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是她的乳母,将她从小带大,最是知晓她的心思,暗暗叹了口气,劝道,“老爷一向是极孝顺的,上回没能把人接来,也是有原因的,恐怕……定下的注意不会轻易改变,就跟去年似的——若是老爷不说,咱们哪里知道他把隔壁的宅子买了下来?可见是拦不住的。”
张氏想起丈夫瞒着自己给婆婆置办宅子,便有些不乐,“我自然知道他一向是极孝顺的,可是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这宅子又小又憋屈,若是再住下六七口人,真真要成了……”
洪氏安慰她道,“不是都说了让他们住在隔壁?”
张氏冷冷地轻哼一声,“若真是住在隔壁,咱们还不得让人指着鼻子骂?……若是住在家里,岂不是平白请了几尊佛爷过来?这园子里的一草一木……”她眼角瞥见自家丈夫踱步进来,便猛地住了口。
邓知信不是没听见她后面说的几句话,因此脸色十分的不好,见屋里只有妻子和她的乳母,便随口问了句,“红儿呢?”
张氏不知道自己的话是否被丈夫听去了,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闻言连忙起身答道,“我让紫芝和云芝带她去园子里看花去了。”
邓知信心中不豫,一句话在舌尖翻了几个滚,到底还是提了出来,“早就跟你说了,咱们弟妹也叫紫芝,让你给丫鬟们改名儿,怎么到了现在还叫什么‘紫芝’、‘云芝’?赶紧改了!”
张氏蚊子哼哼般应了声“是”,随即趁着给他递茶的工夫,嘟囔道,“两家离得那么远,平日里又见不着,何必太过在意这个?再说‘紫芝’和‘云芝’都是叫惯了的,等哪一天他们来了再改也不迟。”
邓知信闻言瞪着她,对她的强词夺理感到不可思议,张氏心里一惊,连忙垂下眼睛,不敢再言语,邓知信见她不再罗嗦了,才道,“你怎么想的我知道,可你不想想自个儿是谁家的媳妇,娘她没有让你回去伺候,已经是十分体谅你了,要不然……凡事多动动脑子,别总是听从别人的挑唆!只要你还是邓家的媳妇,就得尽儿媳和嫂子的本分!给丫鬟改个名字都推三阻四的,我还能指望你什么?”
张氏一听,顿时眼眶就红了。
她自小受宠,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嫁了人之后也从未伺候过公婆,在家里向来是说一不二,何曾受过委屈?
她的确是不想伺候婆婆,可也没说不伺候呀!他倒好,一进来就先劈头盖脸的训斥了一番——她招谁惹谁了?
邓知信见她这副模样,心里一软,朝乳娘洪氏使了个眼色,她看了一眼张氏,还是顺从的出去了。
张氏绷着脸,眼泪含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就是不下来,她也不看丈夫,只是自顾自的走到窗边坐下。
邓知信上前低声道,“都是做娘的人了,快别哭了。”
张氏捂着脸颤声道,“你快走开!打一棒子再喂个甜枣,你很得意是吧!”
邓知信对她这个样子最是没辙,只好放缓了声音,“不是小孩子了,赶紧把眼泪擦擦吧,一会儿红儿来了可要被她笑话了,你这个做娘的怎么比她还能哭?”
说曹操曹操到,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说话声。
“咦?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云芝姐姐,爷和奶奶正在说话呢。”
邓知信知道这是女儿身边伺候的丫鬟们,便略提高了声音,“是红儿么?进来!”
“爹爹——”红儿被云芝抱着,进来看见爹爹便伸出了双臂,直直的看着他。
邓知信赶紧上前一把抱住了她,“今天园子里好玩么?都玩了什么?”
红儿眨眨眼,小身子晃了两下,“秋秋!”
邓知信笑了,轻轻的刮了一下她肉呼呼的小脸蛋儿,“啊——玩的秋千啊——好玩不?”
张氏走了过来,想要把孩子抱过来,哪知道红儿却不愿意了,腻在邓知信的怀里不愿意离开,她心中暗恼,转身对紫芝和云芝道,“你们先下去吧。”
二人福了福身,正要退下,却被邓知仁喊住了,“且住,有话对你们说。”他顿了顿,看向张氏。
张氏被他催逼的无法,只得不情不愿的开了口,“今日给紫芝和云芝改个名儿,以后紫芝改名叫红云,云芝改名叫云萱。”
虽然这件事有些意外,红云和云萱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讶,但还是立即福身谢了主家赐名。
待二人退下了,邓知信才道,“我会叫人把隔壁的宅子收拾出来,过些日子娘和弟弟妹妹们过来以后就住到那边,这件事你就别管了——你不是时常不舒服么?趁着现在把病养好了,到时候……咱们家可不能只有红儿一个——”
张氏羞恼的瞪了他一眼,抱过女儿红儿,转身将她放在了炕上,搂着她渐渐哄睡了。
邓知信从京城发回老家的信很快就送到了宋氏面前,宋氏让邓知仁念了信,许久没有说话,直至邓知仁略带不安的喊了她几声,她才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说了声“知道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她这是什么意思。
连着好几天,宋氏都没有什么笑容,到了第四天吃晚饭的时候,宋氏在饭桌上说起了这事,“既然你们都想着让我去京城,那就去吧,不过得等收了粮食再去。”
众人立即就松了一口气,面上神色也放松了不少,既然愿意去,秋收过后也无妨。
她看着邓知仁,“既然你大哥说了要在京城给你找个镖局,你又愿意,我也就不拦你了,只是你得明白,将来若是做的不好,让我儿媳妇和小孙子饿了肚子,我可不饶你!”
邓知仁连忙应道,“您放心吧,这一行我是干熟了的。”
宋氏瞪了他一眼,“回头你去找找县学的先生,问问他平羽若是跟咱们一起到了京城,读书的事怎么办?”又道,“温华你也该跟秦掌柜说一声,看看是个什么意思。”
温华立即点点头,“我和二哥一起进城。”
第二天两人就出发去了县城。
他们先去了茶行。
芮光刚从京城回来,正和秦池商量事情,温华和邓知仁就和他们开门见山的讲明了来意。
掌柜秦池到底经历的多些,他手指轻轻的叩着桌案,想了一会儿,道,“三爷这才在县学里待了两个来月,若是要离开,恐怕教谕面子上不大好看,不如将实情讲出来,若是为了孝悌的缘故,想必教谕会愿意为他写一封荐书到京城的官学去读书……只是这送的礼得拿捏好……”
他喊来两个伙计,叫他们分别去打听县学教谕家的情形。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两个伙计都回来了,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说了一遍。
屋子里安静极了,秦池品着茶水,细细琢磨着伙计带来的信息,不仅仅温华和邓知仁,就连芮光也不错眼珠的看着他,他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提笔唰唰唰写下一张礼品采买的清单,递到温华和邓知仁面前,“您看看这样合适么?”
“这……”邓知仁吃惊的望着手里的单子,不自觉的算起自己身上带的银钱,发现若是要买齐这些礼品,自己可能就要动用存银了。
温华凑到邓知仁跟前看了两眼,发现上面多是文房四宝、丝绸茶叶,还有若干野味,她有些纳闷,这时就听见秦池解释道,“这位冯教谕既是因为读书荒废了家业,又有风雅的名声,想必在衣食住行上颇为讲究,直接送钱反为不美。”
这么一说,温华顿时就明白了,她笑了笑,道,“还是大掌柜想得周到,若是送错了礼,说不定反而会得罪人呢。”
“那……就这么定了?”
温华看了一眼邓知仁,点点头。
秦池得了温华的肯定,便立即让人准备礼物。
邓知仁连忙拦住他,“大掌柜这是做什么?这些银子咱们还是能出得起的。”
秦池倒是很会打太极,笑道,“都是一家人,何必这么见外?三姑娘您说是不是?”
温华看着邓知仁为难的神色,知道他不愿意随意受人恩惠,平日里芮光他们往家里送东西,是因着她的名义才收下的,如今这么一笔值钱的礼物,不是一个中等人家能拿得出来的,他又怎么敢轻易接受?
但是平羽的事情需要尽快办好,拖久了,若是教谕从别人那里得知了消息,说不定反而会责怪平羽不将他放在眼里。
离开前的事
可是这时候显然是不能驳了二哥的面子的,于是她转过身背着邓知仁朝秦池眨眨眼睛,“这些东西都有现成的么?”
秦池心领神会,“文房四宝不必送多么名贵的,咱们店里有之前备下的几套,都是送给常来买茶叶的读书人,至于茶叶——店里要多少有多少,唯有丝绸和野味需要花银钱去买,不过好在有熟识的店,可以尽快备齐。”
事已至此,邓知仁知道这是秦池有心帮他,便也不再罗嗦,“我先去找平羽,这事总要跟他说一声——温华你是跟我去还是在店里待着?”见温华站起身要跟着他,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往桌上一放,“这是十五两银子,若是不够就先记下,我再回去取。”
秦池拿起钱袋欲要还给他,邓知仁却一拱手走了出去,温华微微一笑,朝秦池点点头,也跟着出去了。
到了县学,邓知仁报上了姓名,言道是来探望兄弟的,管事拿出一个半旧的本子,老眼昏花磨磨蹭蹭的好半天才找到平羽的名字,言道此时正是先生上课的时候,学生们要等下了课以后才能出来见人,邓知仁也不着急,点了点头,道谢的时候悄悄的往管事的手里塞了点儿明晃晃的东西,那管事立刻就客气多了。
两人在馆舍所在的院子外好不容易等到了下课,见学生们三三两两的回来了,温华个子矮小,踮起脚尖看了半天,身旁二哥喊了一声“平羽!”,她顺着视线往远处看去,见平羽和另外的三四个同窗一起走在后面,边走边聊,谈性甚浓的样子。
平羽听见人喊他,抬头望去见是邓知仁,唬了一跳,原本定下的每月月底或月初来给他送银钱,怎么这个时候就来了?难道——是家里出了事?想到这里,他立刻和几个同学说了一声,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喊道,“二哥!”
邓知仁点点头,“下课了?走,吃饭去。”
看见温华也在,平羽松了口气——只是顺道路过来看看他吧?
迎面走来了刚才和平羽在一起的同学,里面正好就有朝益和白润,互相见了礼,白润提出请邓知仁和他们一起去吃饭,邓知仁推辞道,“今日时间紧,就不耽搁了。”
从县学里出来,邓知仁带着温华和平羽走了约有一刻钟,来到一家饭馆,这里离县学远些,因此并没有学生来此用餐,三人要了个安安静静的小包间,点了四五个菜,又让店家量了两角淡酒温上,等了一会儿,酒和菜就都陆陆续续的端上桌了。
平羽给邓知仁和自己倒上酒,看看温华,也给她取了一只酒盅,倒了半杯。
邓知仁端起酒杯,平羽也连忙端起,一仰首一杯酒就下了肚,温华小心的咂了一口,觉得味道有点儿刺激,连忙夹了颗花生米丢进嘴里嚼嚼嚼,唔,还挺香的。
“下午没课了吧?”
“没课了,先生让我们把今天所学的作成文章,明天交上去。”
“唔。”
桌上的杯盘去了大半,几人酒足饭饱,跟店里的经济买了些果子摆在了桌上,三人边吃边聊。
“其实,今天来是有一件重要的事。”邓知仁的神色严肃,平羽不由紧张起来。
“家里决定搬到京城去。今天来是想拜访夫子,请他给你写个荐书,到了那边你也好继续在官学读书。”
面对这突然来到的消息,平羽怔住了,好半天才道,“怎么突然想要……搬到京城?”
邓知仁就把之前温华跟他解释的原因略加润色,告诉了平羽。
“……我想了,在这里固然能专心于读书,可若是一辈子都在这里,你们又能有什么大出息?你说呢?”
别的都还好说,平羽唯一担心的就是王家,虽然京城人口上百万,可保不准哪天就遇上了,自己……于是他犹豫道,“家里怎样安排,我没什么异议,只是怕到了京城,离王家更近了……”
邓知仁知道他的忧虑,道,“你现在的身份是晋州邓家的嗣子,他们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将一个外姓人硬说成事自家人,再说了,”他笑了笑,“你来的这两三年里,容貌已有了些变化,再过两年,他们未必能再认出你。”
不管怎样,既然家里已经决定了要去京城,他也没法说不。平羽心思转了几番,点点头,“一切都听二哥吩咐。准备什么时候走?”
“等粮食收上来就走,还有两个月,”见他这么听话,邓知仁松了口气,端起酒杯,“趁着这段时间,你和要好的同窗多聚一聚,以后再要相见就不容易了。”
出了饭馆,约好了一个时辰以后在县学门口碰面,一起去见冯教谕。
温华跟着二哥又回到茶行,要送的礼品俱已用礼盒装好了摆放整齐,邓知仁验看了礼品,谢过秦池,见时间尚早,便跟秦池要了一间屋子,要去歇息一会儿。
温华刚刚喝了两杯酒,也有些头晕,然而她因为兴奋的缘故却不想歇息,再说一会儿去冯教谕家里也不能带她去,所以时间还很多。
这时候店里来了客人,因是大客户,伙计便来请秦池,秦池让人把后堂收拾收拾,道,“三姑娘,一会儿若是累了,就去后堂歇息歇息,日头热,可不能晒着了。”
温华点点头,甜甜一笑,“知道啦,大掌柜,你快去忙吧!”
院子里的花开得正是娇艳的时候,然而因日头暴晒,温华看了一会儿便没了什么兴致,果然依言来到后堂。
这里阴凉得很,一进屋就觉得一股凉气扑面而来,屋里有一张卧榻,上面摆了凉席,温华坐上去,斜靠在枕头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做了许多的梦,尤其让她心惊的是梦到了朝益,得知她要去京城,竟然跑来朝她吼,问她为什么不等他云云,渐渐的朝益的脸变得越来越模糊,可是勒住她肩膀的双臂却越来越使劲,她不得不扭动着大哭起来。
“温华!温华!”
邓知仁心急的将她推醒,见她朦胧的睁开眼睛,“做恶梦了?没事没事,别哭了。”
温华往脸上一抹,都是泪水。
她擦擦泪水,“二哥,都办完了?”
“都办完了,先生给写了荐书,进了京就不怕平羽不能上学了。咱们回去吧?”
宋氏一家要搬到京城和大儿子同住的消息渐渐传了出去,上门探望的人一天天增多起来,有亲戚,有朋友,还有自荐来投奔他们,提出想要和他们一同进京的——都被宋氏一一婉拒了,还有一种——听说了宋氏一家要离开,便要买他家的房屋田产,被拒绝之后又提出可以帮他家照管,只要付出三成的收益即可,不过仍然被宋氏拒绝了。
宋氏不是没想过要将房产和田产交给娘家人帮忙打理,可这却是下下之策。除非婆家实在是没了亲戚,向来便没有将婆家的产业交到娘家人手里的道理,若她真这么做了,还不被人戳透脊梁骨?——哪怕娘家人再可靠也不成。再说她如今年纪大了,她还活着的时候一切都好说,哪天有个意外,儿子们又不在家乡,房屋田产跟了外姓,她便是下了阴间,也无颜去见亡夫。
思来想去,宋氏决定还是把房屋田产都交给邓五爷帮忙照看,以每年收益的两成作为他的辛苦费。一来他家既是近亲又是邻里,把田产交给他照顾是理所当然的,别人挑不出错来,再说两家的关系向来亲近,他家又是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