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知仁一听,便吩咐梁氏赶紧收拾屋子,要把他目前住的西屋让给大哥住,梁氏道,“刚刚已经把新被褥拿出来了。”
邓知信连忙摆手,“我不过是住个七八天,何必这么折腾,弟妹身子不便,就不要搬了。”
温华见浅色的手巾上灰蒙蒙的一片,知道这定是大哥急着赶路,弄的脸上都是灰尘也顾不得擦一擦,便起身去了厨房烧了一大锅水,长途赶路之后若是能洗个澡再休息是再好不过的了。
趁着烧水的工夫,她用另一边的锅煎了一盘肉片,又热了三个窝窝,从腌咸菜的小缸里取了半碗翡翠色的腊八蒜,一起端到了东屋让邓知信先垫饱肚子,“大哥,我烧了水,一会儿您洗个澡再歇息。”
此时已经定下邓知信和平羽一起住在厢房,虽然晚上朝益也会过来夜读,但是两人不出声的话也影响不到邓知信。
邓知仁知道温华烧了洗澡水,心里暗自赞许,三两口喝完了粥,便起身去把新被褥和厨房那只大浴桶搬出来送到厢房去,他自己的新棉衣和新中衣也找出来一套和新被褥放到一起,搬了一捆柴火把火炕升起来。待到一切做完,厨房里的水也开了,他又用木桶盛了热水提到厢房倒进浴桶里面。
温华又去烧了一锅水,她觉得只洗一次肯定不干净。
邓知信和宋氏聊了一会儿,困顿的倦意便袭了上来,他不由打了几个哈欠,宋氏见状,连忙让他去洗澡,洗了好睡觉。邓知信也不罗嗦,从包里取了换洗的衣物就进了厢房。
邓知仁在他洗澡的时候一直跟在他身边,向邓知信提了好些问题,又絮絮叨叨的把家里事讲了一遍,邓知信虽然困倦,却仍然极为耐心的听完了弟弟的叙述,最后问道,“这么说,家里的东西齐全,是因为妹子的缘故?”
梁氏的忧虑
邓知仁挠挠头,看看自家大哥,刚要张口,就听他说道,“我这次回来是想把你们都接到京城去,你怎么看?”
邓知仁吃惊的看着他,“大哥……?”
邓知信疲倦的闭上眼睛,“我在营房附近置办了座宅子,足够咱一家人住的,买宅子的时候还附带了一块荒地,你要是愿意种地就把它开垦出来,要是还想走镖,我就给你介绍到一家熟人办的镖行去干,要是想自己做些营生,本钱不够的话哥哥也能帮你一些。”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邓知仁有些茫然,好久才憋出一句,“大哥……你打算怎么跟娘说?”
邓知信扒拉下脸上的手巾,从浴桶里出来擦净身上的水,换上干净衣裳,往炕上一躺,“这边的响马一时半会儿是剿不完的,都剿干净了,打仗的人吃什么去?你们留在这儿我实在是不放心,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毕竟刀枪无眼,真打起来了,谁管你什么老弱妇孺?”他看看弟弟,“这还得看娘的意思,若是你也愿意去,这事儿差不多就能成了。”
邓知仁担心道,“不是说州府有公文,不许举家迁移么?”
邓知信哼了一声,“我求了将军写了条子,又有谁敢不卖他面子?这个你不用担心。弟妹身子不便,咱们可以走水路,一路舒舒服服的进京。”
邓知仁想了想,咬牙摇了摇头,“紫芝她再有三个月就要生了,哪能经得起颠簸?即便是水路……再说平羽来年也要参加童试,李先生说他大有希望……真要去京城,还是再等等吧,怎么也要等孩子百日以后……”
他说的不无道理,自古妇人生子就犹如迈过鬼门关,邓知信也不敢在这事上下什么保证,瞪了弟弟一眼,转而问道,“李先生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平羽是怎么回事?别拿那个什么好友的弟弟来蒙我,说实话!”
邓知仁便将母亲如何收容平羽,平羽的身世,李先生收平羽为徒并重点培养他读书,以及响马来袭时李先生家的遭遇都细细说了一遍。
邓知信听了半晌没说话,直到邓知仁轻声喊了一声“大哥?”,他才嗯了一声,道,“你去准备准备,置办些酒菜,晚上跟我去李先生家拜访。我睡了,别喊我,我自己会醒,累死我了……”说罢,躺下闭眼睡了。
虽然烧着火炕,可邓知仁看那床被子不是很厚,便又取出一床被子给邓知信盖上,这时才发现他已经打起了轻微的呼噜,睡着了。
他轻手轻脚的把浴桶收拾了,掩上房门,来到正房东屋。
宋氏的情绪平静了不少,眼睛红红的,见他进来,拿帕子拭了拭眼角,问道,“你哥哥歇下了?”
“嗯。”邓知仁犹犹豫豫的坐在炕沿,不知道该不该把大哥说的事情告诉母亲。
宋氏生他养他二十年,对他再了解不过,“怎么,你哥哥那儿有什么不对的?”
邓知仁挠挠下颌,偷偷瞧了宋氏神色,迟疑了一下便身体微微前倾,试探的问道,“娘,你有没有想过咱们一家人都住在一起?”
这话正中宋氏一直以来的心思,她连忙问道,“你哥哥嫂子要回来?”
邓知仁赶紧摇头,“不是,是哥哥想要把您接到京城去,让我们也跟着去。”
宋氏立时板起脸,“你爹在这儿,我哪儿也不去!”
果然。
邓知仁看看宋氏,陪着小心,“哥哥说这边儿的响马一时半会儿是剿不干净的,他在京里为咱们担惊受怕,就想着把咱们接到那边,房子都预备好了。”
屋里的人神色各异,温华和平羽面面相觑,各怀心事,梁氏则皱起了眉,不知道丈夫是怎么想的。
一听“担惊受怕”这四个字,宋氏埋在心底的委屈又都涌了上来,“他当初一声不吭的去投军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家里人为他担惊受怕!如今可算是长本事了啊?让他娘也跟着离乡背井不成?他怎么不想想他爹还埋在地里呢!”说着,又要掉泪。
邓知仁连忙抢过媳妇梁氏手里递过来的帕子,“娘,不哭,不哭,咱不去还不成么?”
宋氏放下捂着眼睛的帕子,“你怎么跟他说的?答应他了?”
邓知仁赶紧摆手,“还没问过娘,我哪能做主?我跟哥说紫芝就快生了,经不起路上的颠簸,真要是进京,怎么也得等孩子百日以后,再说平羽还得考试呢。”
宋氏瞪了他一眼,“亏得你还想得起你媳妇!我当你恨不得今儿就走呢。”
邓知仁讪讪一笑,“娘在哪儿,我就在哪儿!”他觑着宋氏的神色,劝道,“不过,娘,您也不能怪哥哥,他也是身不由己,刚才他洗完澡说了没两句话就睡着了,可见这一路上累得不轻,他是图个啥?还不是想着赶紧见着您?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您可不能骂他伤他的心!”
宋氏指着他,“你从前见着你哥哥就跟耗子见猫似的,怎么?如今倒和他是一国的了?”
温华在一旁已经看呆了,她还没见过宋氏跟儿子吵架的模样呢,如今——见识了……
邓知仁心里暗暗叫苦,给温华使了个眼色,小心的陪着笑容,“嗬——娘您可不能冤枉我!谁跟谁是一国?咱们不都是一家人么?”
看见二哥递过来的眼色,温华倒也不含糊,上前搂住宋氏的胳膊,同样给他递了个眼色,“二哥,你就别气娘了,虽然大哥是为了全家人的安危着想,可你不知道娘舍不得离开?还来劝?娘不高兴了!快道歉!”
“是是是——”邓知仁从善如流,立马就跪在宋氏跟前,低头作认罪状,“娘,是儿子想岔了,儿子给您赔不是,您别生气啦!”
宋氏破涕为笑,瞥了温华一眼,“你们两个,盘算着我不明白你们说的是反话,不能把你们怎么样是不是?”
“呀——”温华小脑袋贴靠在宋氏的肩膀上,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个大大的圆圈,“娘您真是有大——智慧的,我们这点小伎俩还真是瞒不过您!娘——不生气、不生气,生气了长皱纹……”
宋氏点点她,“小蜜罐儿!我就是不生气也得长皱纹,甭替他们说话,哪回要是不教训他们,他们连天都敢翻了!哼!”
……
好不容易安抚了宋氏,邓知仁才想起大哥的安排,“娘,晚上我们要去李先生家去拜访,哥哥让弄一桌酒席带过去。”
宋氏点头,“嗯,这倒是正事。”转身从箱子里取出两串钱来,“你去打些好酒,再称两斤果子,家里的肉足够吃的,就不用买了。”
邓知仁出了门,宋氏对梁氏道,“紫芝,你身子重了,歇着吧,我和温华置办就行。”
梁氏揪着手里的帕子,咬咬唇,低声道,“那……我来摘菜吧?”
宋氏看着她的肚子,“你现在只要养好身子就行,其他的就别管了!回屋歇着吧——纺纱织布的事儿也先放一放。”
“……是。”梁氏低声应了,虽是笑着,却显得满腹心事,她向宋氏施了礼,回屋去了。
梁氏面上的神色温华看得仔细,大概猜得到她是怎么想的,她摇一摇宋氏的胳膊,“娘,我看嫂子的身体挺好的呀,也该适当的活动活动手脚晒晒太阳。”
“七活八不活,这个时候一定得小心了!”宋氏瞧了她一眼,往她嘴里塞了颗枣子,“小孩子家懂什么?不要乱说话!还有,”她看着温华、平羽和元元,“有你大哥在的时候要喊二嫂,知不知道?”
温华嘴里含着枣子,急忙咬了两口,把枣核吐出来丢在一个木盘里,“知道——”
平羽搂着元元,从刚才起就一直没有吭声,他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会儿见宋氏看向他,便立即点头道,“嗯!知道了!大嫂是大嫂,二嫂是二嫂。”
“二二!”元元挥着小拳头……不知道她在兴奋什么——
温华心下计较了一番,扭头看了看门口,低声道,“娘,我觉得您天天喊孙子、孙子,二嫂会很难过呢!”
宋氏有些诧异,看了她一眼,奇道,“谁家不盼着孙子?”
“不是、不是!”温华摆摆手,偎着宋氏小声说道,“大嫂生下红儿之前,您不也整天喊着孙子孙子的,我们可都是看见了的,结果大嫂生下的是个女儿,您不是还挺失望的么?大嫂没在您跟前也就罢了,二嫂可是天天在家里好吃好喝供着,您对她那么好,她必是不愿意让您失望的,可万一跟大嫂一样‘先开花’——我只是说万一,那——二嫂肯定会内疚得不行,她又是那样的性子……所以我说她现在肯定天天愁烦的不行呢,只是不愿意让您知道罢了!”
宋氏略想了想,淡淡地一笑,瞥向温华,“我也是做过人家儿媳妇的,还能不知道这个?”她放低了声音,令温华须仔细听才能听得到,“我天天这么说,一个是为了讨口彩,另一个嘛……但凡作婆婆的都要让儿媳妇明白她的指望在哪儿,公婆丈夫都不是第一的,能指望的唯有儿子——这样她才能定下心来专心致志的照顾孩子,天天想那些争风吃醋的没什么用。”
温华怔住了,这、这——算是宋氏对她面授机宜么?
循序而渐进
“世上的规矩大抵就是这样,她若是愿意明白,将来自然有她的好处,若是不能明白,苦的只是她自个儿,别人也代替不了。人的际遇难以预料,你将来遇到的人,你也许不明白他,不过,只要守好你自个儿和孩子,该来的自然就会来了。记住了么?”
宋氏看着温华,满目怜惜。
温华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守好自个儿和孩子,可孩子将来也要成家立业,要离开自己,宋氏真正想说的其实是要守好自己吧?
人活在这个世上,要坚持原则、持正己身是多么不容易啊!
温华看着宋氏头上过早花白的头发,心中唏嘘不已。
她想到了邓知信、邓知仁兄弟两个,宋氏能教导出这样的儿子,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今天宋氏跟她说这些话,是真的把她当成自家人来看待呢!
“虽然不太明白,不过我知道娘是为了我好!”她笑眯了眼,爱娇地钻进宋氏的怀里。
宋氏微笑地揽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妮儿啊,不知道将来谁有福气得了你去……”
邓知信一觉睡到申时,睡眼朦胧的醒过来以后洗脸换衣,在堂屋里坐着和邓知仁说话,等了一会儿,待几道菜都烧好了便提着食盒一起去了李先生家。
再回来时,两个人都喝醉了,勾肩搭背歪歪斜斜的晃回来的,宋氏问他们食盒哪儿去了,两个人才想起来好似是忘在先生家了。
“没事儿,娘,”邓知仁都有点儿大舌头了,“先生比我们醉的还厉害呢,师娘只顾着照顾他了,我们——嗝——都忘了……”
邓知信的酒量明显比弟弟强了许多,他倒是还站得直,“娘,有热水么?”
见他喊着要水,宋氏赶紧给他端了一碗热水,他接过来喝了一口,摇摇头,“我要——泡澡……”
宋氏一怔,没好气的把他们赶进了屋子,“大半夜的泡什么澡,洗漱洗漱赶紧睡觉!”
温华躲回屋里趴在炕上小声的憋着笑,这两个哥哥真是……太有意思了!
伺候着大儿子睡下了,又去看了小儿子,宋氏才捶着腰回到了东屋,虽然累,但是面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她给自己倒了碗水,见元元已经睡着了,温华也困得直耷拉眼皮子,便往炕头的灶膛里又添了些柴,熄灯睡下了。
温华拢一拢填充着荞麦皮和碎麻的枕头,眯着眼睛在被窝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梁氏是孕妇自然是可以睡懒觉,于是邓知仁便也跟着沾光,但邓知信就没那么幸运了,平羽和朝益每天天刚亮就被叫起来洗脸吃饭,叮叮当当的自然就把一向浅眠的他给吵醒了,他眯着眼也不说话,直到屋里再次安静下来才渐渐睡去。
这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连邓知仁都醒了,宋氏看看日头,觉得不能再让他睡下去了,便让温华端了饭菜去叫他起来。
温华手里的木托盘上放着一大碗粥、两张烙饼以及一盘咸菜和一盘肉菜。她端着托盘一进到厢房,就觉得暖融融的,把托盘先放到炕上,爬上炕再端起托盘小心的放到炕桌上。她怕一会儿邓知信起床动作大把炕桌掀翻了,就先把炕桌挪到了角落里,这才转身准备喊他起床。
邓知信就那么闲适地躺在那里睁着眼睛看着她,一点准备也没有的她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往后一坐,她抚着心口,喃喃问道,“大哥?你醒了?”
“嗯,”邓知信微微掩了掩被子,闭上眼睛漫不经心的道,“不是说了不必叫我的么?”
“那个……”温华眨眨眼睛,“娘担心你饿了,所以让我端些饭菜过来,大哥,饿不饿?”
“不饿。”
“哦……”她摸摸鼻子,不死心的尤问,“天色不早了,大哥还是吃一点起床吧?”
被子一翻,没了动静。
温华眨眨眼,又坐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邓知信终于受不了背后总有个人坐在那里“凝视”,呼啦一下子掀了被子,起床了。他横了温华一眼,那一眼很是不忿,很是委屈无奈,然而温华是个粗神经的,只觉得大概、也许、可能……大哥有起床气吧?
狼吞虎咽的把饭菜汤都吃了,邓知信把盘子一推,“收拾了吧。”
“啊?什么?”温华正吃惊于他风卷残云般的吃饭速度,一时间没明白他的意思,待到他拿起一旁的长衫再次指了指门口,她才有些尴尬的起身躲了出去。
邓知信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邓家村的各个角落,从前熟识的和不熟的都来看他,他倒成了个稀罕景儿。
对于处理这样的事他倒也干脆,不熟的人来看他,顶多一杯大叶茶就把人打发走了,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