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士的香烟,味道辛辣。陆霜年喷出一口烟雾,懒洋洋地眯起眼睛。对过的走廊上,有点发福的王院长正夹着一只公文包急匆匆地关上办公室的门。
陆霜年抬起手来看了眼表,“院长早退了啊。”她低声嘟哝了一句。
楼下忽然一阵喧嚣。
陆霜年皱了皱眉头,她伸脖子出去瞧了一眼,微微挑起眉梢。
连着四辆黑色轿车从医院大门口开进来,门前的持枪警卫根本没有阻拦,甚至连惯例的询问都没有。
车上人下来都是一水的军装。
陆霜年眼力不错,她干脆坐在了二楼的阳台上,瞧着那些腰里明显别着大口径手枪的军人在院子里警戒。
有人被从车上抬下来,但看不清脸。
陆霜年皱了皱眉。
护士小陈拿着两卷纱布从走廊那头走过来。
“陆大夫?!你怎么坐在哪?!”
小陈瞪大了眼睛看着坐在走廊露天的窗台上的女人,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语气里还带着那么点惊喜,脸有些红了。
陆霜年弹了弹指间的香烟,笑着看向小陈。这小姑娘刚来的时候可是把她当成了男人呢。
显然陆霜年直视的目光让小陈更加窘迫了,她不自觉地紧紧抓着手里的东西,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一些:“陆大夫,那个新来的小陆医生好像正在你的办公室等你呢。”她看着陆霜年似乎没有从那危险的窗台上下来的意思,于是把到嘴边的劝阻咽了回去。
陆霜年挑了挑眉毛,“我知道了,谢谢你小陈。”她眨了下眼睛,忽然问道:“医院刚刚接收了重要的伤员吗?”
小陈愣了一下,她顺着陆霜年的目光往楼下看了一眼,对院子里因为那些突然到来的军人而变得肃杀的气氛咧了咧嘴。
“我也不知道……”小陈道,她有点疑惑,“没听说有重要的伤员要转移到咱们这儿啊。”
小陈笑了笑,她对陆霜年说:“如果要真是什么大人物,受了伤怎么会送到咱们这样的战地医院里来呀,早就回大城市的医院了!”
陆霜年歪了歪脑袋,“说的也对。除非是脑子坏掉了才会进这迟早要被炸平的医院治疗吧。”她笑得有些意味不明。
小护士听着陆霜年难得地对医院发牢骚,也笑起来。聊天似乎告一段落了,小陈瞧着陆霜年吸烟的姿势,有些犹豫地开口:“陆大夫……”
“嗯?”
“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陆霜年弯了一下唇角,她淡淡道:“小陈想对我说什么都可以呀。”
小陈组织了一下语言,道:“现在医院里都在传你和那个新来的小陆医生的事情呢。”她有些急切地道:“她才刚来不久,院里就有各种各样的传言了,还有不少是针对陆大夫你的……”
“哦?他们说我什么?”陆霜年微笑着问道。
“他们说——”小陈结巴了一下。
“他们说你们两个是姐妹,可是、可是,你攀上了军部的人,有了背景,就把姐姐和母亲都抛在小镇上一走了之了。”小陈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声地道:“可是,陆大夫你根本不是那样的人啊!”
陆霜年这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她从露天的窗台上跳了下来,向小陈眨了眨眼睛,“你觉得我是好人?”
护士姑娘格外笃定地点了点头。
陆霜年笑着看她,“你真可爱。”
她说完,随手摁灭了手里的烟蒂,扭身晃晃荡荡地走了。
小陈站在原地瞧着那人颀长的背影,过了几秒,才如梦初醒一样用力地晃了晃脑袋。
“你在想什么呢,陆大夫也是个女人呀!”
☆、第20章 又见未婚夫
第二十章
野战医院大门口。身材修长的女人随手将揉成一团的白大褂扔进了路边的垃圾箱里。她身上是军绿色的衬衫,下身深色长裤,都是挺括漂亮。
陆霜年没去理会在办公室“等她”的陆昔华,径直离开了医院。
正是黄昏,平日里街上都是车水马龙的,今天却不知怎么,几乎没有汽车往来,连行人都零零星星。
陆霜年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衬衣上的褶皱,她沿着街慢慢地走。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周围。
已经快要入秋了,天也渐渐凉起来,一阵风刮过来,带着点儿寒意,在这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显出些萧瑟的意味来。
街边儿有个小摊,用粗布支了个棚子,摆着几张木头桌椅板凳,桌上放着用竹缸子装的筷子。老板是个中年汉子,相貌平淡无奇,此刻没什么生意,正坐在桌子边上端着一大碗茶水发愣。
陆霜年一低头进了他的棚子下头,挑了个干净些的板凳坐下。
“老板,一碗馄饨。”
“好嘞!”
中年汉子见有生意,忙放下手里的茶碗忙碌起来。放在地上的一口大锅立时冒出热腾腾的白雾来。
“馄饨我给姑娘你煮上啦!来来来,先喝口水。”
小摊的老板对这唯一的客人格外热情,从个铜茶壶里倒出一杯热茶,端给坐在桌边的女子。
陆霜年冲他笑了笑。
小摊的桌子已经不知用了多少年,木头的边缘都已经磨得乌黑发亮,桌面上也有不少污迹,但陆霜年并不在意,手肘支在那桌子上,那脏污的桌子显得她衬衣格外工整,双手也格外修长白皙。
小摊老板讪笑着,像所有善于招徕顾客的小商贩一样,弓着腰把水放在陆霜年的面前,又用袖子用力擦了擦桌子。
“客人先喝茶,马上就熟!”
陆霜年微微扬起下巴,冲自己对面的椅子点了点。
“行。老板你也先坐下吧,辛苦了。”
小摊老板受宠若惊地在女子对面坐下,双手在袖子上蹭了蹭。
陆霜年端起茶喝了一口,淡淡道:“今天生意不好啊?”
小摊老板道:“是啊。”他露出一幅神秘兮兮的表情,低声说:“今天来了大人物呢,街上戒严来着,我这是趁着天快黑了,偷偷出来摆一会儿的。”
陆霜年挑了下眉,“大人物?”她看了坐在对面的中年汉子一眼,啜饮着茶水,没说话。
馄饨熟了,摊主忙起身去盛,一边四下里瞧着街上的情形,一副无聊的样子。
“没人跟着我。”坐在桌边的陆霜年忽然开口,她声音不高,但语气和刚才却有了点微妙的区别。
小老板重新在她对面坐下,脸上的表情依旧是标准的小商贩的笑容,但他说的内容可和生意没有半分关系。
“从今天中午就戒严了,来的都是专门警卫,一个连左右。”小老板把碗往女人的方向推了推,大声道:“趁热吃吧!”然后又低声道:“车窗子都挡住了,不知道具体什么来头。不过,肯定是第三集团军的人。”
陆霜年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来,漫不经心地道:“没有其他消息了?”
小老板脸上还挂着笑容,但眼里闪过一丝不满。
他已经为军情处效力四年多了,这么些年扮演着小商贩的角色,看人脸色受人欺辱,如今一个资历没自己老的年轻女人都可以对自己颐指气使了?!
——显然,他并不知道自己面前的这个女人也早在五年前加入了军情处,而且已经成为了处长孙裕格外倚重的部下。
陆霜年看了那摊主一眼,她语气淡淡:“转告大老板,基本可以确定剑鱼身份。他今天提早离开医院了,让他住所附近的人加强监视。”
摊主知道事关重大,连忙点了点头。
陆霜年也不多说话,她夹起一个馄饨放进嘴里,眯了眯眼睛。
女人站起身来,将一张纸币压在碗底下。“下次用点儿新鲜的肉吧。”她说。然后转身离开。
小摊老板愣了一下,伸着脖子看了眼那碗被剩在原地的馄饨,愤愤不平地翻了个白眼。
陆霜年回到了战地医院临时分配给她的宿舍,同住的医生晚上值班,倒算是清静。
夜里一点半。台灯光线昏黄,文件样的纸张在桌子上摊开,年轻的女人一边盯着印着“绝密”的文件上的字眼,一边擦拭着手里一支小巧的手枪,动作娴熟。
桌子上的电话忽然像疯了一样叮铃铃地响起来。
陆霜年停顿了几秒,任由那电话去响,一边慢吞吞地将手枪收进书桌。——在一本巨大的《辞海》里挖个洞放点秘密物品总是不错的选择。
她接起电话,声音在一瞬间变得迷糊而沙哑,仿佛真的是被从睡梦中吵醒一样,还带着点茫然和不满。
“喂?我是陆霜年。”
电话那边的人急切地说了几句什么,陆霜年低声应着,一边挑了挑眉梢。
五分钟后。
“陆大夫,你可来啦!”小陈从医院的走廊上迎过来,一边接过陆霜年脱下来的大衣。
女人还穿着白天的那一身衣服,向来挺括的衬衣上有点褶皱,脸上也带着疲倦的神色,一副睡眠不足的样子。
陆霜年微微皱起眉,她一边调整着自己的袖口,一边问道:“具体什么情况?”
小陈表情严肃,“陆大夫,院长说具体情况让你去他的办公室了解。我也不清楚。”
陆霜年点点头,“行我知道了。”她冲小陈露出一个微笑,然后大步朝院长办公室走去。
院长办公室里灯火通明。陆霜年敲了敲门,便直接进去。
“陆大夫来了。”王院长站起身来,他的表情格外凝重,甚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惊惶。
陆霜年走进办公室,然后把目光转向站在旁边的两个人。
两个军人,一个少校一个中尉,都是表情肃然,脸上紧绷绷得没有一点笑模样,看见陆霜年只是微微点头致意。
王院长不安地搓了搓双手,对陆霜年道:“陆大夫啊,今天下午呢,咱们医院接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伤员,伤情也比较严重,所以医院希望能由你来做这台手术。”
陆霜年微一挑眉。——这院长大人倒是开门见山啊。
她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的两名军人,办公室里的高压气氛显然是他们造成的。
“我得知道伤员的具体情况,没有病历也请说明受伤的原因吧。”
两名军人对视了一眼。年轻些的那个中尉开口道:“医生,伤员的身份我们不方便透露,可以告诉你的是炮弹破片伤,医务兵说弹片被卡在肩胛处,靠近动脉。下午医院的专家已经进行过会诊了。”说完便又是一副“其余无可奉告”的神态。
陆霜年扯动了一下唇角,她道:“我也要看了具体情况之后才能决定能否手术。”女人微微停顿,然后说:“医院和我个人条件有限,这也是为了你们长官的生命安全。”
旁边那个少校军官脸色难看地哼了一声。
王院长不安地倒着脚,看看陆霜年又看看两个军官,赔了个笑脸,道:“陆大夫可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外科大夫啦。”他又向陆霜年道:“陆大夫,你看,是不是先去病房看一下情况在下结论?医院和部队都很信任你,一定要把手术做成功。”
言下之意倒是已经替陆霜年接下了这台手术。
陆霜年没再说话,她只点了下头,随即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对那少校军官道:“那么,请少校带路吧。”
那少校冷冷地“哼”了一声,对女人不卑不亢的态度没多说什么,率先出门。
后面的王院长如释重负地呼出口气。
走廊上灯光昏黄。三个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病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陆霜年在门口停住脚步,她眯起眼睛。
站在旁边的中尉谨慎地看了少校一眼,在得到后者的点头许可之后打开了病房里的电灯。
床上的人无声无息地躺着,只有起伏的胸膛证明他还活着。
陆霜年走过去,适应了突如其来的灯光的眼睛深黑如潭。她看着她脸色苍白的病人被几人的脚步和突然变化的光线惊醒,慢慢睁开他的眼睛。
女人直视着床上人的眼睛,她露出一个冷淡又别有意味的笑容。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见面吧,顾宸北。
☆、第21章 性命相托
第二十一章
顾宸北的情况可算不上好,大量的失血让他的脸有种死灰一样的颜色。他用了一些时间来让眼睛聚焦,然后看清站在床边的人。
女人穿着白大褂,一副医生的打扮,一只手cha在衣兜里,歪着脑袋打量着他。
面容熟悉。
顾宸北看了跟在后面的两个军人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那少校犹豫了两秒,带着中尉离开了病房。
“不自我介绍一下么,医生?”
男子的声音嘶哑,可气度还在那儿。陆霜年微微挑了下眉毛。
她并没有遵从对方意愿开口的打算,而是毫不客气地瞧着躺在床上的顾宸北,目光近似于审视。
他们大概有……六七年没见了吧。当年那个还带着青涩少年气质的家伙如今已经完全是个男人的模样了。
陆霜年的目光从顾宸北的脸上划过去。黑沉沉的眼睛,眼尾平滑上挑,威严里头带着一股子不易察觉的戾气。不用想也知道他这些年在战场上造下多少杀孽。陆霜年想起几年前那张报纸上顾宸北的模样,那个时候他似乎刚刚成年,背景里便已经是尸横遍野弹雨枪林。男人的鼻梁高挺,在脸颊上制造出立体的阴影来,嘴唇很薄,象征薄情和冷酷,也许还有尖锐。唇角有两道细微的纹路,也许是太长时间不笑的原因。
当然了,尽管这张脸上缺乏血色,但仍不失俊美。
只是,不太像几年前的那个顾家二少爷了。陆霜年想。
现在的这个顾宸北,和她上辈子记忆中那个冷漠强硬,如同机器一样的“战神”,如出一辙。
记忆总是让人迷惑的东西。此刻陆霜年竟不知道,哪一个版本才更接近于真实。
而她清楚地知道,人总是希望自己记得的是最好最美的,于是总是被欺骗。
显然陆霜年面前的大活人并不怎么喜欢这样的沉默。
“看够了吗?”
陆霜年微笑了一下,她开口:“足够了。”她淡淡道:“我姓陆,也许会成为你的主治医生。”
顾宸北看着她:“这可真是言简意赅的自我介绍呢。”
女人略带沙哑的嗓音不知为什么,让他阴翳的心情稍稍好转了一些。顾宸北眯起眼睛,打量陆霜年。
女人站得地方有点背光,只看得清简单的面部轮廓,顾宸北不满地呼出口气。
陆霜年神色淡淡:“失血会导致视力下降。”她没有理会顾宸北的目光——要知道没几个人能在那种锋利得好像能捅|进你脑子里的目光下保持镇定。
陆霜年伸手扯开顾宸北的病号服,眯起眼睛。
“初步处理不错,你应该感谢你的医务兵救了你一命。”陆霜年瞧着男人肩膀上颇为狰狞的伤口,说道。
顾宸北没说话。陆霜年离他很近,近得他不需要浪费自己变差的视力就能看见病房里的光线斜照在她脸上的样子。阴影错落,女人不同常人的坚硬的轮廓也显出几分柔和来。
陆霜年的呼吸拂过他的脖颈。
顾宸北低笑了一声。
“你不笑的时候也挺好看的。”
陆霜年愣了一下,她冷淡地直起身来,随手将被单甩回顾宸北身上。哦,她不是睚眦必报的人,这家伙是不是曾说话什么“如果你不皱眉,还算挺好看的”?这种事情她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必要恼羞成怒吧?”
陆霜年克制了自己想要翻白眼的冲动。她懒得和这位刚刚重逢就变得格外熟络的战神大人斗嘴皮子。
“你的手术我做不了,想保命会辽绎去吧。”
顾宸北也不再逗弄陆霜年——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不正常,竟然会觉得和他这位“阔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