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凡人。他这庙小,趁早将这位大佛送走也是好事。
陆霜年的学籍依旧保留在汶鼎军医学院,她会和同届的学生一起毕业、分配、成为医生,——当然,大概也不会有人关心这个性格孤僻的女孩真正的去向。
“我们今天就走。”孙裕道,他向陆霜年笑了笑,“希望你不会觉得太急,没有给你道别的时间。”
陆霜年笑了笑表示理解。这个时候孙裕还不是军情处的一把手,这也让他有时间来亲自选拔自己的部署。但显然情报处的事务繁杂得让他不得不立刻赶回去。
女孩轻声道:“我不需要道别。”
孙裕笑了。
汶鼎军情处便是后来的汶鼎情报处的前身,而孙裕正是军情处的第三位处长,也正是他将这个军事情报机构一手发展壮大起来。
然后在陆霜年的手上,这个机构正是更名为汶鼎情报处,独立于军队之外,成为一个庞大的情报帝国。
而它的缔造者,一个女人,得以加冕为王。
汶鼎2008年。
顾家第二子顾宸北升任第三集团军少校副团长,时年二十岁。
汶鼎军医学院第二十四届学生顺利毕业,优秀毕业生陆霜年分配至汶鼎第三部队医院。
顾公馆。
顾宸北甩上吉普的车门,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手上的白色手套。陈伯又苍老了许多,站在大门旁边看着顾宸北,激动得都有些颤颤巍巍。
四年前的少年此刻已经挺拔如青松。
“二少爷……你、你回来啦。”
顾宸北点了下头,他对这个为顾家忠心耿耿上下操劳了几十年的老管家一直颇为尊重。青年温言道:“陈伯,我回来了。”
陈伯笑得脸上开出花儿一样,忙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二少爷快进屋吧,妇人和大少爷都在呢。”
顾宸北也笑了笑,他大步地走进去,军靴在石子路上踏出细微的声响。
这是他四年以来第一次回这个家。
“母亲。”
顾宸北站在客厅门口,低声道。
顾夫人猛地抬起头来,几乎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青年。
她的二儿子,她的亲生骨肉,终于回到家,已经长成这样高大的青年,经受了不知多少战火和风沙的洗礼,看上去完全是个成年的男人了。
顾靖南也在,扭过头瞧见弟弟,脸上的神情也有些激动。他们兄弟二人从小一起长大,虽然性格是截然不同,但并不算生疏。
顾家世代从军,顾靖南自然也不能例外。他参加了汶鼎空军,此时已经是正式的飞行员了。
”小北回来了?”一身长衫的顾靖南看上去儒雅温和,语气里格外惊喜。
顾宸北几年前从军官预备学校毕业就从军上了战场,此后转战各地,却是从来没回来过,兄弟二人已经四年多没见过面了。
顾宸北微微颔首,他走进客厅,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的兄长,道:“我回来了。”
他又转向顾夫人,笑了笑,“母亲,抱歉没提前和家里说一声。”
顾夫人好像刚刚从梦幻中醒来,眼眶里盈了泪水,但她并没有落泪,只是快步走过去,扶着儿子的肩膀仔细端详。这样的动作都有些费力了呢,顾夫人想。
——她的小北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三个人坐定。
下头人奉茶上来,顾宸北漫不经心地摘掉了手套,接过茶盅喝了一口。顾靖南瞧着他的动作,微笑一下。
他这个弟弟,果真长成了这般沉冷威严的军人模样。
“家里这些年还好吧?”
顾夫人平复了情绪,柔声道:“家里都好,你不用挂心。”她依旧用那种又不可置信又怜惜的眼神看着顾宸北,“这些年,小北你长高了许多,也黑了。”
顾宸北笑了笑。他是个情绪内敛的人,向来不善于那些抒情式的表达,而对于真诚的关心也只能用微笑来作答。他道:“我一切都好,母亲。”顾宸北又转向坐在对面的青年,问道:“大哥去年升中校了?我这个做弟弟的也没能去祝贺。”
顾靖南连忙摆着手道:“只是个小调动而已,没什么可庆贺的。”
顾宸北盯了他一眼,而顾靖南觉得自己弟弟的这个眼神意味深长。他捏了捏手指。顾宸北虽然此时还只是个少校副团长,但消息却不知比那些普通的基层军官灵通多少倍。他们兄弟虽然几年没见,可不代表小北不知道他的任何消息甚至一举一动。
顾宸北是注定继承顾家的人。
一个只有二十岁的少校,战功卓著家世显赫,个性强悍冷硬却又令人信服,前途不可谓不远大。顾靖南清楚他们要走的路终究不同。
顾宸北也没再说什么,客厅里似乎突然间就陷入了一片奇怪的沉默。
穿着军装的青年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精致瓷杯里的茶水,仿佛真的在品味那液体的滋味似的。
顾靖南兀自走神,少有得没怎么注意到凝固的气氛。
顾宸北和家里的关系——准确地说,是和顾夫人的关系,从来都算不得亲密。
在这样的家族里,人之间的关系总是彬彬有礼而又疏离。顾宸北自幼几乎是跟在顾耀章身边在军营里长大,年幼的时候,他甚至称得上孤僻。
兄长顾靖南的性格温和内敛,比起争强好胜甚至打仗杀敌,他更偏好读书习文研究学问。加入空军,已经是顾靖南对“顾”这个姓氏做出的,最大的妥协。
于是作为顾家的第二子,顾宸北肩膀上几乎是这个家族全部的希望。顾耀章在长子身上没有看出骨子里军人的精神,终于决定不再多勉强。而当他发现自己的二儿子有怎样的天赋之后顾宸北就注定了要走的路。
顾家要他为将为帅,建功立业,他并不反感。他生于这个家族,自然要尽自己的义务。而从九岁跟着父亲站上部队训练场的那天顾宸北就知道,他总有一天要上战场。他属于那儿。
玩政治,上战场,杀敌戮阵,纵横捭阖,人总是对自己天生擅长的东西容易产生好感,——即使知道那并不是什么荣光的事情。
他心里头也知道顾夫人是爱他的,可早就已经过了那个渴望母亲温柔宠爱的年纪。更何况,除却是他的母亲,她还是顾家的主母。母子之间的天伦,可享用的并不多。
有些人天生不需要太靠近温暖,他们有与生俱来的本领,可以在黑暗里成为寒冷的光源。
☆、第17章 家书
第十七章
顾夫人终于感到在三个至亲的人之间这样沉默的尴尬难以忍受。
她道:“这次回来在家里多呆些日子吧,小北,这几年,母亲都没有好好和你说过话呢。”
顾宸北抬起眼来,青年弯了下嘴唇,眼中闪过几分真实的暖意。
但他道:“不了,娘。部队换防,我也只有两天的假期,这次回来可能不能久呆了。”
顾宸北慢吞吞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看上去平静而不可劝服。
顾夫人最后只是幽幽叹了口气。辛酸在她心中翻腾,但她并不能表现出来。
“那这样,今天晚上留在家里吃饭,正好靖南也在,”这位从来落落大方仪态端庄的顾家主母的声音哽了一下,然后道:“我们一家也很久没团圆了。”
顾宸北沉默地点了点头。
顾家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自从顾耀章死了之后,顾家虽然依旧可算得上国内名声显赫的家族,可终究与有一个军权在握的男主人时不可同日而语。顾靖南和顾宸北又都已经从军,难得回来一趟,顾夫人一个人只每日守着几个忠心耿耿的仆人和一个小花园,难免寂寞。
菜流水一样端上桌,顾夫人脸上的神采也如同那悬在上方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一样焕发起来。她清楚顾宸北的性格,这孩子既然已经说了,就一定没有留下来的余地,无论是用什么手段,打什么感情牌,都没得商量。还不如就这一个晚上,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顾宸北心情也不错,毕竟常年行军打仗回家的机会不多,吃到这样精美又贴合自己胃口的菜肴的机会也不多。
顾夫人用一种几乎令人毛骨悚然的怜爱神情看着顾宸北,而她已经是个成年男人的儿子在这种灼灼的目光里面不改色地大口大口吃着饭菜。
这种称得上温馨的气氛持续到顾宸北开口。
“母亲,阿年今年该从军医学院毕业了。”他抬头瞧着坐在对面顾夫人:“有她的消息么?”
一瞬间似乎连空气都僵硬了一下,顾靖南觉得他亲爱的弟弟根本是对自己给他使的眼色视若无睹。
顾宸北还是刚刚说出这句话时的若无其事漫不经心,他语气平淡:“她是顾家的儿媳妇,总该多回来看看的。”
顾夫人淡淡笑了一下,她脸上刚刚那种慈爱的表情此刻已经荡然无存。那副大家族主母的假面重新来了。
“陆姑娘倒是来过一两封信,都是给你的。”她这样说道:“人倒是从来没回来过呢。”
顾夫人翻弄着自己近前的一盘子菜,却只吃了一口就搁下筷子。
“你要是急着看,我吃完饭就给你去拿。”
顾宸北好像对母亲忽然冷淡的态度浑然不觉一样,他抬起头来微笑了一下,“好。”
顾靖南觉得自己大概忘记了控制叹气的音量。
晚宴之后。
顾夫人又和两个儿子说了几句加床,便起身离开了。顾靖南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顾宸北。
“你明知道母亲对阿年的看法,小北——”
顾宸北瞧着下人们撤去桌子上的残羹和杯盘,他依旧是那副挺拔的军人姿态,脸上却那么点儿没有掩藏的倦怠。
他摊了摊手:“我得知道她在哪儿,哥。”
顾宸北从小不怎么叫他“哥”,通常这个稀有的词汇从顾宸北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代表着某种程度上的妥协和恳求。顾靖南知道,现在那也意味着——“别再往后问了”
他没想到顾宸北会在几年的戎马之后还能记起那个瘦小无奇,寄住在顾公馆仅仅两个月的小姑娘,就像他从没想到他弟弟会搞出“婚约”那一套来。
顾靖南沉浸在思绪里,顾宸北很愉快地继续地保持了沉默。
他几乎很难记清那个女孩的脸孔,所有记忆里的片段似乎只有她在说话时的那双眼睛,黑沉沉的,有一瞬间会划过近乎锋利的光亮。
但顾宸北从来不会轻易放下疑虑和怀疑。那个婚约把他和陆霜年拴在了一块儿,同样,也将她和顾家拴在了一起——某种程度上。
四年前就可以和他谈论《二十四战例》和《情报学》的孩子,说出“为国捐躯,死而无憾”的人,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狡黠和沉冷,以及从来不加掩饰的可疑,这些都让现在的顾宸北感到更加不可思议。
他们总有一天会碰上,顾宸北有这种直觉。在这之前,他得搞清楚他的未婚妻到底有个什么样的立场。
顾夫人对于客厅里的气氛并不感到惊讶。她只是走到顾宸北面前,把手中两个泛黄的信封轻轻放在桌上。
她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沉默。顾夫人离开了,行走间衣物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顾靖南似乎也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向顾宸北笑了笑,转身离开。
没人多说一句话。
顾宸北对此也已经感到习惯了。当他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的时候,对身边的人总是缺少些体谅。这大概算种严重的性格缺陷?不过顾少校对不妨碍他打仗的“缺陷”选择了放任自流。
一共两封信,顾宸北信手打开一封,瞧见抬头是“顾二少爷”的时候顾宸北觉得自己唇角不受控制地抽了抽。
信里头除了官面上的问候,说的都是些近况,平淡无奇得令人无聊。陆霜年的字算不上漂亮,一笔一划带着力道,竟也有些铁画银钩的意味。像个军人的字。
在结尾的地方那个记忆中笑容总是带着点儿嘲讽的丫头写道:
“……英勇战绩,屡见报端,霜年心生敬佩……万望注意安全,保重自身。有君如此,汶鼎寸土不当失。”
这封寄自两年前,那会儿他还是个上尉,在祁峰战役里被榴弹炸得灰头土脸,陆霜年……大概是在医学院读二年级吧?顾宸北眯了眯眼睛,他几乎可以想到那丫头在窗明几净里优哉游哉地“欣赏”着自己从祁峰前线下来的时候被报社记者强拉着拍下的那张愚蠢的照片。
穿着笔挺军服的青年盯着最后那一行字看了几秒,然后一哂,将信塞了回去。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后一封信是前几天寄到的,想来正是她毕业的时候,寥寥数语,看上去颇有些匆忙。但字迹倒很是工整。
顾宸北瞧了一会儿,把两封信都折了两折塞进军服的口袋。他站起身走进外头的夜色里。
明明这么多年没见了啊,竟然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第二封信写在毕业之际,陆霜年大概也已经被分配到军队医院了吧。顾宸北想。
他不知道写这封信的陆霜年已经在军情处初露头角,也不知道她手上已经沾过人血夺过性命,不知道这个名义上从军医学院顺利毕业的优秀学生也刚好以成功渗透并暗杀了一整个夏泽间谍小组而顺利获得留在军情处成为正式特工的资格。
他知道的只有刚刚那信上的一句话,严肃得像某种承诺,但顾宸北能想象得到陆霜年写下来的时候脸上那种似笑非笑,嘲弄而又沉冷的模样。
“近日将顺利毕业,分配至战区,心绪激荡……”
——“……平生所愿,唯与君共赴国难耳。”
☆、第18章 姐妹
第十七章
汶鼎2013年。
祁峰之战在两年前以夏泽军队被驱逐到祁峰以西告终。汶鼎胜利了,但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巨大。
而西边的夏泽也不打算就这么吃亏,两个军在汶鼎南线边境集结,2013年的秋天,两国之间的第二场战争打响。
汶鼎第三部队医院正在两国的西南边境线上,眼下几乎成了战地医院。前方战事吃紧,伤兵流水一样地送下来。
可偏偏本该忙乱紧张的医院里头,却有人优哉游哉百无聊赖。
陆霜年懒洋洋地趴在医院三层的露天阳台上,看着楼下因为缺地方而在天井之间拉起来的晾衣绳,上头飘荡着的绷带占据了人的大部分视线。一个不停大声呻||吟着的伤员被从她身后急匆匆地推了过去。
“陆大夫?”一个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陆霜年三步开外。
陆霜年回过头来,外头的阳光让她一时间有些看不清来人。她努力眨了眨眼睛,微笑了一下:“小陈啊,有什么事么?”
小陈是医院的新来的小护士,刚刚从地方公学毕业,跟着一群热血青年来前方支援,前边儿战火纷飞,实在不适合她一个刚刚十七岁的小姑娘,于是便被留在了这战地医院。
小陈和陆霜年并不算熟悉。她甚至在前两天才刚刚得知这位身材颀长一双桃花眼,带着点儿痞气又有医生的儒雅,笑起来的时候有光芒闪动的大夫原来是个女人。以至于现在小陈姑娘在直接和这位“陆大夫”对话的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脸红。
小陈姑娘已经在某人还有些茫然的笑容里用力地拽起了自己白大褂的一角。
她声音低低地道:“王院长说叫您过去一下。”
陆霜年直起身子。她瞧着小姑娘有些烧红的脸颊,不由得又笑了。
“谢谢,小陈。你去忙吧,辛苦了。”
陆霜年的声音不似旁的女子那样柔和动听,有些沙哑的音色让她说话的时候多了些莫名的磁性和属于男人的低沉。小陈红着一张脸快步走开了。
二十一岁的女子拥有笔直的脊背和颀长优雅的身体,脸上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