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华估摸着时辰,眼见得雪越下越大,便立即禀了大奶奶俞氏,派人出城去迎接颜恕。
朝廷的尚慈局今冬在外城各处及城门外添置了不少烤火处,容留一些乞丐和落魄之人度过寒冷的冬夜,当然,也仅限于这些烤火处,城内其他地方在夜间仍不允许任何人在大街上逗留。
温华派人去看过那些烤火处,建得倒是不错——一丈长宽的砖房,挤一挤大概能容下一二十人,临街的那面是半开放式的,没有门,里面一只大陶缸充作炉子,此外别无他物,每个烤火处每天分配一捆柴,省着点儿差不多能烧大半夜。
尚慈局是朝廷的表率,自然就有许多人跟风,这些捐赠者有富豪也有平民百姓,捐得多的就送去尚慈局由尚慈局统一分配,捐的少的,也许只是一捆柴、一两件旧衣裳,甚至可能只是几个馒头,不值当跑到尚慈局去露那个脸,便直接将捐赠之物送到烤火处。
温华吩咐人拿了自己的信物去各个铺子里,派伙计将早已备好的棉衣、糕饼和柴炭送到铺子附近街上的烤火处。
直到天色将黑,颜恕一行才风尘仆仆的回来,温华早为他准备了洗澡水,在热乎乎的澡桶里泡了小半个时辰,整个人才缓过来。
温华服侍他吃了饭,就有大奶奶院子里的大丫鬟玉泉来找,问有没有不穿不要的旧衣裳。
温华问道,“怎么要旧衣裳?是谁家要做百家衣么?”
玉泉忙道,“不是的,是太太看着雪下得太大,恐怕外面要冻坏人,让我们大奶奶准备些厚衣裳和粥饭送到烤火处,可一时半会儿的哪里弄得到这许多厚衣裳,送新的也不合适,我们奶奶就差我们到各房问问,看有没有不穿的旧冬衣,捐出来也是功德。”
温华点点头,“你稍等,我叫人去找找。”说着,叫人去把颜恕不穿的旧衣裳找出来,挑着厚实的包了三四件,交给玉泉,道,“六爷今儿险些没冻着,我这会儿走不开,跟你们奶奶说,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只管来跟我说。雁竹,代我送送玉泉。”
颜恕躺在床上,神情倦怠慵懒,温华给他端了碗热豆浆,他几口喝下去,叹道,“尚慈局在京城倒也做了几件事,就是不知道在各州府能不能也令行禁止,若是都能像京城这般,天下太平不远矣……”
温华撇撇嘴,“又酸了不是?好名儿都让朝廷担去了,朝廷才出了多少银子?”
“这你就不懂了,”颜恕把空碗递给她,“‘皇恩浩荡天下太平’,甭管谁出的银子谁出的力,总要有人去做,也总有人愿意去做。”
晚上请安过后,大太太留下颜恕,抓着他又训了一顿。
颜恕正防着二太太,听了便有些不高兴,其实他要是冷静些,顺着大太太讲几句软和话,哪怕只是面上情,大太太心里也能舒服些,可他和大太太之间并不似寻常母子,他心里别扭,脸上就带了出来,大太太见了更是不愉,“你是小辈,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难道还要我教你不成?一会儿就去给你二婶婶赔个不是!”
颜恕面色微冷,“太太,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了。”说罢,深施一礼,退了出去。
大太太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更为恼火,把茶盏一推,“这个逆子——”
易婆子进来回话,却瞧见自家主子气成这样,再想想刚才六爷出去时的模样,心里不由叫苦,然而她到底是在大太太跟前伺候了多少年的,灵机一动,“太太,六爷面色不好,是不是病了?”
“病?是存心气我还差不多!”
颜恕回到住处,渐渐冷静下来,慢慢地踱着步子,想了想,还是把事情和温华说了。
温华无语了,她很想问问,大太太是亲妈么?
长长叹了口气,抱紧了他的腰,“别气了,咱们好好过日子。”
温华一早起来,雪还没有停,院子里的积雪竟有半尺厚。
颜恕嘱咐她,“下雪路滑,你请安提前早去一会儿,路上慢慢儿的,别滑倒了。”
温华应下,替他拢了拢领子,系好披风,带上风帽,又往他怀里和袖筒里塞了两个手炉。
颜恕要把手炉拿出来,“父亲一向不喜兄弟们用这个,还是收起来吧,这会儿下着雪也不算太冷,再说了又不骑马,忍一忍吧。”
温华拉住他,“雪还下着呢,风又大,一动不动坐在车里没准儿更冷呢,仔细冻坏了,等什么时候接到了老爷再把它收起来,不让人见着不就行了?”
送走了颜恕,温华略微吃了几口,换了大衣裳,就出门了。
她今天外罩了一件粉绿色的夹棉披风,配了同色的观音兜,里面藕荷色绣腊梅的长袖夹棉褙子,褙子腰部微微收敛,鸭壳青的马面裙上只绣了两只雀儿,脚底一双与裙子同色的高帮皮靴,靴面上各点了一朵琉璃珠花,俏皮可爱。
颜恕他们兄弟几个要跟着二老爷和三老爷一起出城去迎大老爷——三老爷是昨天到的,知道兄长今天回来,立刻就拉着二老爷决定了今天的行程——府里的女眷们只需在家里等着,可是因为这场大雪,大老爷说不定会被堵在哪里,什么时候能到家是谁也说不准的事儿。
大太太明显心不在焉,温华一如既往的跟随大嫂和二嫂,直到二太太和三太太领着女儿们来到,一群女眷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大太太扶了扶额角,对儿媳和侄女们说道,“都回去吧,老爷到的时候再去叫你们,甭在这儿熬着了。”
又对两位妯娌道,“里屋暖和,咱们去里边儿坐着吧。”
温华巴不得赶紧离开,二太太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给她没脸,但那一句句的话里话外总是让人听了不舒服,温华心里的小人已经把二太太打了好几顿了,听到大太太的吩咐,忙跟在嫂嫂们后面退了出来。
第229章 风雪燕归来
直到下午日头偏西;仍未传来大老爷一行人的消息;温华不由担心颜恕他们是不是被大雪困在哪里,便打算去大奶奶那儿问一问,刚裹上披风;颜恕就回来了。
温华松了口气,“可算回来了,老爷到哪儿了?”握了握他冻得冰凉的手;忙叫人去打些热水来。
颜恕解下潮乎乎的披风和风帽,连同手炉一起扔在一边;见他衣裳膝盖以下都湿了;温华忙把放在熏炉上烘热了的棉裤和鞋拿来。
颜恕道,“不用着急;老爷已经到了。”
温华一愣,“老爷到了?太太派出去的人你们遇见没?”
“遇见了,只是老爷乏了,雪又大,就不叫惊动大家,让小辈们先不用去中院,等晚上全家一起吃饭。”
温华把自己的手炉塞给他,弯腰蹲下为他脱掉浸湿的鞋袜,“一大家子一早就在太太那边儿等着迎你们呢,太太不耐烦人多,就让我们先散了。我看那大雪总也不停,正寻思着你们别是耽搁在路上了。”
颜恕换了衣裳棉鞋,热烫烫的温度让他舒服的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把脸,接过姜茶几口喝了下去,靠着炕桌道,“刚进城时大哥就让我先回来禀报,可老爷说不必兴师动众。我瞧老爷气色不太好,仿佛是受了寒,恐怕也没什么精神应酬人。”
“请大夫了没?”
“已经请了。还有吃的没?中午就啃了两个素馅儿烧饼,这会儿肚子里空空的。”
“再有一个多时辰就该吃晚饭了,给你冲碗炒粉,放点儿椒盐芝麻,行不行?”
颜恕鼻尖红红的,“那个喝着腻,晚上人多闹得慌,也吃不爽快,还是先来点儿热腾腾的面条最实在,炖的羊汤还有没?”
温华笑嗔了他一眼,看看外头的天色,道,“得,你今儿辛苦了,要不先眯一会儿养养精神?”
颜恕一笑,轻声道,“你陪我?”
温华失笑,白了他一眼,“那谁给你弄吃的去?”
“没有你盯着她们就不会做饭了?来来,给我暖暖——”两条胳膊钳子似的箍着她往炕上一歪,掀起被子把两人裹作一团。
温华好不容易挣脱开来,气喘吁吁地拍了他一把,扶着头上的发钗隔着门帘子吩咐人去准备热汤面,不意又被他拽了回去,双手双脚把她缠得紧紧的。
她挣扎着,“先说好,就躺一会儿?”
“嗯嗯,别动,你身上暖和,今儿可冻坏我了……”
温华本以为他会趁机揩油,没想到竟真的老老实实抱着她睡了两刻钟,醒来后囫囵吃了两大碗面条才停了嘴。
桌上的碗盘都撤了下去,一人一杯热茶捧在手里。
亮晶晶的汗珠挂在额头,颜恕裹着被子往后一靠,就眯起了眼睛。
食物的香气,清冽的茶香,最是让人放松。
“今儿晚上人多,老爷一路疲乏,身体有些不适,估计不会耽搁太久,要是问起你,你就大大方方回话,别怕。”
“嗯。”
颜恕莫名叹了口气。
温华把手里的绣花样子一合,“好好的,怎么叹气起来?”
颜恕皱眉不答,温华推了推他,他才道,“先前有人给我送了消息,三嫂托了门路给三哥谋了外放知县的差事。”
事关仕途经济,就不是小事了,温华有些诧异,“真的?三嫂那儿丁点儿消息都没透出来——外放到哪儿?”想想又道,“老爷和太太知道么?”
颜恕摇摇头,“家里还不知道呢,听说地方还不错——过了年就要上任了,三哥到现在都还瞒着,我今儿路上试探问了几他句,他却顾左右而言他,不肯说实话。”
温华歪头想了想,“托的三嫂娘家的门路?”
“八成就是了,”颜恕摇摇头,有些无可奈何,“……他倒是看得开。”
温华暗暗琢磨,看来老三一家子不愿意等家里给安排了,也是,如今颜恕兄弟六个,只有排行靠前的两位兄长得了官,剩下的这几个仍旧靠家里养着,平日里除了一个月十两银子的月钱也没什么别的进项,但凡有些志气的便不愿总靠妻子的嫁妆支撑——像颜恕这样舍得下脸面给人画设计图挣钱的富家子弟毕竟是少数。
千里做官为的吃穿,不做官,哪里来钱养老婆孩子?
想到这里,她道,“虽说平时见着三哥的时候不多,但依我看他也不是甘心守在家里的,只是着什么急呢?三哥还年轻,贸贸然走了岳家的路子,以后在人家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靠着老丈人上位,毕竟不是什么好听的名声。
终是自家三哥的事儿,颜恕脸上微热,不自在的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听说老武宁伯身子越来越不好了,现在已经轻易不见客了,三嫂自然得趁着她爹还能喘气儿,先把好处拿到手。”
“老武宁伯快不行了?”
“听说前阵子厥过去一回,又救回来了,七十多的人了,棺材都摆了十几年了,还能折腾几回?”
温华听人谈起过,老武宁伯因为腿脚不好,早早的就把爵位传给了正室夫人所生的嫡长子,老武宁伯一辈子风流浪荡,早年对正室和嫡子十分不好,到老了怕儿子媳妇不孝顺他,又怕老妻仗势挟持他,便为着一点私心,硬是把管家之权从正室夫人和儿媳那里夺过来交给了心腹爱妾,也就是三嫂方氏的生母,弄得武宁伯府上上下下乌漆嘛糟很不成样子。
要温华说,老武宁伯这种举动哪里是真爱护爱妾?根本就是捧杀呀,这会儿是得意了舒坦了自在了,你还真能永永远远的护着?方氏的生母也忒大胆,一个妾,主母尚在,就敢染指管家之权,将来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想到这儿,温华叹道,“贵妾贵妾,再贵也是妾,真是想不开,老武宁伯还能蹦跶几年?这会儿再怎么春风得意,将来人家孝子一句话,就能把你给殉了。”
颜恕摇头嗤笑,“眼耳都被富贵二字给糊住了,自作聪明,三哥这人自小顺风顺水惯了,比起别家的庶子,不知多享了多少福。”
温华道,“我不是说他们不好,只是三嫂样样掐尖好强,在家里还没什么,出去了说不准便要闯祸……这事儿还有谁知道?”
“说不好,我权当什么也不知道,你也当没听过吧,”颜恕又叹道,“好多事儿四哥五哥都看着他,如今他这样不管不顾的把家族抛到一边……看他将来怎么收场。”
温华就劝他,“别恼了,依我看,从三哥三嫂开始,恐怕一个个都要按耐不住了,”想到这儿,她道,“二婶的事儿老爷跟你提了没?”
颜恕连着打了几个喷嚏,“今天这一路上老爷挨个儿把我们叫到他车里说话,我只提了两句,老爷就说知道了,让我们不要再过问,我看今天老爷跟三叔说了不少话,和二叔却只提些家乡的事。”
温华摸摸他的额头,似是有些微热,便又给他取了件大袄裹上,“今儿冻着了吧?要不请个大夫来瞧瞧?”
“不用,再来碗姜茶吧,要酽酽的。我只是担心这事儿最后会不了了之,过阵子二婶又故技重施,麻烦得很。”
温华担心他身体,宽慰他道,“老爷和三叔是做官的,二叔却是留在老家教书育人,这么些年不见,自然会有些隔阂,老爷不提家乡的事儿,还能提什么?拉着二叔说官场的事儿?那不是往人家心口上撒盐么?再说了,老爷总不会当着小辈的面管教二叔,总要给二叔留些体面的。”
“许是吧。”颜恕笑笑,又道,“我已经跟老爷提了,若是考中了,庶吉士馆选能进是最好,若是不行,就先跟着老爷或三叔去外面历练历练,老爷答应了。”
温华笑道,“多历练历练总没坏处。”至少也要弄明白官场规则,免得给自己、给家族招来祸事。
晚间摆宴,众人入了席,大老爷颜明山便吩咐人把屏风撤了,“都是一家人,一年到头又有几回这样的团圆?”
温华虽然在小时候初识颜恕时曾见过三老爷颜明时,但时间久远,印象早已经模糊。
这会儿颜明山、颜明松、颜明时三兄弟同坐一席,虽有年龄上的差距,但从眉眼间的相似之处却也能看出三人果然是亲兄弟。
不过温华到底不好多瞧,只将三人样貌记住,不至于将来见面不识失了礼数,余下时间便低头老老实实的吃饭喝酒,时不时与别人应答两句。
今日大太太说了不要媳妇们伺候,因此女眷这边三位太太一桌叙旧,跟着伺候的是各房的姨娘们,花团锦簇的倒也围了六七个人,颜家未嫁的姑娘们凑了一桌,温华这一辈儿的妯娌们也不知是提前打好了招呼抑或是各自有了默契,没有一个带了姨娘通房来的。
温华留意到姑娘们中间有两位看起来十分眼生,一个十六七岁穿桃红绫袄的,另一个穿鹅黄绫袄的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三四岁,瞧长相就知道这是姐妹俩,一样的瓜子脸、柳叶眉、杏核眼,施了淡妆,颇有几分姿色。
温华随口问起,别人没有说话,俞氏瞧了一眼,道,“她们是阮姨娘的两个侄女,跟着阮姨娘来的。”
第230章 姨娘的亲戚
“阮姨娘?”
温华听说过这位阮姨娘;阮姨娘是大老爷上峰所赠,十分美貌;生了一对孪生女儿甚得大老爷喜爱;硬是磨得大老爷同意了将孩子放在她自己身边养育;也因此为大太太所恶,偏她还是个张扬跳脱的性子——说难听些就是不守本分,颜家人私下里有不少议论她的,说她是“狐媚子”。
如今竟把娘家的侄女儿也领来了。
二奶奶杨氏手下的筷子一顿;皱起了眉;“那她们住哪儿?”
一桌人俱都看向俞氏。
俞氏笑笑;“阮姨娘的小跨院北边儿还有一排屋子没住人的;一明两暗的格局再好不过了;太太叫人重新修缮了一番,另开了小门独立出来给那姐妹俩住,”又道,“阮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