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扫了一眼屋里孩子们,摇摇头,“你大嫂坐月子,你二嫂这些日子又代我操持家里事儿,我在屋里也闲不得,光是守着这几个小就够操心了,还是让茜儿跟着他娘吧,再说了——坐月子又不是生重病,何况还有奶娘和嬷嬷帮着,累不着她。”
听到这一番话,温华不免为宋氏心疼,又老话重提道,“我让大管家给您送几个妥当丫鬟过来吧?让丫鬟陪着元元他们玩,反正是在您眼前,磕着碰着有人帮着拉一把,好歹您也能歇歇。”
宋氏没有回答,只是眯了眯眼睛,抚着肩膀,道,“这儿有些不舒坦,来给娘捶捶。”
温华赶紧爬上炕跪在宋氏身后帮她揉捏,过了好一会儿宋氏也没说话,温华憋不住了,“让大管家挑几个老成,娘……”
宋氏仍然摇头,“我这把老骨头,干了一辈子活儿,也没怎么生过病,临老了,不用干活了,偏偏这儿疼那儿疼,让人不自在。……家里拢共就那么几个人,哪里要那么多人伺候?再说还有你二嫂和瑶珠替我看着……”宋氏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道,“先前媒人来时候不是也带了家眷过来?那些奶奶太太们哪个不是身边带着五六个小丫头伺候着?可见这大户人家是极讲究排场。若真是有好,你还是留下使唤吧,将来到了婆家也该有几个得用人。”
宋氏担忧她知道,只是她自己身边并不缺少伺候人,何况这两年讠周教出不少丫鬟,分了上中下三等,其中有几个还是专门为了宋氏而讠周教,于是她仍旧劝道,“大嫂那边儿还有三四个人使唤呢,您这儿就只有瑶珠一个,实在是少了些,再说过两年瑶珠也该嫁人了,总不能把她留成老姑娘吧?大嫂之前要往这边儿送人,您没收是因为那本是伺候大嫂,不好跟儿媳妇抢人,可外面人不明白,以为大嫂不孝顺呢,保不齐要议论咱们家不好。”
这话说在理,宋氏犹豫了,便有些迟疑。
温华想起这次带回来东西,想要再劝几句,见元元和粥儿他们一个个睁着眼睛瞧着自己,便轻轻咳了一声,“你们几个去找滴珠姐姐,她有好东西给你们!”
等孩子们都去了西屋找滴珠,温华才从袖筒里抽出来一个信封,低声道,“娘,我给您置办了块地,三十顷中田,带着两口井和一个小庄子,还有座新盖二进宅子,这是地契和房契,您收好了。”
“这是干什么?我又不缺钱花……”宋氏把信封又塞回温华手里。
温华也不啰嗦,未等宋氏拦着便直接开了炕橱放进了抽屉里,转过来攥着宋氏手,“这可是我孝敬您,您要是不收,就是不待见我了!”
宋氏还要拉橱门,温华一屁股坐过去挡住了,宋氏拉着她胳膊,叹道,“你这孩子,明年就成亲了,怎么还这么大手大脚?银子岂是好挣?”
“知道——”温华看着宋氏日益增多白发,心里一阵惆怅,挨着宋氏钻进她怀里,喃喃道,“我知道娘疼我,可这是女儿孝顺娘,你可不能推辞!明年我就十五了,等成亲了就不能常回来了,想要什么时候来看看娘,还得婆家同意才行,不能在您身边孝顺您了……大哥二哥如今虽说没有分家,可以后难免没有摩擦,要是您在这边住得烦腻了,城里永宁坊宅子我让人总是收拾干干净净,到了夏天若是嫌热想寻个清静地方,庄子上新盖宅子也不错,”见宋氏仍要推辞,她婉言道,“这是女儿孝敬您,你就别推辞了,以后要是大哥二哥分家,这田地也别分了,每年总还能有千八百两银子出息,您拿着这笔钱,他们谁也不敢给您甩脸子看!”
说到这个,宋氏心里也不好受,儿子们都是孝顺,只是有时候粗心,一些事情就忽略了,儿媳妇们虽好,可到底不是从她肚子里出来,两兄弟再好,也终有分家一天,如今虽还未分家,媳妇们亦有各自小心思,不像这个女儿,虽是半路进邓家,却掏心掏肺孝敬她,她这个做母亲不好偏帮,有些事情当作不知道也就过去了,女儿这一番心思终究珍贵,她再推辞恐怕就要给女儿增添愁烦了。
有时候想想,这日子过得飞快,一眨眼就过去了。当初这孩子来到家里时候才八岁,如今也还不到十四岁,可眼看着明年就要议婚期,虽说这孩子比别家闺女都要懂事,可在她眼里还是个身量未足孩子呢。
然而她虽舍不得女儿,到底也已经定亲了,不能真把她留成老姑娘,想到她平日里为人处世,宋氏叹了口气,替温华挽起鬓角碎发,“你大哥二哥一向孝顺,我这个做娘也受不了什么委屈,只是你——别人看着你温顺,实际上却是个犟脾气,又总是为了家里人操心,若是在家里也还好,只是到了婆家却需谨慎,闲事不要掺和,好事也不要多管,你若是能过得好,家里也能跟着少操些心,以后到了婆家就要守婆家规矩,这是立身根本,各家媳妇都是这般熬过来。”
宋氏给她讲这些,已是说得极为委婉了,她怕女儿不晓得为媳之道将来会吃亏,又怕讲得太明白了会吓着女儿。然而对于温华来说,她上辈子已是嫁过一次了,虽然那时婆婆早亡,她没有机会去体会“被压迫儿媳妇”是什么感觉,却从别人那里听到过不少婆媳斗法段子,其中矛盾冲突精彩和激烈不亚于任何一部小说和电视剧,她也因此很是庆幸自己上面没有婆婆压着。
如今却不一样,她未来婆婆还很年轻,还不到五十岁,而且听说性情不是个温柔,颇有些古怪,这就更让人不安了,自家门第和颜家这种高门大户相比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将来嫁过去总要面对,与其到那个时候陷入被动,倒不如现在就开始筹划,应该……不晚吧?
平羽的客人
三日假期转眼就过去了两天,温华知道能请到假已是难得,自己不可能拖到第四天早上再回去,那样话,未免显得太过不知轻重。
因此,在第三天吃完了早饭,她便离开了柳庄,往城内而来,剩下大半天她打算回永宁坊看看。
永宁坊宅子还是老样子,这两年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手头松快了不少,不仅在京郊买了地,宅子里也添置了些花木和摆件儿。
如今这里仍然是大管家秦远和春桦嬷嬷在打理,只是大管家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从今年年初开始他便陆续将一些琐事交给了底下人去管理,偶尔过问一下,倒没出过什么岔子。春桦嬷嬷虽然白发越来越多,整个人却显得干劲十足,把后院丫头婆子们管得规规矩矩,她三个孩子如今都有了差事,老大在车马房,去年成了亲,娶是管花园秦富家女儿,剩下两个孩子也都有了差事,小儿子在前书房伺候,小女儿则在针线房。
温华虽然时常不在永宁坊居住,可对于底下这些人小动作还是有几分了解,虽说是世仆,可这么些年下来彼此通婚,多是沾亲带故,要不然当初秦家出事时大管家秦远也不至于能够一呼百应,将分散二百多口人再次聚集起来,说得直白些,谁家没有自己小九九?不过是利益相关罢了,她虽不是能够被人随意拿捏软和性子,却也从未妄想过要得到别人毫无保留忠心。
在书院时,女先生们所教授不仅仅是那些诗词歌赋和规矩礼仪,还有怎样交际,怎样驭下,如何处理宅门内部纷争,这些课程虽摆脱不了机谋,似乎不是正道,然而却受到了不少学生欢迎,温华也是如此,这门课她听得极为仔细,甚至还记下了厚厚一摞笔记,虽然多数学生只能做些纸上谈兵构想,充其量在身边伺候人身上试验试验——她却不一样,在第一个学年结束后,她就趁着过年机会在永宁坊实践了一回。
当然,第一次实施计划只是浅层次,两个月时间毕竟有限,像大管家和春桦嬷嬷这样首领管事是不可以轻易惊动,她所做不过是将自己居住正院梳理了一番,籍着小丫鬟们之间争闹,撤换掉了为首两个依靠关系安排进来丫鬟,那场纷争与春桦嬷嬷疏忽脱不了干系,温华虽然想要给她留些脸面,却也不能不惩戒,便直接将她小女儿小楠安排到了针线房。
本来那孩子是要到正院从三等丫鬟做起,可温华想着自己还有一年多就要成亲,颜恕在他母亲面前不得喜爱,说不定连带着她多少也要受些尴尬,到时候嫁妆丰厚些无妨,她却不打算带太多陪房过去,以后要用到春桦嬷嬷时候还多,可她这个女儿却不好安排,索性就先放在一旁,观察观察看看可不可用。春桦嬷嬷吃了个哑巴亏,温华倒也没怠慢她,第二天就给她那个在前书房领差事小儿子升了等,从每个月五钱银子升到了八钱银子,这三钱银子虽然还不及春桦嬷嬷月银十分之一,却是从打杂小厮转成了伺候茶水和整理书籍,这样一来,春桦嬷嬷心里便是有那么几分不自在,也被抚平了。
后来温华又陆陆续续将家中人事安排抓在手中,账房里管事也是她和大管家都满意人,处置了几个犯了错仆婢,底下人渐渐明白了这位小主人不像看上去那么好拿捏,都收敛了不少,园子里氛围便沉寂了许多,不再像先前那般躁动。
这些仆婢都记在她名下,在别人看来自然是随她处置,温华本心却是不愿随意处置人,在她看来,他们虽然为奴为婢,却都是活生生人,既然是人,就该将他们当做人来对待,即便是那几个犯了错,最严重也不过是打发到乡下庄子上看守田地,若真是干得好,以后未必不会再调回来。
外面街市上声音越发嘈杂,骡车突然停住了,温华透过帘子向外看,永宁坊南坊门就在眼前了,可是前方却围了不少人,空气中弥漫着酒香,遣人打听了才知道原来是一辆运酒车翻倒在路上,酒坛子滚了下来摔坏了几个,泼了一地酒液,运酒人却不知去向。
等了一会儿,围观人群并没有散开趋势,反而越来越多,温华只好改变路线,让车夫绕些路程改走西坊门——这西坊门她并不经常走,原因无他,靠近西侧坊门处有几座大宅院,所居之人非富即贵,大宅院门前时常因车马过多而堵塞道路,堵塞也就罢了,若是遇上这几家人出行,旁人便只有退避让道了,温华退避了两次觉得麻烦,便不再愿意走这西坊门了。
刚掉转了车头,车子又停住了,温华心里有些焦躁,皱了皱眉,吩咐滴珠,“去瞧瞧看,怎么又停下来了?”
滴珠应下,刚掀起帘子便惊讶地“咦”了一声,转身笑道,“姑娘,真是巧了,是三爷回来了,好似还有同行人——正和三爷说话呢。”
温华算了算日子,今日正是鸿泉书院学生们休沐日子,怪不得他们出现在这里。
因为有男客,温华此时不方便和平羽说话,就吩咐滴珠道,“既然如此,去告诉他们一声,咱们从西坊门进去。”
温华悄悄掀起车帘露出一条缝隙,瞧见平羽同几个锦衣少年骑着马走在前面,身旁还有不少或骑马或骑骡子护卫,瞧着这些人衣裳式样和颜色,明显是那几个少年各自长随。
她正打量着,不提防其中一个与平羽骑马并行、穿着宝蓝绸缎少年回头看了一眼,触及到她视线,他一双凤眼流露出些许诧异,随即微微一笑,玩味地眨了眨眼睛,温华赶紧放下了车帘,看了一眼滴珠,道,“咱们走慢些,让他们走侧门,咱们从角门进去。”她犹豫了一下,再掀起帘子来向外瞧,那少年已经转过头去,正和别人聊着什么。
回到宅子里,温华换了身半新不旧家常衣裳,又向春桦嬷嬷问了家务,便提及平羽和他所带来客人。
春桦嬷嬷道这次一共三位客人,都已经安置在客院了,只是客人们带来随从多,尤其其中一位,身边带着近二十个护卫,两座客院他自己就独占了一座,瞧着似乎来头不小。
“三爷只说让好好准备晌午饭食,要做得精致些,还要请示姑娘该如何安排——这些日子林厨子又弄出了两样新菜,正想给姑娘尝尝鲜呢,只是不知道客人那边儿……姑娘您看?”
温华想了想,“既然是要做精致些,就往精细里做吧,只是也不必弄得满桌子山珍海味大鱼大肉,正菜以外,捡些鲜香爽口小菜给客人呈上,如今虽已是秋末,那些容易上火东西却是不好多吃——派人去问问客人们饮食上有什么忌讳没有,拟好了单子拿来给我瞧瞧。”
春桦嬷嬷离开后,温华独自待了一会儿,想着这事儿终究还是要问明白,就打发了个小丫头去祥园,“去瞧瞧,请三爷抽空过来一趟。”
平羽得到口信,很快就过来了。
温华将平羽迎进屋里,为他倒了杯茶,“三哥,厨下人不知道该怎么布置菜单,你那几位朋友有什么忌口没?这次打算在家里待几天?”
平羽想了想,道,“……倒没有什么忌口,只要将寻常那些食材做得精细些就成,不常见菜式他们是不吃,做了也是白做。”
温华点点头,“知道了,单子一会儿就拟好了,你过过目,看还有哪里需要补充。”
“这样也好。”说着,他蹙了蹙眉,面上带了些许无奈,“我今天本想去柳庄,可是偏偏他们几个非要来看看咱们琉璃棚子,被他们缠磨不过,只好带他们来了——都是那姓颜小子惹来!看见就看见了,跟别人有什么好说?”
温华眨眨眼,道,“听说来了三个?都是谁啊?”
“周芳周永寿,还记得么?咱们第一次来看这宅子时候在附近饭馆里见过他,后来在鸿泉书院报名时候也遇见过他。”
“啊……是他呀,”隐隐约约记得好像有这么个人,温华点点头,“那人看上去倒不像个无趣。”
“他和安郡王府四爷楚濂是姨表兄弟,颜家那个傻小子也不知是不是大致若愚,竟能和楚濂交好,那楚濂是书院里有名“瓷猫儿”,性子冷又滑头,他要过来,周芳那块牛皮糖也就跟过来了!”平羽揉了揉眉心,“我已经叫人看好了各处院门,那些小丫头们也需得约束好了,叫她们这几日不许往前面去,省得冲撞了人。”
看着平羽这副无奈样子,温华心里觉得有趣,面上却不好表现出来惹他恼火,温温顺顺替他添了些茶水,“嗯,这个我晓得,你放心吧。”
“孩子怎么样?给起名了么?家里怎么安排?”
温华想起茜儿粉嘟嘟模样,不由笑道,“好得很呢,白白胖胖,再喜人没有了!起了个小名儿叫茜儿,茜草茜。大嫂看上去也还好,只是需要多修养,最近家里事多,娘和二嫂要多辛苦了。”
“可算了了一桩心事,”平羽嘟囔了一句,端起茶碗饮了一口,叹道,“那就好——这回休沐适逢万寿节,书院里给多放了几日假,我明天……最晚后天就去柳庄那边看看。一会儿菜单出来叫人去喊我,”说着,他站起身,伸手指了指客院方向,“我先去看看他们。”
“我今日就要回书院呢。”温华喊住他。
“你还是先叫人去书院看看吧,既然是万寿节,说不定也要和我们那边一样多给几日假呢。”
意外的尴尬
后日就是九月二十三万寿节了,鸿泉书院多放了两天假期,从九月二十二日到九月二十四日放学们回家过节,但平羽他们不知道什么原因竟然提前一日回来了。
派人戴清欣家里问了,得知她还没有回来,便下午让人套车回了书院——幸而回了,鸿泉女书院只万寿节当天放一日假,离家近学们可以二十二日下午回家与家人团聚,或者也可以留书院过节。
元真握着手炉恹恹地靠暖榻上,肤色黯淡,整个人显得很没精神,她向温华问询了邓家和新生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