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瑞脸上的震惊还没有完全收起。在枪响以前,几乎没人想到被击中的会是陆霜年。楚瑞几乎咬牙切齿,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死死盯着顾宸北的方向。
现在倒在那儿的竟然是他的女儿。而顾宸北还活着。一切的计划都在这一声枪响之后被猝不及防地打乱。
何勋抿了抿嘴唇,他看见楚瑞对自己点了一下头。那是任务继续的信号。这样的巨变之下几乎所有人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眼下的确是刺杀顾宸北的最好时机。决定两国之间的胜负的战机就在现在,并且转瞬即逝。何勋是夏泽人,他是受训多年的特工,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走向顾宸北,沉声道:“长官,急救人员马上就会到达,这里太危险,您还是先到屋里去吧。”他的脚步很轻,手慢慢地打开枪套。
顾宸北没动,也没出声。何勋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他借着墙壁的掩护抽出了□□,这个角度几乎没人能看见他的枪口已经瞄准了顾宸北的头。
然后他对上了陆霜年的眼睛。
女人半仰在顾宸北的臂弯里,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一只手紧紧地揪着顾宸北的袖口,另一只手按在腰间枪套上。搭扣是打开的,枪里子弹上膛,保险开着。她甚至没用手去捂自己的伤口。
她握着枪,目光落在何勋的脸上,带着一股寒冷的杀意。
两个人四目相接。何勋感觉自己仿佛被一种诡异的力量定住,所有的行动都在一瞬间停止。他看着陆霜年的眼睛。
陆霜年一句话也没有说,血沫从她的嘴角流下来,说话只能让血液更快地呛进她的肺和气管。但何勋知道她的意思。何勋知道她在节省所有的力气,让自己保留扣动扳机的力量。如果此刻他敢对顾宸北开枪,陆霜年的子弹下一刻就会出膛。
陆霜年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那里面甚至没有任何恳求的成分,她只是在赌,用顾宸北的命,何勋的命,她自己的命。
她赢了。
他没这个勇气,至少不比陆霜年。何勋知道。他无法在这个曾经叫他“何大哥”的女人面前扣动扳机,他无法面对那双眼睛里冷静的仇恨。何勋慢慢地转回身去,他挥手示意警卫保护好楚瑞和顾宸北等人,然后大步朝刚刚此刻出现的街角对面走去,□□已经收回到枪套里。
顾宸北面无表情地看着何勋离开。周围声音嘈杂,大队的士兵从沥青的路面上跑过去,军靴踩在地上仿佛也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旁人的窃窃私语都好像无序的噪声,无限地放大。
只有他怀里的这个人是安静的。
“……别,别……陆霜年,别……”
顾宸北低声地恳求。他真的用了恳求的语气,他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软弱。
陆霜年的手还放枪套上,她紧绷着神经,让自己保持清醒。她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她要尽可能地延长清醒的时间。
她看着顾宸北。
“你骗我的许多次,我都不在意了,陆霜年……”所以你能不能别死。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陆霜年,昨天晚上我是故意气你的……”所以你能不能别死。
“我这辈子就喜欢过你一个人啊……”所以你能不能别死。
你别死。
顾宸北想说很多话,他好像能感觉这些话在自己的脑子里盘旋。可事实上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维持着一开始的那个动作,像一座雕像。
直到急救人员从一辆白色的救护车上跳下来,把陆霜年从他怀里抬走。
顾宸北停顿了几秒,然后慢慢地站起来。
救护车开走了。
太阳明晃晃得刺眼。顾宸北站着,表情有一点茫然。旁边有警卫上来,示意他回会场里以保证安全。顾宸北转身往里走,走之前他看了一眼自己站的地方,台阶上一大滩血。
明晃晃得刺眼。
“顾将军。”有人轻声说。
顾宸北扭过脸。是个汶鼎使节团里跟过来的勤务兵,拿了块手绢给他。顾宸北愣了一下,然后面无表情地接过来。
他慢慢地擦掉手上已经开始发黏的血,陆霜年的血。
他的心沉沉地坠了下去,思维却飞速地清醒冷静。他有很多事情需要去验证。他不能把陆霜年时时刻刻放在脑子里,他需要思考,需要决断,不需要这见鬼的软弱和该死的儿女情长。
太汹涌的情绪从来都不适合他。所以顾宸北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他爱陆霜年。
并且远超他自己的想象。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楚瑞迎上来,他的脸色难看,与其说是严峻,倒不如说是气急败坏。
“刚刚实在是太危险了。”楚瑞说道。
顾宸北点了一下头,“这件事情还需要夏泽方面给出一个解释。”
楚瑞勉强地保持着自己的风度,道:“一定的。”他又道:“好在刺客不是冲着顾将军来的,否则可要酿成大祸。”
顾宸北冷冷地笑了。
楚瑞看着他的表情,没再开口。
一切收尾工作似乎都在沉默中进行,焦躁的气氛弥漫在夏泽官员之间,而顾宸北沉冷的脸色更让人避之不及。
何勋带着去搜索的士兵回来,低声报告了一句:“人跑了。”
楚瑞道:“何先生,我看眼下最好先终止会谈,夏泽方面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搜寻刺客,并且为顾将军提供最高级别的安全保卫。”他的目光如刀般盯着何勋,“现在还是先护送顾将军回驻地比较好。”
何勋点了点头。
一片沉默里黑色轿车从会场驶离。
何勋低声开口:“陆小姐会没事的。”
与此同时。
白色救护车里,带着口罩的男人用医用手电检查了陆霜年的瞳孔。
“九哥,九哥?”他轻声喊。
陆霜年手指动了动。她的意识仿佛漂浮在一大片暗红色的水域里,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还有什么事情要做,却在困意和剧痛中被反复拉扯,无法清醒过来。
她低声地咳嗽起来,呼吸间好像有锯子在胸腔里头拉扯。
子弹擦过胸骨和肺叶,从后背穿出。穿透伤大多数都疼得要死人,但处理起来远比其他伤口方便。
“死不了……”陆霜年低声说,“情况。”
那个带口罩的男人说道:“子弹可能伤到了肺部,胸腔里有积血,需要手术。”
声音模模糊糊的,陆霜年咬着牙让自己保持清醒。此刻这大概比让她直接昏过去更为艰难和痛苦。
“必须保证我在手术后三天内醒过来。”她声音低哑。
医生点了点头,“九哥,您放心吧。”
浑身是血的女人终于闭起了眼睛。
下午三点的阳光莫名地让人浑身发寒。何勋关上车门,跟在顾宸北的身后进了他们暂住的酒店。一路上的沉默就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般压在何勋心头上。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陆霜年。
——这是个意外?还是其他人的阴谋?又或者,根本就是陆霜年自己策划好的?
他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陆霜年叛离了汶鼎,只是她对权力的追求和野心蒙蔽了他。现在想来,想阿年那样的人,“背叛”这样的手段,必定是令她不齿的。
“你可以离开了。”顾宸北说道。
何勋反应过来,他为顾宸北关上了房门,深深吸了口气,这才离开。
楚瑞就在上次的会议室里等着何勋。
“为什么不动手?”何勋一进门,楚瑞就问道。
“是属下的过错。”何勋低下头,“在场的汶鼎警卫太多,很难不被人发现。如果无法一击必杀,顾宸北必然发觉我们的计划,恐怕对我们不利。”
当时他若动手,自己也必死无疑。何勋自然是不怕死的,可他只能让楚瑞这样认为。
——他甚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无法开出那一枪。
也许是因为陆霜年的那双眼睛,也许是因为他自己终究胆怯。
楚瑞怒气勃发:“废物!懦夫!!”他瞪着何勋:“我们为这次行动准备了多久!筹谋了多久!整个夏泽都在等着这个机会你知不知道?!”
“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你们究竟是怎么安排的?!”楚瑞怒道。
在枪响之前,谁也没有想到被打中的竟然是陆霜年。
何勋低下头。
“我们之前安排好的杀手临阵倒戈。”
楚瑞咬牙切齿地道:“去把那个开枪的人给我找出来!我要他血债血偿!!”
何勋低声应,“是。”
时近黄昏。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太阳西落,天边的铁灰色的云层带着一遛金色的光边儿。顾宸北就站在窗户边上看着外面。
刺杀本应该是冲着他来的。顾宸北知道。夏泽一直对停战协议不满,他们太想得到这个机会了,如果自己在夏泽地界上被刺杀,夏泽就不得不与汶鼎重新开战。到时候,无论是主战还是主和,都会被绑在巨大的战争机器上,开始新一轮厮杀。夏泽只需要把责任推到民间对汶鼎军方的仇视伤,便无需担那挑起战争的责任。
但谁也不知道,那枪瞄准的,根本就不是他顾宸北。
夏泽方面此刻大概已经全面封锁了消息,中午发生的一切,除了在场者,恐怕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顾宸北移动视线。他的窗户外面就是酒店的后面,一条不算繁华的街道,几个没活计可做的车夫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天,不远处有个茶摊子,一个卖香烟的年轻人坐在那儿歇脚。
所有的出口都被封死了。
消息总是会漏出去的,而夏泽在这之前扣留了他的话,撕破脸的时候还有些可以讲价的筹码。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夕阳终于彻底沉没。天边的最后一丝晚霞的光芒也渐渐消失了。
顾宸北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和变化一一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又一一地想出应变的对策,将各方的势力挨个儿地过了一遍筛子,呼出口气,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月亮遮在云层后面,发出一点朦朦胧胧的光,天空一片阴翳。他还穿着中午的那身衣服,黑色的军装,银质扣子的纹路上带着暗色的污渍。
他这个时候才允许自己重新去想陆霜年。想她倒在自己怀里时的样子,想她的瞳孔里映出自己的脸。顾宸北知道,他应该去探究的是陆霜年中枪背后的计划和阴谋,去琢磨这是怎样的一盘棋,陆霜年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可他做不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焦灼盘亘在他心上,让顾宸北不得不承认,感情的确可以冲昏理智。
夜晚的风呼啸着从窗外刮过。
男人依然像一尊雕塑一样站在床边,黑暗和沉默成为了全部的底色。
三天后。
一家脏兮兮的私人医院。
陆霜年睁开了眼睛。
“几点了。”她声音沙哑地问。
正在调整点滴的男人正是那天在救护车上称她“九哥”的医生。
“下午四点,九哥。”他俯下身对陆霜年道。
陆霜年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对方扶她起来。医生在她背后又加了个靠垫,有些不赞同地看着陆霜年。
“您现在还不适合太剧烈的运动。”
陆霜年笑了笑,“我知道。但是我不能等了。”
医生道:“我不知道您有什么计划,但请您务必保重自己。”他看着陆霜年,一直平静的声音终于带了一丝波动:“如果不是当年您从死囚牢里把我捞出来,我恐怕这辈子都没办法回家和妻儿团聚了。”
汶鼎2013年,西南边境第三部队医院间谍案,院长王义被以间谍罪当场处决。医生杜洵因其妻子是夏泽人而受到牵连,锒铛入狱。
半年后,神通广大的“陆九”将绝望的杜洵从监狱里捞了出来,重新给了他一套身份证件,并且安排他秘密逃到了夏泽,和早已被送到夏泽乡下的妻儿团聚。
“我会的。”陆霜年说道。“外面有什么消息么。”
医生低声道:“夏泽已经全面戒严,汶鼎使节团一行人现在被扣留在酒店。”
陆霜年点了下头,又问道:“有关于我的消息么。”
杜洵道:“我们将您送到了陆军医院,我负责主刀手术,在记录上,您已经于三天前不幸身亡。”
陆霜年笑笑,她忽然道:“他大约是不信的。”
杜洵愣了一下,瞧陆霜年的神色,她口中的人似乎并不是夏泽当局。他也不敢多问,便道:“您还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么?”
陆霜年沉吟片刻,道:“我倒的确有件事情,想要拜托杜先生。”
杜洵站直身体,低声道:“九哥但有所托,我杜洵绝没有一个不字。”
陆霜年微笑地宽慰他道:“多谢杜先生的心意。这件事情并没有危险,只是对我非常重要,托付给杜先生,也是因为我知道你小心慎重,而且绝不会背叛我。”
杜洵点头,他道:“您尽管吩咐。”
陆霜年有点费劲地抬手,从颈间摘下一条银色项链来。她将链子递到杜洵的手里,道:“夏泽的人会到医院里收拾我的‘遗物’,你将这链子放进去就可以了。”
杜洵有些奇怪,但什么也没问。他很郑重地将陆霜年交给他的项链收了起来。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何先生请止步。”两个站在酒店门前警戒的特工礼貌地抬手拦住了何勋。
何勋夏泽特工的身份只有陆霜年和楚瑞知道,眼下对外他仍是汶鼎使节团与夏泽的联络官,是汶鼎的军职人员,自然也在被软禁之列,不能离开酒店。
“我有急事要出去。”
“对不起,”一名特工道:“我们接到的命令就是保护各位,如果离开酒店出现意外,我们也没办法向长官交代,还请何先生体谅。”
何勋看了他一眼,倒没再多说什么,反身回了酒店。
“楚先生,我是何勋。”
电话那头楚瑞的声音冷淡:“何勋?有什么情况?”
何勋低声道:“陆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了?”
楚瑞道:“这不是你担心的事情。”
何勋皱了皱眉,他又道:“对不起。但是使节团这边已经三天没有和国内联络了,恐怕汶鼎国内会有疑问。顾宸北现在对我们软禁他非常不满。”
楚瑞道:“阿年的事情还没有解决,会议上出现刺客的事情不能让汶鼎方面知道,否则一定会那我们大做文章。你现在的职责,就是稳住顾宸北的情绪。”
“是。”何勋应了一声,“您交代我追查杀手的事情,眼下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有些细节还需要陆小姐来确认。”
楚瑞终于沉默了。电话听筒里传来细微的电流声,何勋的心跟慢慢地沉了下去。
“她死了。”楚瑞的声音里也出现了一丝颤抖。陆霜年毕竟是他刚刚失而复得的女儿,就这么死在他眼前头,重又得而复失。而其中的隐情只有他一人知晓。
何勋楞了一下,似乎对这个答案感到不可置信。
楚瑞声音低沉,道:“我已派了两人去医院取她的遗物,你如果需要,可以以与夏泽交涉的名义离开酒店来检查这些东西。”他已经很疲惫,只又嘱咐了何勋几句如何应付顾宸北,便挂断了电话。
何勋站在桌边,目光停在空气中虚无的一点上。——陆霜年死了?
他就这么僵立了几秒,然后猛地转身,拿起搭在一边的大衣,急匆匆地出了门。
医院。
“杜大夫回来啦。”走廊上的护士热情地同杜洵打着招呼。
杜洵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笑容。他的一只手插在衣兜里,里面装着陆霜年交给他的那根项链。
杜洵步履匆匆地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这才长长地呼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