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卿的手探出,在季淑的肩头上,欲落不落,愁杀人。
他凝眸看她,熟悉的眉,眼,口,鼻,身……那柔夷,纤腰,蜷缩着的双腿,她身上寸寸,他无有不晓,这份煎熬似火上炙烤,他能听到心焦脆裂之声,极痛。只等什么时候会受不住,爆裂开来。
那手指尖,柔软的指腹,在她的肩头上一碰,又急急地缩回来。
不可逾越。
自上回将她拥住,被楚昭当场相见,他只想把自己这心放入冰窟里头,万年不化。
兄弟!是兄弟!
然七情六欲,何其可怖。他自道放下,却终究放不下。那念头野草般地,在心上蓬勃地长。当她秘密叫人约见之时,他明知不对,却仍义无反顾,当得知她要离开楚昭之时,他大惊失色,心中却隐隐地有一抹快意。
原来她是不爱楚昭的……这想法有些自私,可是他仍觉得有些快活,虽然对不起楚昭。
他答应了要相助她离开,最大的原因自是成全她的心意,可是另一方面……说不清道不明,情之一字,谁能划分的一三五六清楚?就算是圣人天神,太上忘情,也不能够。
他在北疆这张强大温柔复杂的网之中,这是最想凭着心意拼一拼的一件事。
趁她熟睡,凤卿的手指虚虚地自季淑的额头,作势滑过鼻梁,嘴唇,下巴,一路往下,他熟悉又熟悉,陌生更陌生的地方,他愿意一拥入怀,永远不放却永是妄想的地方……不敢碰,只是虚晃而过,却又不舍,于是就极慢地。
他喃喃地唤:“淑儿,你说这竟是为何?为何我们不再似是从前,是我错,是我错,我认,若是让我跪地相求你能谅我,我也甘愿,可……为何我竟觉得你不会再回头看我一看?”万千思想,都是悲凉,泪忽然涌出,被马车一晃,扑簌簌地,像是落了一天雨。
最难受莫过于,此处柔情万种,热心系她身,那边已经是人去茶也凉,不肯回头。
季淑醒来之时,见凤卿坐在对面,身子靠在马车壁上,似是熟睡。
不知为何,或许是错觉,只觉得他的样子有些憔悴,先头那样秀气的下巴,如今尖尖地起来,像是剪纸画中的人。
季淑呆呆地看,本以为同他缘尽,那一场当头棒喝般地怒骂,已经是她同他的诀别词,谁知道峰回路转,竟又兜回来,可偏没缘分,没缘分的话,为何又要相遇。
真是老天的作弄,总喜欢看人煎熬苦受,不由分说。
季淑回想先前,他的欺骗,他的悔改,他的绝望,以及重逢……一时呆呆地看。
然后凤卿睁开双眼。
两人四目相对,季淑呆怔间,目光也移不开,凤卿也是,四目相对,像是胶着在一起。
顷刻,凤卿单膝跪起,向前。
季淑本能地一眨眼,向后一靠,背后是板壁,退无可退。
凤卿探手,手指发抖,像是要摸上她的脸。季淑瞪大眼睛,顷刻却又闭上。
凤卿的手,最终落在肩上,季淑没来由地紧张,只觉他的身子靠过来,又热,又冷,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而后是他的脸靠过来,贴在鬓角,喃喃地道:“淑儿,我不做别的,只是……让我抱一抱。”发乎情,无法遏制。
季淑只是听着,他跪在身前,将她拥入怀中,良久之后,手才一动,在她背上抚过,极慢地,像是怕惊到她。
季淑困倦,却又紧张地等待,半晌,凤卿的手在腰间轻轻地一握,道:“你瘦了许多。”
季淑身不由己地道:“你也是。”凤卿轻轻一笑,脸颊在她鬓角、脸上轻轻地蹭过,道:“你又怎知道,你又未曾摸过我。”
三分不自觉的挑弄,七分自然而然的习惯。
季淑靠在他肩上:“不用摸,我看得出来……”凤卿道:“真的么?”季淑道:“嗯。”凤卿合眼,说道:“我先前也瘦过,你颇为嫌弃,说会撞得骨头疼。”
季淑心头一动,觉得这话有些过了,凤卿却又喃喃地道:“那时你送了好些东西来给我,让我吃多一些……”
季淑喉头干涩,只道:“是么,我都不记得了。”
凤卿道:“我知道你不记得了,故而才说给你听。”
季淑眉头微蹙,凤卿道:“淑儿。”季淑“嗯”了声,凤卿道:“以后你……会不会连我是谁也都不记得了?”
季淑一怔,道:“不,我会记得,永不会忘。”凤卿身子一抖,疑问又惊喜般地问:“永不会忘?”季淑笑,自他怀中离开,看看他的脸,道:“这样绝色的美人,这样传奇的身世,又这样……对我好,是,我永不会忘。”
凤卿听她语气略带戏谑,却又坚定,便莞尔一笑,接着琉璃灯的光,当真美貌不可方物,季淑笑道:“喂,不许对我笑了,我会按捺不住。”凤卿柔声道:“你不必哄我,你若按捺不住,我倒是求之不得。”季淑哑然,凤卿定定地看了她片刻,道:“被我说中了罢。”季淑将头低下,说道:“凤卿,你很好,很好……将来,会有千万女子为你着迷,一个花季淑,实在算不得什么。”
凤卿静静听着,到最后说道:“纵然是千千万万之人对我好,却仍旧抵不过一个人冲我笑笑。”季淑转头,凤卿却又将她抱住,说道:“我心里头有万语千言,却不知怎么说是好,我怕,怕说错了你不喜,可又怕,怕我不说出来你不知,淑儿,你跟我说,我该怎么是好。”
季淑说道:“那就不要说。”
凤卿低头看她,季淑说道:“有些话,说的再动听,不过是空言虚词,纵然一时欢喜,在心头种下希冀,将来若是成空,则更难受,我这人是最实际的,你不用说,只做便是了,我想看的,是结果。”
凤卿望着她,双眸微微地亮,到最后说道:“我知道了,淑儿。”声音温柔之极,那眼波更是动人。季淑明知不该对他如何,却对这美色无法抗拒,最终哀叹一声,愤愤地闭了双眼,道:“我只是说你不用说出来,你也不用就立刻对我施展美人计吧!”
凤卿一怔,而后哈哈笑了几声,心中悲凉抑郁略略压下,将季淑抱了,说道:“若是对你有用,我是不吝行之的。”
两人相拥着,昏昏沉沉里便到天明,也不知走了多久,到了何处。季淑抬头时候,只见凤卿泛红双眸,季淑道:“怎么了?到哪里了?”凤卿说道:“按你所说,过了前头那林子,山下便有人接应。”季淑不由地喜上眉梢,道:“你说我爹爹会不会来接我?”凤卿不语,季淑不以为意,兀自喜滋滋地,仿佛自言自语般,道:“虽然我不确定,可是我觉得大概他是会来的。”
凤卿看她欢喜之情溢于言表,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收拾离情别绪,只道:“你欢喜便好了。”季淑道:“凤卿,多谢你!”伸手便把凤卿的双手握了。这是他们两人重逢以来,她初次主动亲近他,却是因感激之情。
凤卿心中百感交集,却微笑,道:“我说过,我欠你的不止是一条命而已,本以为今生今世是无缘得报了,是上天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得以出一份力,我欢喜还来不及,说什么谢不谢的……”任凭她的手握着自己的,只觉得暖暖地,甚是受用。
正说话间,外头有人道:“王爷,前面数里开外,山麓脚下,似有人在。”季淑精神一振,凤卿默默无语看着她,打起精神说道:“派人去探一探,再……再加快一些赶路。”当着她,只恨不能说“慢上一些”。
如此又行了一段,季淑到底按捺不住,便掀开车帘子往外看,遥遥地望见前方似有数道人影闪烁,其中一个,看起来尤为眼熟。
季淑心头一阵战栗,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那边,人虽在,心早飞了,因此未曾留心旁边凤卿也正一眼不眨地看着自己。
季淑看了会儿,越看越是眼熟,浑身战栗,忍不住失声说道:“是我爹爹!凤卿!真的是他,你看,你看是不是?”又是着急认定,又是想要再确认一些。
凤卿正要探头去看,却听得侍卫道:“王爷,后面似有人来!”季淑正高兴间,竟没留心这句,凤卿却身子一震,急忙挺身出来往后去看,却见不远处的山下,有一人策马,极快地向着这边飞奔而来,遥遥地,身姿矫健,独一无二!
凤卿一见,出其不意,心头发凉,便唤道:“淑儿!”声音颤抖。不料唤了一声,不见有人答应,凤卿回头一看,却见季淑正双眸盈盈,无限欢喜地望着前方那人影闪烁处,似只恨不能生出翅膀,一下便飞到那浅#草#微#露#整#理边才好。
前有迎人,后却又有不速之客,往前一步,是她期待之中的、虽并非无忧天堂;但往后一步,情恨生死,恩怨难分,这火上浇油的情形,如何了局?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木有更,这章肥一点,周末愉快哈。。:)
嗯,这前头是谁后头又是谁,且看下回了,不过估计大家多半都猜出来了,擦汗。。
凤仙:金盆夜捣凤仙花
凤卿见势不妙,急道:“淑儿!”季淑方才听到,便回过头来,问道:“怎么了?你说……”尚以为凤卿是看到了花醒言是以作答,面上带笑,不料目光一动,便顺着凤卿视线看过去,猛地望见身后不远处,有一匹马飞快而来,风驰电掣,马上一人,身子随着马背起伏不定,身姿矫健,天地间独此一人,除了他,尚会是谁?
当季淑望见来者之时,笑便即刻僵在脸上,而后消失无踪,双眸瞪着那人,不可置信,半晌才看向凤卿,道:“他!是……他?!”几乎不能多说一字。(浅…草…微…露…整…理)
凤卿微微闭眸,手伸出,搭在季淑手上,道:“淑儿……他未必追得上。”是安抚之语。
虽说同前头的距离同他差不多持平,但马车行的哪里及得上那人策马狂奔?季淑张皇忐忑,生平第一次如此恐惧,明明希望在彼,偏生后有猛虎,将发致命一击,切断所有前路明路、希冀之路。
将身子贴在车门边上,心急如焚,水深火热,几乎想要纵身而下,拔足狂奔往前。
凤卿似看穿季淑心意,手攀上,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转头对马车边侍卫道:“回去,拦着三王爷!”一声“三王爷”,昭示季淑不敢言的答案,一瞬间仿佛利剑穿心,季淑手心出汗,双目发昏。
难道,终究功亏一篑?不!季淑咬牙,撑着。
侍卫得令,返身而回,两个侍卫策马,极快地同楚昭对上,却不料,他手起掌落,电光火石的两个回合,竟把那两人自马上拍飞出去,坠入深草,不知死活,他,甚至连马速都未曾放慢分毫!
天地之间,哪里有人是他敌手?分明不自量力!
季淑看的分明,一张脸煞白,凤卿的手微抖,却忍着,对那赶马之人道:“快!快些!”这功夫,倒是真心。
三匹马奋力狂奔,然仍旧抵不住身后那人越来越近,眼前不远处,便是等候接应之人,季淑的心似被那惊雷般急躁的马蹄踩着,一下一下,践踏的粉碎。
季淑腾地挺身而出,又是急切又是绝望,叫道:“爹爹!爹爹!”厉声大呼,向着那边,盼是那人,更盼他能听到她一声,凝眸看一看。
那人亦察觉不对,灰袍的袖子一挥,身边儿几个黑衣的卫士得令,不再隐匿,扬鞭飞快地向着这边而来,他亦翻身上马,向着这边奔来。
马车赶得甚急,这一带地势不平,车厢内颠簸的剧烈,季淑的身子腾空,几番似要跌飞出去,凤卿死死地握着她手腕,后来便抱着她腰。
风更急,吹得她原本好端端地发髻散乱,伴着烈烈衣襟,纠缠舞动,如黑色缎子,在眼前闪烁。
身后那人也自看得分明,马上弓着身子,喝道:“驾!”狠狠地一鞭打在胯…下名驹身上,一双眸子,死死地盯着季淑,黑的无边无际,寒的冷意森森,满脸却是铺天盖地的势在必得。
凤卿见他一刻刻靠近来,把心一横,将季淑拥入怀中,极快道:“淑儿,我下去拦他一拦,你记得好好地留在此处,好么?”
季淑一双眸子急得发红,泪将落未落,想问什么,却又说不出,只好忍着点头。
凤卿将她抱回车厢内,道:“在此,休要出去!听我的!”这是他们此生纠葛相识,他首次以命令口吻待她。
季淑竟答应,见凤卿撇了她,转身要纵身出马车,才急急地道:“要留神!多加小心!”凤卿听她一句,回头看她一眼,道:“放心!”
凤卿到了马车边上,对那马夫说道:“好生将她送过去!”马夫答应,又道:“王爷,你要下去么?让卑下把车放慢。”凤卿厉声:“不用!”马夫道:“可……”这样快的速度,旁边又是山石嶙峋,山路崎岖,石头坚硬,这样跌下去,不死也伤……可是马夫的话还未曾说完,就见那温柔宽和的王爷,纵身一跃!
白衣飘动,他已经落在地上。
马夫的眼前一道白光,竟有些头晕。但这转瞬之间,马车已经将凤卿瞥在后面,也不知那风华绝代的明王,究竟是生是死。
马夫义无反顾,只能向前。
凤卿跌在地上。
仗着昔日演武生的身手,以及那股豁出一切的意气,他纵身而下,落地之时,就地滚了一滚,卸去冲力,饶是如此,隐隐地似听到腿上某处“咔嚓”一声,极快极淡,飞速消失风中。
凤卿来不及检视伤到何处,也来不及检视几处受伤,撑着身子,自地上爬起来,兀自有些摇摇晃晃。
转身,眼看着身后楚昭策马赶了上来,凤卿深吸口气,迈步上前,迎上那似疯了一般的骏马,以及马上之人。
楚昭望着身前不远,那人脸颊带血,身上沾草,白衣狼狈,可是一双明眸却依旧坚定,定定地望着自己。
一股火从心头升起。
楚昭不明白,这是为何?为何偷走了自己的人,竟还能如此理直气壮,纵然是大哥,一辈子的骨血兄弟,又怎能如此待他?!
有那么一瞬间,心头杀意滚滚,他从来不是善类,逆我者亡,只是输在一个情字之上,才对季淑百般温柔,对凤卿敬爱有加,但……为什么,他最为敬爱的两人,竟双双地背叛他?!
那一瞬间,双眸带火,带冰,带泪。
真想纵马而上,将他踏在马蹄之下,才散去心头那满满地愤懑。
马急急向前,丝毫都不曾放慢速度,主人未曾给令,它是曾随出生入死的良驹,千军万马前也是等闲,何况只是一个人拦在跟前?
马蹄声烈烈地,像是能将人魂灵劈成碎片的惊雷逼近,凤卿眼睁睁地看着,看楚昭并未放慢速度,他好看的眼中透出一丝淡淡的悲伤,同疲惫交加,而后,他不曾退却,反而更上前一步,张开双臂,舍身取义般,再度一拦。
——今生算是对你不起,三弟!
——纵然你真的绝情,我也无怨。
——或许如此一死,才是归宿,亦不必再为情为命,反复煎熬,不得解脱。
于是,凤卿的心反是宁静的。
就在烈马将要踏碎凤卿身子的瞬间,远远地某处似传来一声惊呼,听在凤卿耳中,并不真切,可他却知道,那是谁……
她看到了么?
凤卿模模糊糊地想,若是此生为她而死,那所有的欠下的,负过的,都会就此尘埃落定罢……于是心更安稳了。
——淑儿,愿你此生安乐,一切如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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