯掉床上人口里的帕子,踉跄着奔出房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感觉胸口闷得要命。大年,那时还小,虽然没有进屋,但一声声的惨叫让他苍白了脸色。他扯扯我的袖子,问:“二爷,要,要,请大夫吗?”
不知何时,我的眼睛模糊起来,胡乱点点头。
封氏出了正屋,走到我身边,牵住我的胳膊往正屋里拉,“二爷,二婶把这个珮儿送过来,说给你做个通房。你是没看到,珮儿的嘴呀,笑得就没合上过。我把西厢房拨给她住。她一整天啊,都在打扮自己。打扮完了,才想起洗浴来。这不,一桶一桶的热水往浴桶里倒。人家洗澡,都是先倒冷水,然后加热水调。估计她是高兴昏头了,竟然先倒热水。不知怎么的,结果,她滑进了浴桶里。”她说完,轻蔑地笑笑,嘲讽神态刺人眼睛。要知道,珮儿正在她耳边痛苦地/呻/吟呢,她怎么笑得出来?一个活生生的同类受着煎熬,不求她感同身受,同情心总该有点吧?
我反手抓住她的手腕,盯住她的眼睛,极力想看清楚她的内心,“她说,是你害她——”
封氏忽然暴怒,粗鲁地甩掉我的手,尖叫道:“弓楠!你竟然相信一个贱婢的话,不相信我?!一个贱人!就算我打死她,又算得上什么事?!是她自己滑进去的!就是她自己滑进去的!”她一扭身,愤愤地进了正屋。
我的胸口忽然剧痛了一下,如轱辘碾过一样。天空在转,地也变得虚软,感觉无法找到一块实地来支撑自己的身子。我努力保持身形,不让自己可笑地倒下去。
这就是我娶的豪门妻子!一个娇美的贵族小姐!对生命如此漠视!
我不敢想,是不是她下得手。我接受不了睡身边的人心如蛇蝎。
大夫来后,用针刺破珮儿身上的水泡,给她满身都涂了药。大夫说,即便能活命,容颜也毁了。
我安慰珮儿,让她不必担心,等她好了,一定会让她过上好日子。珮儿除了痛苦地呼号,就是不停地让我给她报仇。
半夜,她就死了。到死,她的痛苦都没有减轻一分。
她的呼号、/呻/吟长久地留在我脑子里,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
大概一个月后,院子里的粗使婆子躲躲闪闪地来见我,见了面就跪在地上,求我准许她回家养老。
她应该去找二婶或封氏说这件事才对。
我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二爷,老奴太怕了,每天都怕得很。老奴没办法再伺候二爷了。”
“怕什么?”
她跪在地上哭起来,哭得小心翼翼、胆战心惊,“珮儿姑娘的声音一直在老奴耳边响……老奴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吃饭也吃不下了。”
“嗯。”
她听到我这样的回答,愣了一下,吃惊地抬起泪眼望向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放缓了声音,问:“你知道珮儿怎么死的,对吧?说出来!说出来,你就能吃得下,睡得香了。”
“不不不,”她惊恐地摇头,眼泪流得更凶了,“老奴来找二爷,就是不想说得太多。若去找二夫人或二奶奶,”她好像触碰了什么吓人的字眼,哆嗦起来,“老奴会死的。老奴有儿有女,老奴不能给珮儿姑娘陪葬啊——”
我的心彻底沉入水底,再浮不起来了。
在生意场上打转的人,岂会不明白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道理?即便婆子的指认能让官府相信,也不过罚封氏几十两银子,败坏掉弓家和她自己的名声而已。婆子指证主人,自己不仅会被官府杖打,她一家子,都会再无宁日。
我随便找了婆子一个小错,让她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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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胜婵是怎么和我在一起的,我至今也没有想起来。完全没有记忆。一夕沉醉,早上睁开眼睛,就是她衣衫不整地坐我床上轻泣……随后,曹太公就气愤地追着我打。若不是众人拦着,我可能会被他打死。
曹太公曾经做过里正,后来是曹家的族长。因为曹胜婵和我不守礼法的事,太公辞去了族长,还气病了,并扬言,见我一次打一次。
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事了。经过曹家那儿的小镇,染了风寒,大年请的大夫,是曹胜婵的大哥,一个长相颇为端正的中年人。他热情邀约我去曹家做客,并说他家的山上有几株野茶树,所产茶叶的香味能长久不散,希望我去鉴定一下品种。到了他家后,有好几个人过来陪我喝酒,然后就喝醉了……
我到现在也没有见到传说中的曹家野茶树。
曹胜婵的性子很温婉,事事都顺着我。她和封氏完全不同的为人处事方法,让我心生欣慰。渐渐地,我也就不把她跟着我的‘起因’当回事了。只不过,和她在一起时,我总是不想说话,和她交流不起来。遇到芮儿之前,我以为男人和女人之间,或者夫妻之间,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女人困在方寸之间,没有多少见识,自然理解不了男人的诸多想法。
曹胜婵跟着曹明走后,我去了南院的西厢房。这儿曾经住过芮儿,然后是她。我走到床前,看她留下的物件,有些伤感。除了我给的二百两银子,她什么物品都没有带走。因为封氏不让她进弓家门。然后,我竟然也没有答应她进门收拾物品的要求。
芮儿说,她喜欢在床底下放点银子,用来打发小偷。忘记我当时起了什么念头了,莫名其妙把头伸到了床底下。床下有个小坑,痕迹很久远的样子。那么,有可能是芮儿挖的了。我感觉好笑。当时的芮儿,能有什么钱财?几串铜钱而已,也藏到床底下。
西厢房的墙壁本来没有装饰品,空荡荡的。曹胜婵住进来后,在床头柜的墙上张挂了一幅观音送子图,案桌上摆着燃过的香。这副送子图让我一阵心酸。不能给她幸福,终是我的不对。
观音送子图上有些灰尘,我拿起鸡毛掸子想掸去。曹胜婵是个爱干净的人,怎么让观音像蒙了尘呢?
发现观音像后边有玄机的那一刻,我的头眩晕了一会。说不上失望或愤怒,除了头晕,我没有别的感觉了。曹胜婵配不上我有别的感觉。
毕竟她跟了我那么久,我最后还是让大年悄悄处理了那些药材。既然她已经伤害不了芮儿和祺儿了,就让她这么消失吧。当我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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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查找丢失的七彩琉璃宝瓶时,第一次见到了芮儿。她身上有种奇怪的气息,来自于外界的气息,在大厅里非常显眼。她看人时,眼神里充满了探究和好奇,像一个好奇心特强的孩童进了琳琅满目的藏宝阁,又像一个天界神仙居高临下地打量悲苦的世人。我想,其他人多多少少也注意到了她这种奇怪的气息。否则,不会让玩世的四弟,视自己为弓家外人的五弟,一再地注意到她。就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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