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摇摇头,“谁知道呢?……这女人一看就是个来路不正的,瑶珠,以后不许她进来。”
瑶珠赶紧低低的应了一声“是”,低下头不敢再说话了。
然而那孩子的模样始终在温华心里闪现,她从宋氏的房间一出来,就带着滴珠去了秦掌柜住的地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他,“……我看那孩子挺可怜的,咱们要是能帮,就尽量帮帮吧,到了那样的人手里,总归是没什么好结果……”
秦掌柜点点头,又问了些别的,比如那两夫妻是哪里口音,是做什么的,那孩子什么时候上的船,模样怎样等等,问完了,他想了一会儿,“买来做个洒扫的丫鬟,行不行?按说依着规矩,这样的孩子是不许贴身伺候您的。”
“都行,你看着办吧。”能够把那孩子弄出来,温华就已经很庆幸了,哪里还管他怎么安排?
秦掌柜的办事效率很快,下午他就把那孩子弄来了,只是那孩子明显受了惊吓,再加上他一直不肯说话,船上恰好有一位老大夫,秦掌柜便请老大夫帮着看了看,大夫说喉咙没有问题,应该是不敢说话才一直闭口不言。老大夫阅人无数,自然看得出这孩子是刚被买来的男孩儿——虽是男孩儿,却穿着女装,其中必有蹊跷,本来依着他的性子是什么也不会说的,然而他此次是回乡养老的,再没了那么多的忌讳,同时他也明白纸包不住火,孩子的真实性别早晚会被发现,到时候……于是便将秦掌柜拉到一边,低声将孩子的事说了个清楚明白。
秦掌柜诧异之余不忘谢过大夫,“亏得有您指点,本来是打算让他去我们姑娘身边做个粗使丫头,若真是……”他想到这里,顿时觉得好似一盆凉水浇下,连忙作揖道,“多谢老先生提醒!”
秦池回来就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温华,温华越听越觉得稀奇,然而这孩子如今不愿意说话,倒也问不出什么来,再说也不能总让他穿着一身女装示人,她当日便找平羽要了一身他穿旧了的衣裳棉袄,拿到自己屋里改了一番,再让滴珠给秦管家送去。
当天晚上因为是在一处小码头停靠,那对夫妻便没有离开,直到第二天才离了船。待他们走后,那男孩儿被安排到了平羽的房间和他一起住,众人问过他的名字,他却茫然的摇头,于是只好给他重新起了个名字,因为当时恰好阳光灿烂,便起名叫明昼,随着秦掌柜的姓,叫秦明昼。平日里平羽就丢给他一本启蒙的三字经——因为他有一次发现这孩子能看得懂,便指着上面的字交给他读,果然试了几遍之后就渐渐能发声了,温华知道以后也来了兴趣,每天定下时间来教这孩子说话,待将近京城的时候,他已经能够简单的说些单词和短句了,比如“吃饭了”、“真好”、“你来”等等。
日近京城,天气越来越冷了,加上又是在船上,没有什么取暖的设施,于是只好把被褥加厚,平日里能不出门便不出门,好不容易弄来了一篓炭,温华把所有能找到的手炉都找了出来,差不多一人一个,不够的便趁着停船的时机去附近村镇上买来,好歹到达京城御水码头的时候没有人生病。
他们早在离京城还有五天路程的时候就从码头附近的驿站里发信去邓知信家里报信,告诉他这一路一来甚是平安,不必挂念,另外将来还有几天的路程,他们所乘坐的船是哪里的,有什么特征等等,都一一讲明。
不愧是天子脚下的码头,真可用车水马龙来形容,他们中午便到达此处了,但是直到晚上才终于泊进船位。
邓知仁带着平羽通过别家的船先上了岸,然而等了一下午的时间都没有等到大哥家里派来的人,天将黑时船主告诉客人们可以下船了,他们等得焦急,才不得不雇车去了客栈。
找了几家客栈,他们找到了合适的住处,这里是平安客栈中的一处小院子,有两间已经住了人,一间住得是两个跑货的商人,另一间则住的祖孙三人,温华他们一来,这小院子里顿时就满员了。
鸡飞狗跳的收拾了一番,温华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只是还是有些晕晕的,走路直摇晃。
一夜睡得香甜暂且不提,码头上的一处酒馆里,一名醉酒的客人醉醺醺的趴在桌子上,口里嘟囔着什么,店小二和掌柜商量了一会儿,最终叫了两个人把他送到了隔壁的客栈里。
邓知仁和秦池商量好了,决定第二天早晨进城,众人都没有贪睡懒觉,第二日都早早的起来了,忙活到天色大亮,才简单的吃了早饭,随即便结了店钱上路了。
这一行人虽然是携家带口来到京城,对京城却并不陌生,邓知仁从前走镖的时候来过两三次,秦池因为行商的关系也曾经多次来往于京城,平羽又是土生土长的京城人氏,虽然因为年龄小而不常出门,可是大致的地理分布还是清楚的。
他们行了半个上午,终于来到了京西的万字营附近,因为邓知信在信里曾经仔细的描述过自家宅子的模样,因此倒也不太难找,加上这附近住的多是军户,仔细打听之下,便找到了几位同是祖籍晋州的人家,在他们的指引下,终于在晌午的时候找到了邓知信家的宅子。
邓知信的妻子张氏正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丈夫突然被派了差遣,说要出去十多天才能回来,她这个儿媳从来没见过自家婆婆,此时却要独自接待,心下焦急,便凭添了几分烦恼。
待得知婆婆和小叔一行人已经到了家门前时已是半晌午了,她惊讶之余仔细的问了情形,才知道来人中并没有她早一天派出去迎接的李二,她素来在家中说一不二,此时却有不在掌握中的事情在她眼前发生,不由大怒,叫了李二媳妇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才带着人迎了出去。
温华陪着宋氏在车厢里候了两柱香的工夫,才见大哥家的大门缓缓打开,一个身着绫罗的年轻妇人在仆从的簇拥下迤逦行来,那妇人面上略带了些凌厉,她周围的仆从也都摈气吞声不敢抬头。
这是什么意思?
温华眯着眼睛,心里隐隐有些不舒服。
无人来接船也就罢了,偏偏让他们在门口等了那么久才出来迎接,可是又哪有这样迎接的?一身的煞气犹如仇人见面一般!
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温华心里涌起一丝不妙的感觉,觉得这个大嫂似乎和自己、和邓家人都不是一路人。
梁氏看见一个比她年纪略大了几岁的妇人在仆从的簇拥下走了出来,连忙把两个孩子交给瑶珠和滴珠照看,自己整了整鬓角,下得车来站在了邓知仁的身后。
张氏看见一对年轻的夫妇站在略微靠前的位置上,便明白这必是小叔和弟妹,因此她便直接问道,“可是小叔和弟妹?一路辛苦了,你哥哥临时被上司派了差遣,因此未能在家,我昨儿一早就派了人去码头守着,不知可曾见到?”
他们何曾在码头见到接他们的人?邓知仁压下心中的不满,仍是笑得一团和气,“确实是没见着,兴许是人多错过了吧……娘还在车里,一路上也累了,不如请她先进屋歇息?”
张氏这才恍然大悟般的轻击手掌,“你看我这糊涂的!听到你们到了,高兴的连礼数都忘记了!娘在哪里?这一路想必是十分辛苦的。”
这样虚伪的笑容真是少见,温华心里暗自警惕,她看了一眼宋氏,发现她神色严肃,一点也没有平时的随意,心下不由一紧,越发的担忧起来,低低叫了声,“娘——”
宋氏感觉到温华的情绪变化,她轻轻拍了拍搂着她胳膊的小手,低语道,“没事儿,别担心。”
张氏在梁氏的引领下来到了宋氏坐的车前,先是亲昵的叫了声“娘”,随后道,“是儿媳来的迟了,还请娘宽宏大量,不要跟儿媳计较。”
这话说得真是够硬气!宋氏掀起车帘,看着她笑了,“是老大媳妇吧?这可是头一回见着呢。”说罢她看看眼前黑漆的大门,又左右瞧了瞧,指着东边临近的一处宅子问道,“那就是信儿给我买的宅子吧?”
张氏面上一僵,突然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可自己一时又摸不清对方的底细,便陪笑道,“娘说的是。这马上就中午了,还是先进屋歇息吧?”
宋氏瞥了她一眼,指着眼前的这栋宅子,“听说这是你的陪嫁?”
这话不能不答,张氏心里火起,却仍是堆起了笑容,只是话语里带了些许傲气,“也算不得陪嫁——只是用嫁妆钱买的罢了。”
宋氏不动声色的打量着她,“哦……既然这样,我还是住隔壁去吧。”她招手把邓知仁喊来,吩咐他,“咱们去那栋宅子住下,那是你大哥买给我的。”
邓知仁知道如今的情形骑虎难下,若是遵循了娘亲的吩咐,就等于和大嫂结了怨,若是驳了娘亲……就是落了娘亲的面子,他正踌躇着,就听身后妻子劝道,“娘,粥儿和饼儿醒了,闹呢……”
宋氏面上淡淡的,道,“那还不赶紧去开门?”说着,从腰上解下一串钥匙递给邓知仁,“去开门,咱们住那边。”
邓知仁无奈的看了张氏一眼,接过钥匙。
宋氏道,“老大媳妇,这些事就不麻烦你了。走吧。”
张氏气得几乎咬碎一口银牙,眼睁睁的看着与宋氏同来的几辆大车跟着掉头而去,在隔壁院子的门前停下——她跺脚怒声道,“都给我回去!”
张氏家里的仆役见女主人发怒,连忙跟在她的身后极快的关上了大门。
温华放下车窗下的帘子,满面忧虑,望着宋氏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宋氏面无表情的看了前方,直到温华惴惴不安的喊了她一声,她才开口道,“下车吧。”
眼前院落的大门被打开了,温华扶着宋氏下了马车,宋氏从梁氏手里接过粥儿,和抱着饼儿的梁氏一起走进了这座精致的小院,平羽抱着好奇张望的元元跟在后面,温华想着平羽已经抱她累了一上午了,要接过来替他抱一会儿,元元却不愿意,一扭头趴在平羽的肩膀上,不理会她,温华好气又好笑,朝她做了个鬼脸,紧赶几步挨到了宋氏的身边。
这个院落显然刚被装饰一新,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儿,墙头和屋檐上没有乱草,各处的门窗都是新漆的,墙上也重新粉刷了,粉白粉白的,清新可爱,只是由于季节的缘故地上堆满了落叶,然而金黄的树叶却显出了几分暖意。
邓知仁和秦池带着几个人把正房堂屋先清理了出来,将箱笼等物整齐的摆在里面的一个小隔间里。
粥儿和饼儿这时候都醒了,因为被吵醒了便闹起困来,怎么哄都不行,梁氏有些不安的望向婆婆,见她面上并无异状,才放下心。
温华让瑶珠留在屋里伺候宋氏,要带着滴珠去找寻水井和厨房,平羽便将元元交给瑶珠,也跟着温华出来了。
他们在后院的菜地旁找到了厨房和水井,水井尚好,看得出来用得十分爱惜,厨房的门只用了一根麻绳拴住,温华解开绳子推开门,见厨房里一大一小两个灶头,锅是新的,一只大水缸也是新的,上面加了木盖,房间一角有一只蒙了细纱的新菜厨,里面是两套餐具,一套缠枝莲的,一套五福捧寿的,橱柜一角倚着一把生了锈的斧子,还有两只水桶,只是厨房里没有柴火——她叹了口气,看来中午的饭菜必是来不及做了。
出来看看菜地,地里的菜都长疯了,多数已经老到只能留种子——不过这样也好,来年不必再到处寻菜种。
温华在园子里到处看着,这厢平羽已经挽了袖子准备把水桶洗出来好盛水,她跑过来拉着他就走,顺便还叫上了滴珠,“这些活儿不着急,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完,咱们先想法子把午饭解决了。”
他们先去宋氏那里,平羽把后院厨房的情形说了,“厨房那边得慢慢收拾了,今天晚上能弄完就算是快的,再说还得整理各人的住处,我们想午饭不如将就将就,去外面买些吃的,大家吃饱了也有气力干活儿。”
宋氏本来因为今天的事而暗自难过,这时见儿女们都懂事,倒也宽慰不少,取了银钱让平羽揣好,又嘱咐他们要早去早回。
因为不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事,所以雇来的车夫们并没有全打发走,留下了一个本分老实的,与他讲定了三天的工钱,温华他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买饭,便一路走走停停打听着,不仅打听到卖吃的地方,还打听到附近有个集市,今日正是赶集的日子,这会儿过去兴许还没散集。
既然有集市,两人便决定去看看,毕竟家里有些东西还需要置办。
这是典型的乡间住户的集市,摆在交通便利的路边,有些是扎了棚子,有些则干脆摆在露天,只是隐隐约约能够看见集市中间还有几栋房子,这里通常选择以物易物,当然银子和铜钱同样好使,但温华考虑到银子实在是太扎眼了,便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铜钱都掏了出来交给平羽,一会儿要买什么东西便都由他付钱。
他们把骡车留在了集市边上,车夫留在那里看守着。
三个人走在集市上,渐渐发现这里并不只卖粮食、蔬菜、草编篮子席子等农产品,这里还有一些货郎在摆摊儿,甚至还有一座磨坊、一家铁铺以及一家杂货店,温华还看到一些显然不像是农民的男女在集市里东瞧西看,她略想了想,便明白了,附近便是军营,许多低级军官的家就在附近,这里的集市能热闹起来便也不稀奇了。
在集市里走了一圈,想好要买的东西,又观察了几个看上去极会砍价的妇人,他们便也像模像样的问起价钱来了……
日近午时,他们满载而归,半车的粮食菜蔬,藤编的篮子一大两小,簸箩四个,大张的席子六张(卖席子的老汉亲自给他们把席子捆好装上车,随后就收拾了东西回家去了),还订了一百斤棉花,和卖棉花的人说好了送货上门。
路过村中邻居们说的那家小饭庄,平羽进去买了一大包袱的馒头和半篮子切好的熟肉,挑了些看上去还不错的酱菜,又订了些热菜,让他们做好了一会儿送过去。
回到家里,几个人觉得又累又饿,温华吩咐滴珠先给车夫去弄些吃的,便和平羽一起去堂屋见宋氏,屋里静悄悄的,两人把买来的东西简单做了一番交代,便央求宋氏下令赶紧开饭,他们都快饿晕了——
宋氏搂着困得迷糊的元元,压低了声音,“那就开饭吧,有空的人先吃,别忘了叫你们二哥和秦掌柜,瑶珠烧了热水,别净吃干粮不喝水,当心上火。”
“知道啦!”温华听到可以吃饭,顿时来了精神,冲去已经打扫干净的西厢房,吃的东西都摆在了这里,她拿起一个馒头掰开,里面夹进去几片肉,又塞了些酱菜,放到一旁的干净盘子里,如此又做了十多个,便吩咐瑶珠道,“余下的这些分出一半来装到盘子里,给二哥他们送去——小炉子升上火了么?筐里有鸡蛋,还有油盐酱醋,冲半锅鸡蛋茶,一人盛上一碗,别太咸了。”
宋氏再犯病
热水是现成的,鸡蛋和油盐也很快找了出来,趁着瑶珠打鸡蛋的工夫,温华端着盛了夹肉馒头的盘子进了堂屋,把盘子摆在桌子上,左右看了看,见宋氏和梁氏正在小隔间里收拾箱笼,粥儿、饼儿和元元都躺在东屋的炕上睡熟了,滴珠坐在一边的小杌子上守着。
温华指指炕上,压低了声音,“怎么都睡了?”
滴珠见她进来时就站起了身,回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进来时,二奶奶刚哄着两位少爷睡着了。”
温华探身摸摸元元的小手,“她吃什么东西了么?”
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