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一般的薛雅之死于非命,本已让我伤心之至,而此时,我的夫君,却是相信这个来自烟花柳巷的轻薄女子,也不愿相信我。
“不是我认为,而是……事实。”书筠刻意加重了“事实”二字,转头吩咐跪在地上的碧螺,“碧螺,你说!”
我这才发现碧螺跪在地上,单薄的身体有些颤抖,抬起头时,她的双眼已是通红,脸上亦尽是泪痕。
“昨晚……吃过晚饭后我没事做,就出去走走,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瞅了我一眼,略一犹豫便道:“看见夫人拿着匕首杀了小姐,薇儿姐姐也被杀死了……然后……夫人冷笑着离开。”
“既然那人连薇儿都杀了,你看见她杀人,她为何不杀你?”我紧紧逼问。
“她说……”碧螺略一犹豫,不知用“她”是否恰当,却又接着说了下去,“就算我告诉了大人是她杀死的,大人那么爱她,他也不会相信……”
荒谬!又是多么讽刺!
我怒极反笑,转而盯着书筠,“如果……真的是这样,你会相信我么?”见到书筠的眼神微微闪动,我便接着说了下去,“假如我会杀人,我绝不会留活口……”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陌生的话。不留活口,原来到了绝境,我也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
“而且……”我自嘲的一笑,“我也不会这么自信,以为我的夫君会那么相信我。”
书筠的神色一变,面色却已稍稍缓和。我转而问碧螺,“你看清了是我么?”我的眼神直直盯着她,想要问出最真实的话语。
“长得像极了夫人……”
“不是像!”我打断了她,“而是,那个人真的是我么?除了长相,还有说话的声音,眼神,和身形!”我有些急切的看她。那个人不是我,她一定能发现不同的。
碧螺嘴唇动了动,似是在回忆,脸上闪过痛楚,随即低声道:“当时我吓得傻了,就觉得脸上和夫人完全一样……其他的,记不清了……”
我转眼看向书筠,既然碧螺都这么说了,你总该让我辩白了吧?
书筠却是不依不饶,从身后拿出一把匕首来,冷声道:“如果那个人不是你,这个你怎么解释?”
他手中的匕首,是初识时他随身携带的,我当时觉得好玩,他便赠给了我。此时,这匕首怎么会……
“这是插在雅之胸口的匕首。”书筠举着匕首,声音有些颤抖,“我送给你的匕首,怎么会到了雅之身上?还……”他住了口,别过头去。
栽赃
薛雅之遇害,书筠一定极为伤心。既然如此,我或许可以稍稍体谅他了吧,痛失亲人,每个人都是无法冷静对待的。
“这虽然是我的匕首,但是不一定是我亲自插上去的。刚来梅府的时候,我们一起……梅府有许多人知道这是你送我的……如果想要陷害,竹兰轩里没什么防备,要拿到匕首很容易。”刚来梅府的时候,我常将匕首拿在手中和书筠一起玩赏……那样甜蜜的回忆,已不敢回首。
“有人陷害你?”书筠的语气不变,沉吟良久,面色终于和缓了一些,“那你昨晚出府是做什么?还有……”他的目光转向了玉簪,“玉簪刚才说的话又是怎么回事?”
我深吸口气,强自镇定,开口解释,“昨晚云儿急着来找我,说他爹娘要被卖走,要我去阻止他们。我和她到了城外,却发现只是误会一场,一来一回,回来的才会晚了。至于玉簪的话,素馨和玉簪对云儿不满,我怕说了实情,她们会责怪云儿,所以才会对她们撒谎。”
“哟,素馨和玉簪和你那么亲近,对她们你都会撒谎,谁知道会不会对别人撒谎……”凌波不失时机的插了一句。
书筠瞥了她一眼,冷冷道:“住口!”凌波悻悻的往后缩了缩,闭上了嘴。
“既然你说是云儿,便叫她过来对质吧。”书筠没有看过,转身吩咐站在旁边的温伯,“命人把云儿叫来。”
温伯领命而去,大堂里霎时安静了下来。目光扫过碧螺和凌波,想要从她们身上寻找些答案。既然那人伪装成了我,而且用的是我的匕首,就一定是要栽赃了。在梅府,唯一可能要栽赃给我的人……便是凌波。
目光从凌波脸上划过,她只是得意的一笑,嘴角微微牵起。
卑鄙。我在心中暗暗骂她。如果薛雅之真的是死在她的手中,我一定不会饶恕她!
不多时,温伯带了云儿进来。进门时云儿的目光与我相触,她却立马别开了眼。
“云儿,夫人说昨晚她和你一起出城去了,是真的么?”凌波懒懒的声音问着,看着云儿的目光很是严厉。
心中陡然一空,看这场景,难道……
“昨晚……”云儿低头开了口,“我没有和夫人在一起。”
似乎被人浇了一桶凉水,整个身心都凉了下来,让我瞬间有些麻木。
我感觉,自己掉在了一个陷阱中,此时正苦苦挣扎,而猎人却站在陷阱旁边,含笑看我一点点的死去。
好可怕!不过,还是不能放弃希望。
“可是,我昨晚分明看到云儿跟着夫人一起走了出去。”站在一旁的温伯忽然开了口,“夫人很急切的走在前面,云儿在后面追赶,好像……还哭了。”
我看向温伯,却见他只是低垂着头,全然一副毫不偏袒的样子。
“云儿,看着我!”我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些威慑。
云儿颤抖着转过身来,抬起头迎上我的目光,立马闪躲开来,眼神里尽是慌乱。
“你不敢看着我。”我冷声说道。
片刻安静。凌波的声音忽然响起,“听说云儿曾对夫人不起,后来云儿就一直很怕夫人。云儿一直胆小,自然是不敢跟夫人对视的……”她话里有话,自然是暗指我以身份压人了。
我正欲再说,凌波却已抢在了我的前面,“何况,刚才夫人说昨晚有人要卖云儿的爹娘,你才会出门。可是……”她的眼睛扫视了一周,“这里的人都知道,云儿的爹娘现在根本不在梅府。”
云儿的爹娘不在梅府!那昨晚的人……原来我并不是多想,他们果然不是亲人。看来,云儿一开始带着我在街巷里转,让我到了城外,再拖着我在客栈喝茶,这一切都是在故意拖延时间。而她的目的,则是让我再众目睽睽之下走出梅府,再深夜独自归来。
可是,想起她痛苦流涕的样子,想起她扑过去叫着爹娘的样子,她的歉然,她的惶恐……演戏演得真好。对她已不只是心寒与失望,而是——厌恶!
原来我真的陷入了一个漩涡,所有的一切,都已是凌波设计好的。从昨晚云儿来找我开始,一直到刚才,不知道以后还会有什么……而每一次的算计,竟都是由看似弱小可怜的云儿开始,凌波可真是会利用人呵!
“云儿……”书筠悠悠开了口。我本以为他的脸色会变得更加难看,岂知他的神色慢慢缓和了起来,难道,他也看出有蹊跷?
云儿慌忙磕下头去,“昨晚我只是闲着玩耍,并没有和夫人一起走。大人吩咐我不许接近夫人,我躲着还来不及,哪里再敢上前……”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书筠不让云儿接近我?为什么?我无暇再问,心里却似被什么东西堵着,很闷很难受。
我冷笑。看来我又一次输给了自己的天真。确实是我太容易轻信别人了,红衣、云儿、江仲文……
奇)“夫人怎么不说话了?”凌波缓缓踱步到我跟前。书筠的脸色在变化,看着凌波时有些狐疑的意味。我心中稍稍安慰,便轻蔑的瞥了凌波一眼。
书)凌波,你表现的还是太过急切了。此时的书筠,或许已从乍然失去挚友的痛苦中清醒过来,那么,他一定能判断出眼前的是非。
网)“薛姐姐不是我害死的……”我重申,冷冷的盯着凌波的眼睛,“俗语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既然有人害死了薛姐姐,我就一定能找到!”
“夫人还不承认……”凌波眼中忽然泛起一丝诡异的笑意,伸手在我面前晃了一晃,“丹熏山脚的小茅屋里,我们找到了这个。”
我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凌波手里握着的,是凌子卿送我的玉佩!wωw奇Qìsuu書còm网
这枚玉佩除了我和素馨、玉簪,只有云儿见到过。那时她还问这枚玉佩的来路,眼光始终不离玉佩……这一切,一定都是她告诉凌波的。放着玉佩的盒子也只有她一个外人知道,自然是她偷了玉佩。
云儿……真的是被凌波收买了,早已不再是我刚认识时那个怯生生,却真诚的小姑娘。
身体仿佛跌到了冰窖里,原来,从那么早开始,凌波就已经在计划这件事情。心中不由有些胆寒,自小锦衣玉食的我除了饱读诗书外别无长处,而凌波曾在花街柳巷中厮缠滚打,能在王府中活下来,她的生存之道便是算计。
这个圈套,居然从那么早就开始了。
凌波的眼中含着得意的笑,“这个玉佩不知道是不是夫人的,如果不是,我就先收着,好当证物。”她的声音很高,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了过来。
这是凌子卿送我的,我当然不能不要!以凌波的行事,此时我若不要回来,她势必会毁了这玉佩甚至丢弃它。
“是我的。”我僵硬的回答。
素馨劈手夺过玉佩,抿着嘴不出声,将玉佩交在了我的手中。
“那是什么?”书筠也踱步过来,想要看那玉佩。他的眼神,看得我很不自在。我不得不摊开手掌,温润的玉佩雕工精致,五彩的流苏编织超群……
“是你的么?”他紧紧的盯着我的眼睛,眼睛里竟然浮起些许妒意。他猜到了这是别人送我的,只是在等待我的答案。其实……他的问题,或许只是想要确认是谁送我的。
我无言点头,想要避过不答。
“哪来的?”他紧紧追问,眼中渐渐有火焰在升腾。
凌波这一招真是高明呵,原先书筠已慢慢开始相信我,此时她却借着玉佩燃起书筠的妒火。栽赃和挑拨两招同时使出来,自然能奏奇效。
书筠见我不答,便想要过来抓住我的手。
我侧身想要避过,却已被他紧紧的捉住了手,我便偏头不看他,“这玉佩是我的,哪来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重又盯着他的脸,“我会找出真正的凶手,让薛姐姐安息。然后证明我的清白。”
大堂中鸦雀无声,我甩开了书筠,看了看碧螺,“碧螺,你想起那人的样子了么?”
碧螺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相信我么?”我艰难的开口。连我的夫君都不信我,她会信我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碧螺脸上,我心中有些忐忑。只有问清楚碧螺当时的情况,才能更顺利的找到真凶。凌波只是幕后之人,若要揪出她,势必要找到那个伪装做我的人。
“我只相信我的眼睛和我自己的判断。”碧螺缓缓的站了起来,“我要和夫人一起找出真凶。”她说的很平静,却很坚定。
凌波的脸色瞬时变了,冷笑道:“薛姑娘尸骨未寒,自己的贴身丫鬟就另拣高枝儿去了,真让人心寒……”听着很是刺耳。
碧螺忽然打断了她,稚嫩的声音中透着决绝,“一旦找到真凶,哪怕拼了性命,我一定会报仇。”她说话时盯着凌波。难道,她也察觉了什么?
凌波的声音顿住,干笑了两声,道:“我也希望会如此。”
“走吧。”我淡淡偏头,和素馨玉簪一齐往外走去,碧螺亦跟着走了出来。
脚步跨出门口,素馨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去朝着里面道:“云儿,我家小姐从来都没有亏待过你,对待你的时候,跟对待我和玉簪是一样的,你却三番五次的欺骗她……你……好自为之!”
心被抽动了一下。我那般诚挚的待人,换来的却是如此彻底的背叛。三番五次……是呵,为何我就记不住教训,那么容易就轻信了人,那么容易就心软了。
大堂内很是安静。我拉起素馨的手就要继续走。
“文萱,我等你。”背后传来书筠的声音。我身形一顿,却不答话,带着三人径直离去,心绪却是翻滚不停。
她要杀你
出了大堂,心中极是酸痛,诸般滋味涌上心头,我只是牵着素馨的手木然向前。
书筠的怀疑、凌波的陷害、云儿的背叛……还有……我视如姐妹的薛雅之的死讯。
那个清秀婉约,待人温柔的女子,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呵。她受了那么多苦,本是打算慢慢的帮她解开心结,甚至想过,要像娥皇女英一样,与她共侍一夫。纵然我们不及娥皇女英那般超凡脱俗,但是,我是多么想要让她过得开心一些呵。
可而今,薛姐姐这么突然的离去,竟让我措手不及,我甚至觉得这只是一场梦,然而……这不是梦。
再也没有机会与她一起跪在佛前,也不能与她一起闲谈,互诉心事,一起品读诗书,一起弹琴,一起……
从此之后,那个恍如尘世外人的女子真的绝尘而去,成了天上仙子,再也没有人世的纷扰,也终于,有了清静。这样想来,我该替她高兴不是么,然而眼泪还是不断的往下流,承载了所有的悲痛。
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竹兰轩,也不知后来自己做过什么,眼前只是交叠的回忆,一遍遍的在眼前回放,扯着我的心撕裂一般的痛。
醒来的时候,我睡在自己的卧榻上,眼睛干涩的疼痛,屋子里萦绕着浓重的香气,想是为了让我安神。
我起身走出屋去,有略显刺目的阳光透过纸窗射入屋里,为桌椅披上一抹血红,刺得我眼睛生疼。倏忽想起书筠手中的匕首,我不敢想象匕首插在薛雅之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心霎时一阵战栗,薛姐姐……
我恨凌波!我咬牙切齿的想,哪怕先前被她暗中放了毒药,甚至后来与江仲文合计,夺我清白时,我也未曾这般恨她。
如果此时凌波上前,我恐怕也会毫不犹豫的将匕首刺入她的身体!
原来,仇恨的力量竟是这么可怕!我打个寒颤,才知自己内心深处也对凌波慢慢有了积怨,走入绝境,或者被仇恨驱使,我竟也会如此狠心。
薛雅之的丧事依旧在丹熏山办了,由温伯亲自主持,不过书筠知道薛雅之生性恬淡,丧事也办得很是简单。那几天里,我每日去过灵堂便去佛堂中跪着,慢慢理自己的思绪,让自己一点点的恢复过来。
午夜梦回,我甚至能看到薛雅之柔和的身影就在左近,含笑望我。明知她已不在人事,我却没有丝毫惧意。只是淡淡望她,却不敢伸出手去,生怕她会消失。
我以为我会梦到薛雅之插着匕首血淋淋的样子,不过那种场景一直未曾入梦。薛雅之,一直都是个温柔恬淡的人,哪怕她的离世,也显得有些安然,恍如一片轻絮随风逝去,再也没有了痕迹。
下葬前,我终于鼓起勇气偷偷看她的遗颜,她的双目紧闭,没有我想象中的惊恐抑或猜忌,整张脸看起来依旧宁和。书筠用黑纱遮着她的半边脸,我轻轻揭去面纱,她的双唇微微抿着,那样安然祥和的样子,仿佛一不小心,她就会睁开了眼,含笑唤我一声妹妹。如莺一般的娇声,宛如天籁。
丧事之后,丹熏山脚的几间茅屋和佛堂瞬时空了下来。碧螺不舍,常会一个人跑回那里,呆呆的坐上一整个下午。
后来我索性也搬到丹熏山脚住上几日,常会和碧螺坐在一起,在林子里待上一整天。或者只是静静跪在佛前,闭着眼,袅袅的香雾中,仿佛恬淡温柔的薛姐姐还跪在我身边。
已经不再像初闻噩耗时那般心痛,只是我还会对着她的遗物呆呆的出神,回过神时眼角已是湿润。
查找凶手的事也渐渐有了眉目。
碧螺仔细回忆后,终于大致想起了伪装成我的那人的身姿,又说了另一点极为重要的线索:在她赶到茅屋之前,远远的依稀看到一个黑衣的人走出了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