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女人有的说准备了匕首,有的说到时一头撞死,众人越说越热烈,气氛悲壮又悲哀。宜竹一直低着头没有插话。
平氏看着两个女儿,嘴唇动了几动,眼中蓄满了泪。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蓟州城没被攻破,他们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了。城头的士兵尸体一担担地往下抬,张大人三次下令征丁,第一次征的是十七岁以上的男丁,第二次是十五岁以上,这一次降到了十三岁以上。粮食越来越少,她们起初能吃个七分饱,如今只有四分饱。
杨明成偶尔抽空回来时,看着日渐黄瘦的妻女,无力而又悲凉地跺足长叹:“你们要是回老家该多好啊。”
这天晚上,父亲回来时已是半夜,他的脸上犹带着泪痕,颤抖着手往怀里掏东西,宜竹心头既紧张又悲哀,难道父亲也要效仿那位有风骨的官员给妻女送毒药吗?
东西终于掏出来了,不是毒药,而是三个硬邦邦的黑面团子。
“你们分着吃了吧,我省下一个,另外两个是别人送的……他们被流箭射中要害,当场就死了……”
宜竹握着半个硬得像砖头一样的面团,心渐渐地变硬变冷,却怎么也下不了口。
从这天以后,父亲和哥哥极少回来,守军越来越少,他们吃住在城头上。妇女们有气无力的做着活计。这日又有人说要自杀守身云云。宜竹突然高声说道:“怎么都是死,为何我们不去上阵杀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死也死得壮烈?”
众人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时间谁也没说话。
到了第三日,宜竹再去干活时,惊讶地发现这些女人都换上了男装,绾起了满头青丝,有的还怪模怪样地拿着兵器。
这一群仓促而成的娘子军大义凛然、浩浩荡荡地向城头涌去。
守门的士兵拦住了她们。群情汹涌,高呼着要见张大人。张大人自然没空理会他们,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满脸不耐烦的男子走了过来。
连日的战争让他脾气异常暴躁,他冲着这帮无事生非的女人咆哮道:“你们还嫌不够乱吗?打仗是男人的事,跟你们无关!都回去,回去!”
宜竹比他吼得还响:“跟我们女人无关吗?为何城没破,你们这些做丈夫做父亲的就忙着送妻子女儿毒药匕首?让她们好及时自杀守贞?若是城破,我们不是死于敌手,就是死于自己的父兄和丈夫之手,你敢说战争与我们女人无关?我们不要无奈屈辱的死,要死也死得值得壮烈,你给我走开!不然,我先砍了你!”那个官员呆愣在原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城墙上的士兵一时呆住了,半晌之后,人群缓缓地散开,满头银发、双目赤红的张刺史默默地出来,他默默地看着身体纤弱却神色凛然的群娘子军,倦怠无力地摆摆手,哑声说道:“让她们上来吧。”
整个蓟州城再次沸腾起来,不但女人行动起来了,老人孩子也行动起来了,凡是能动的都动起来了!他们把官衙、民宅、店铺……凡是能拆的全部拆了,梁木做为滚木,砖头做为檑石,一块块砸向城下的敌军。砖头木头供应不上,他们就用开水往下浇灌。萎靡多日的蓟州守军突然精神大振,士气重新高涨。
蓟州军民的顽固死战,彻底激怒了城下的敌军,他们的进攻一波比一波凶猛。敌方全军分为六轮,每两个时辰更换一办,昼夜不停。蓟州守军本来已经死伤大半,加上粮草匮乏,士兵体力虚弱,哪里进得住敌军的连连猛攻。尽管如果此,军民仍在做殊死搏斗。张刺史带着一帮官员与士兵同吃同住,从不下城墙,亲自督战。
所有的人都杀红了眼,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披头散头的挥刀乱砍,举着石头疯狂乱砸。喊杀声、惨叫声震彻天下。这是一座活生生的人间炼狱。空中人头残肢乱飞,脑浆迸流。青灰色的城墙已经被鲜血染成酱色,空气中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宜竹穿着刚从死人身上剥下的血迹斑斑的盔甲,举着已经砍杀得卷仞的大刀,凶神恶煞地砍着攀上城墙的敌军,习惯真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月前,当她握着刀子捅下□王绮的男人时,紧张得手足颤抖,几乎握不住刀子。但现在当她举起刀子砍向敌人时,手不抖身不颤,目光漠然,就像砍瓜切菜一样自然流利。
战事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张刺史已经三天天夜没合眼了。他带着数百士兵四处策应,督战。谁劝他歇息他吼谁。
到了第四天清晨,敌军的攻城势头终于弱了下去。城上守军也得以喘口气,啃口干粮,喝口水。张正远迈着虚浮的脚步而带微笑巡视士兵,他时不时停下来鼓励和安慰一下士兵,他的头发胡须纠结在一起,脸庞清瘦不堪,气息微弱,犹如风中残烛。但那种风骨却令所有的人肃然起敬。
宜竹毫无形象的蹲坐在地上,喝着凉水,她的胳膊酸痛得已经抬不起来了。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士兵嘶声大叫:“张大人,张大人——”宜竹和一帮昏昏欲睡的士兵突然警觉地一跃而起。
张正远此时正气息奄奄地靠在一个士兵肩上,一缕暗黑的血线从他的嘴角源源不断地流着下来。众人悲痛欲绝地围着他哭着喊着,突然,他的目光倏然睁开,混沌的眸中闪出一丝稀有的清明,他迅速地扫过在场的残兵败将,这一个多月来,他的得力助手一个个离他而去。如今只剩下了这一帮中下级官员们。谁能担下守城的大任?
他的目光意外地落在了杨明成身上,他静静地盯着他,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话:“我死后……由你……代管蓟州事务……”
杨明成受宠若惊,似要开口拒绝,张正远的目光登时严厉起来,杨明成对他又惊又怕,被他一看,吓得将话缩了回去。张正远继续说道:“我这一生……从未看起过你们……杨家人,我希望你是个例外……”
杨明成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失声痛哭。四周哭声一片,军医也来了,但他们显然都束手无策。张刺史在众人的哭声中撒手西去,死不瞑目。杨明成接下了暂领蓟州事务。
当天下午,敌军再次发起猛攻,攻势较之以前更为猛烈,张正远先前派出的五路信,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救兵没来,出去报信的士兵一个也没有回来。
这天晚上,杨明成准备再次派人出去求援,杨镇伊自告奋勇也要跟着去。这一次共派出三路信使,一路前往较近些的肃州和云州,一路前往四百里外的羌州。杨镇伊记得郑靖朗的舅舅在肃州领兵,他觉得自己和郑靖朗多少有些交情,因此对此行抱的希望很大。
伴随着这队信使出去的还有一百死士,这已是他们全城最后的希望,杨明成不得不孤注一掷。
信使派出去后,守军的精神短暂的振奋了一阵,可惜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
跟上回一样,时间无情而飞快地流逝,援军仍无踪影。军粮吃光了,所有的箭矢都用完了,滚木擂石用尽了,连房子都拆干净了。敌兵似乎得知了什么消息,愈攻愈猛。
平氏几欲崩溃,惨声嚎叫:“孩子他爹,我们不要做那什么劳什子节义,我只有全家好好活着,开城投降吧,那么多人都降了,为何我们降不得?“
杨明成一脸痛苦,闭目不语。
平氏披头撒头,尖着嗓子破口大骂:“你为了你的名声就不顾儿女们的性命了吗?”
杨明成的眼神黯淡下来,嗫嚅不语。他用极其复杂的目光看着宜竹。
宜竹双眼无神,脸色平静淡漠,似在劝说父亲又似在劝说自己:“若是降了,之前的坚持算什么?我们已然激怒胡贼,即便降了,也不能保证他们不会屠城。”
平氏抱着宜兰和镇飞嘶声痛哭,杨明成看看哭成一团的妻女,再看看宜竹,眼中闪着坚定的光芒,狠狠心转身走了。宜竹刚想去安慰母亲,她刚一抬步,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晕了过去。她已经两天两夜没睡了,期间只吃了一块黑面饼。宜竹沉沉地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有人喂她喝热水,有人给她带着浓重的汗臭味的棉被。
不知睡了多久,突然城墙上有人兴奋地大叫:“援兵来了——援兵来了——”
宜竹猛然睁眼,她睡的地方正是父亲的临时办公地,她胡乱套上衣服便往外跑去。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如血的残阳照在血色的城墙上,闪烁着一股触目惊心的红光,让人陡生一股壮烈的心绪。
城头挤满了人,那些饿得累得奄奄一息的士兵们或是拄着残破的兵器,或是额头包着带血的白布,站不稳,扶着人和墙也要站着,伸长了脖子激动地朝下张望。一个个像重新注入了鲜血一样,骤然之间便恢复了活气。
宜竹挤入人群向下望去,夕阳下,从西南方向烟尘大起,震耳欲聋的马蹄声轰隆而来。烟尘渐渐淡去了,大纛旗被呼啸的北风吹得啪啪作响,上面写着一个斗大的“秦”字。
第三十九章危城相遇(下)
来的既不是最近的卢刺史和郑靖朗;而是远在四百里外的秦靖野!宜竹心头踊跃着欢呼、震撼和激动。她身边的伤病们一个个扯着嘶哑的嗓子兴奋地呐喊助威。
城头喊声盈耳;城下杀声震天。黑色铁骑以一副排山倒海之势席卷而来。攻城的胡贼多半是步兵,且他们得到切实可靠的消息说,附近的州郡要么已被攻陷要么为保存实力龟缩城内,根本不可能有援兵,他们早已自信的认为拿下蓟州城是早晚的事,万万没料到会在这节骨眼上来了一队奇兵。当他们从清醒过来时,对方已经到了近前。
秦靖野率领的这支骑兵沿路目睹贼兵的残忍暴虐;早对他们恨之入骨。一旦迎面对上,根本无须主帅动员;心中的热血早已沸腾不已。
冲在最前面的是一个黑壮大汉,他正是刘十七。只见他一马当先;跨下一匹汗血宝马如果风驰电掣一般飞掠而来;长刀森然雪亮,所过之处,敌军人仰马翻,他一路劈杀,敌军惨号着纷纷避让。
秦军以三人一队,以骑兵尖刀排成三角形的队形,以其尖锐部对敌人的战阵进行楔入攻击。这正是最出名的楔子”战术。当年的大秦铁骑纵横天下,威震四海。可惜一百多年的和平岁月,消磨了军队的锐气和军人的血性。现在,人们在这支军队身上又隐约看到了它昔日的风采。
战事还在持续着,秦军宛如一尊尊凛凛煞神,准确而凶狠地收割着贼兵的生命,地上血流成河、伏尸遍野。血红的夕阳没入西山,苍茫暮□临大地。杨明成命人在城头燃起火把为援军照明助威。
……经过一个半时辰的浴血奋敌,贼兵终于开始仓皇败退。秦靖野命一队马继续追击,其他人则先行入城扎营休息。
杨明成大声喊来军需官,让他把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犒劳援军。那名军官尴尬地说粮食已没了。杨明成苦笑一声,最后让百姓箪水壶浆,以迎王师。援军们喝得很痛快,轮到秦靖野时,他怔了一下,接着命令士兵把贼兵遗下的辎重粮草运往城中。在场的士兵百姓再度感激涕零,数次振臂高呼。
军队进入城中,看到其中的惨状,无不纷纷恻然感慨。所有的房屋都拆光了,街道上的砖头青石也被抠了出来,路上坑坑洼洼。面黄肌瘦的百姓和士兵们挤在单薄的帐篷中瑟瑟发抖。
当晚,杨明成命士兵用敌军留下的粮食好好犒劳援军。宜竹穿梭其中,忙碌不堪,两人隔着人群邀望数眼,始终没机会单独相见。
秦靖野不能久留,他只在此蓟州休整一夜便要赶往河东讨伐胡贼,收复失地。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宜竹立即跳下床,飞快地穿了衣服,胡乱洗了把脸,便朝城外跑去。昨晚新搭的连绵不断的帐篷已经撤得干干净净,大军已经开拨了。她心急如焚,暗恨自己睡得太死。
她飞快地攀上城头向下张望,还好,他还没离开。杨明成正站在寒风中笑容书可鞠地跟秦靖野说话,秦靖野答得心不在焉,他又怕自己的态度太过,只得时不时应付几句。跟杨明成在一起是位颇善察言观色的师爷,杨明成欲要再说下去,却被这位师爷拦住了,他适时提出告辞。杨明成有些不解,一转眼就看到一身戎装的二女儿正向他们快步跑来。他怔了一怔,最后还是跟着师爷绕开了。
秦靖野勒马徘徊在原地,似有所待。他看着她气喘吁吁地朝他跑来,目光看得既精又深,仿佛在观摩极重要的军事地图一样,不肯放过一丝一点。她原先那丰满莹润的面庞变得瘦削蜡黄,衬得那一双眼睛出奇的大。她的身形变得清瘦修长如她的名一样。像一竿竹,一竿看似柔弱却不惧任何风雨的青青翠竹。他的心中充满着一种既像悲怆又像酸涩和心疼的复杂感觉。但他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心中虽然波涛汹涌,面上仍是平静冷淡。
宜竹也同样在打量着他,面前的他也好不到哪里,此时的他跟昔日的风神俊朗、威风凛凛全不相搭,他头发散乱,眼窝深陷,面孔青黑,嘴唇干裂,左下颌处还有一处半愈的伤口,虽则如此,他的神态中并不见一丝狼狈颓然,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凛然的气势,像一柄历经淬练的上好兵器,既锋利又内敛。让她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两人遥遥相望,一时默然无言。
宜竹快步走向他,秦靖野静静地凝视着她,酝酿了好半晌,才终于艰难地开了口,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干涩:“我想向你解释澄清几件事,第一件是在关于我母亲杀奴的事:那个家仆潜入民户□一个女子,事发后,那家人恳求我母亲不要声张出去也不要报官,因为他们家还有四个未出嫁的女儿,怕此事影响了她们的名声。母亲只好另寻借口将那人当场打死。”秦靖野顿了顿继续解释:“第二件便是你父兄的事,我的本意是,让你的父亲趁机脱离杨家,之所以让他到张大人麾下,就是考虑到张大人的特殊身份——他是杨家的仇敌,同时也是一个不屑使用卑劣手段的坦荡君子。若是令尊能在他手下做出政绩来,世人必然信服,也利于将来升迁。至于令兄,我之所以把他发配到羌州,只是因为想带在身边磨练他。”
宜竹面带惭色:“对不起,我误会了你的好意。我起先不知道你会去羌州。”
秦靖野脸上闪过一抹自嘲的笑意:“我原以为你应该知道我的一切。”
“我真的不知道,……只是你当时为什么没说清楚呢?”
秦靖野默然良久,坦然承认:“事与愿违,气得乱了方寸。”
宜竹不知接什么话好,气氛再次僵住。
两人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为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宜竹又说了一些感激的套话:“谢谢你,秦公子,我们全城百姓会永远感念你。”她停了一下,又道:“还有谢谢你派秦成和刘十七护送我们……我早该猜到的。”
“我当初没料到战乱会这么快到来,是我害得你们一家分离,我有责作者保护你们。”
“不,不怪你。对了,我哥哥出城求援,不知你是否知道他的下落?”
秦靖野摇头:“我是从河东绕道而来,沿途未曾遇见你们这边的人。”宜竹心中一窒息,他根本没接到信使的求救信便来了吗?
秦靖野忽又问道:“那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大概是肃州,因为那里离此地最近。”宜竹小声回答,声音不自觉的有些发虚。
秦靖野哑然失笑,他字斟句酌地答道:“他若能平安到达,应当无事,也许过不了多久便能回来……”说到这里,秦靖野的神色变得犹疑起来,他默默叹息一声,果断戛然而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