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弄,总觉得不是玩笑呢。”陆质叹气。
宁博容骄傲地说:“本就不是玩笑啊!”
陆质看了这个不过七岁的小姑娘一眼,“原就道无规矩不成方圆,你这规矩,却比书院更重一些。”
规矩,不仅仅是一些严厉的惩罚,陆质在见到宁博容给他的草稿之前,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严格的规矩,将学习完全套入了框子里去,与这课表一比,便是以规矩最严著称的麓山书院,也不过如此了。
陆质,就是麓山书院出身的学子。
麓山书院教养极严,书院正中博征堂中供着的,便是一把陈旧的戒尺。
但就算是麓山书院,学子们也不可能一天有这么多的课程,几乎是起早贪黑的程度,更不可能将他们全然塞到这样的框子里去,便是夫子讲学,今日讲《论语》,到学得差不多了,来日可能就会讲《孝经》,却从不会像这份课表分得这样细。
如今书院颇有一种进书院便是为了科举的意思,要学棋,学画,学琴,却完全是个人爱好的问题了,书院是不会教你的,君子六艺也渐渐为人遗忘。
是以陆质看到这份课表的时候,亦是身躯一震。
“这些科目你是如何想出来的?”
宁博容故意露出几分诧异,“这需要想吗?我从藏书楼中看来的,这人应当学习什么?文史经义不用说,便是算学书学这些,科举亦有旁科,又有古书道:君子当习六艺,五礼、六乐、五射、五御、六书、九数,难道不是吗?”
陆质默默无言,心道,也只有你这般思维不被外物影响束缚的孩子,方能想到此点吧,如今的学院……不过为了科举罢了。
虽嘴上不说,却对这个半大的丫头片子生出几分叹服之心,若说开始他只是想看看宁博容究竟想做什么,又见黑板粉笔类确实别出心裁,连这些贫寒子的住处都颇具独特风格,现在,他却是认真起来——
连他亦想知道,若是如此下去,这二十四个学子三五年后,会变成什么模样?
他不知道的是,这在宁博容看来,还只是一个框架而已,若是按部就班,四五年五六年才培养出一个小学生有什么用,就算是有中学生的水准,却也不外如此,她的计划中,尚有许多东西并未拿出来。
这个世界的学子不能以现代同龄的孩子来对比,更何况,自然科学方面科目的大量缩减,可以让他们的学龄更加短一些,宁博容的计划,已经渐渐成形。
两人默默站着正憧憬着未来,宁博容身后的阿青看着自家小娘子的眼神也是一日比一日更加恭敬。
“小娘子!总算是找到啦!娘子说是有急事要找你呢。”
比起沉稳的阿青,阿郑仍然有些冒冒失失。
宁博容奇道:“又有什么事?”
这一回阿郑倒是没说不知道,她顿了顿,悄悄道:“听闻,大郎君要到云州来做官啦。”
宁博容:“……”等等,你说什么?
她那个一看就肚里肠子能弯上十七八个弯的大哥——要来云州做官?!
很快她就知道了,宁博闻非但是来云州做官,而且执掌一方大权,从三品,为上州刺史,管辖云州方圆千余里地,云州富庶,他从京中调出并非贬谪,而是升迁。
宁博闻方才二十有二,只比陆质大上一岁,官至上州刺史。
……相当于现代的一省之长。
☆、今日哺食
二十二岁的省长,这在现代绝对能惊落一堆人的眼睛,但在这个年代,却并不大引人惊异。
这年代读书读得好的,成名都挺早,明经科及第的学子,最年轻的十三四也是有的,例如宁博裕,资质不如长兄,甚至不如幼妹,是以宁盛让他满了十八岁才参加科举,但这个年纪科举及第却是稳稳当当的,宁博闻与他不同,本身资质出众,又有这样一个早年的头名宁盛悉心教导,十四岁便已科举及第,且为上上第,十五岁选官,与长公主结识,同年退亲,次年与长公主成婚,如今做官已是第七载,颇得今上重用,执掌一方便是顺理成章之事。
宁博容心里有点不大舒服,崔氏以为那天她没听到,事实上她和宁博闻说些什么自己可是听得一清二楚的。
哪怕对这长兄没什么意见,对于他的老婆,长公主刘婉贞,却怎么都不会有多少好感,再怎么说,崔氏都是因为她的缘故才早产的,让自己小时候受了这么多罪……崔氏是高龄产妇哎,这年代医学水平又差,实在是一件很悬的事好吗?
恐怕崔氏也是如此,宁博闻好歹还是宠爱过的儿子,但这个媳妇……呵呵,原本给宁博闻订下的乃是宁盛好友,亦是当世大儒郑明嘉之女,端得是温柔和善,结果偏偏宁博闻被这刘婉贞看上了,宁博闻回头就闹着要退亲,现在想想仍然让崔氏气恨得很。
可偏偏,人家又是公主,连端个婆婆的架子都不可能。
“既然来了,却也是躲不过的。”崔氏正在教育宁博容,“你这个大哥从小便脾气固执,且有主见,这刘婉贞之事,却也并非全是她的过错,如今他们到云州来了,我也必须要和你讲一讲你这位大嫂了。”
哪怕口吻不渝,崔氏对形势还是很拎得清的,刘婉贞是长公主,乃是今上唯一一母同胞的妹妹,地位特殊,怕是到云州来后,便是云州地位最高的女子,若是她传召,宁博容根本不能不去,连自己,也不能公然违抗于她,只是装个病不见她刘婉贞也是拿自己不能怎么样的,再怎么说崔氏也是她的婆婆。
而崔氏这样严肃的态度,让宁博容都有点紧张起来,已经在心中脑补一个骄奢跋扈、任性傲慢的公主形象,呃,听闻唐时的公主,都挺有脾气的……而大梁很多方面,很有唐时遗风啊!
“其实,你也不必害怕,那刘婉贞并非性情骄奢之人。”
宁博容:“……”母亲,你这话有点矛盾啊!
“当年虽她有过失,我也并非全无过错。”崔氏这话说得有些不情愿,“只是她这人我见了便讨厌,当年又有你大兄退亲之事,气着了却害了你。”说罢将宁博容搂在怀里又是一阵叹息。
“是以,若是她相招,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宁博闻这小子虽性情乖张,但爱护你之心应是没有假的,即便是看在他面上,刘婉贞也不会拿你怎样。”崔氏冷笑着,“这刘婉贞遇见宁博闻只当是幸运,但是宁博闻那是什么头脑性情!还不直接将她拿捏了,以她的愚蠢程度还敢嫁给这样的丈夫,也真够胆大的!”
宁博容:“……”等一下,她是听出了崔氏对这位长公主的鄙视,但是吧,那个……“这样的丈夫”被你说得这样可怕……他是你的亲儿子啊母亲!
哪怕有崔氏的安慰,宁博容的心情却并未好多少,待到下午陆质上完了课来找她,她还坐在藏书阁里发呆。
陆质一掀下袍就坐在她对面,“阿容,可否让阿何多做一份吃食?我便与那些孩子们一道用朝食哺食便是了。”
“哦。”宁博容随口应着,然后忽然抬起头来,惊讶道:“你说什么?”
陆质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他们吃的都是粗野之物。”宁博容真诚地说:“此时若是被我阿父阿母知道了,必然要怪我啊!”
陆质却笑了起来,“不论是宁世伯还是伯母,他们怎可能怪罪你呢。”
宁博容扁扁嘴,她心情正不好,就想要回绝这个提议,就见陆质摆摆手,“这样也有利于培养我和这些学子的感情啊!”
宁博容哼了一声,“要你和他们培养感情做什么?”
陆质:“……”之前不是你说的么,一个好的教师不要和学生保持距离,要有亲和力要和他们培养感情么!
怎么转头……就不认账了?
不过,反复无常不仅是小人的专利,也是女人的权力——
咳咳,这句话也出自宁博容口中。
不过,陆质倒是提醒了她,宁博容站起身来,丢下手中的书,“阿青,走,看看去。”
毕竟是第一天,看过朝食,宁博容还要去看一看哺食,恐怕陆质正是看到那些学子们开吃了才来的。
今日哺食其实很简单,说来也大多是稍有家底的人家不会吃的东西。
秋季正是物产丰富的时候,翠华山中就有不少东西可以吃,这些野菜,别说是书院中的这些学子不会入口,就是宁家的仆从,都很少去吃。
实则宁博容自己就很喜欢吃荠菜,这年头很多的植物都还没有具体的名字,也称之为野菜,宁博容自己入山的机会少,都是让宁家仆从采了野菜回来,在翠华山张这种地方,一个时辰就可以采不少野菜。
将这些野菜细细切碎了,混入粗面,加些鸡蛋——没错,这个年代,鸡蛋反倒是和鸡一样,属于农家也吃得起的便宜货色,一个铜板就可以买上两个,再到锅里少放些油煎熟,最后撒上一点盐便是这个年代的野菜鸡蛋饼,因为粗面还有极少的盐油,自然比起现代的野菜鸡蛋饼要差得远了,但是闻起来却香得要命。
在这个基本烹饪手段只有蒸和煮顶多加上炙烤的年代,胡饼常见,但和这种软软的鸡蛋饼根本就不一样,难怪陆质见了之后都口舌生津,对此意动。
这些学子最小的刚满九岁,最大的倒有两个已然十三岁,但这两个却是例外,余者大多是九到十一岁,陆质和宁盛挑选的时候就有注意年纪。
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宁博容并不想亏待他们,所以是绞尽了脑汁将这种好表现得更平常一些,选用的食材才会往便宜里走,否则,那些寻常万里书院的学子恐怕就要有话说了。
主食仍是粗面馒头,一人一块野菜鸡蛋饼,加上一碗大骨汤,这年代的大骨更是便宜到根本没什么人吃的,别说是大骨,就是排骨,都根本没人欣赏,一般来说,杀了一头猪,剔干净肉之后,骨头就会丢掉,哪怕是被奉为美味的羊,除非是烤全羊,否则吃羊肉的时候羊排也是根本不会出现的,骨头能吃?
这在大梁人看来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但宁博容知道,筒骨汤……滋补得很啊!
这一碗大骨汤就是用几乎没有肉的大骨在大瓦罐里炖的,扔进了一些野山菌,相当鲜美诱人,陆质闻到那股子香味的时候,整个人都有点不好了……
卧槽,想吃吃不到的感觉!
哪怕主餐仍然是粗糙到让陆质这等富家子很难下咽的粗面馒头,单单是闻着那诱人的野菜鸡蛋饼和香气扑鼻的大骨汤,陆质也是愿意同他们一道吃饭的好么!
尤其每个学生都有一块大骨,因为宁博容特地吩咐阿何在大骨中间切一刀,就怕她力气不够,还叫了阿黔来帮忙,这汤滋味鲜美也便罢了,骨髓亦是可以食用,这些贫家子原也未曾吃过,阿何照宁博容交代的同他们说了,这一个个吃得简直是红光满面。
若是宁博容自己说要吃大骨汤,崔氏定然会说她胡闹,因现在并无这种喝骨汤的习惯,但是给这些贫家子吃,崔氏却是不会管的,但谁都不曾料想到,这劈开大骨之后炖的汤会滋味如此鲜美,甚至远远超过了肉汤。
让陆质泪流满满的是,这些学子们将所有的汤喝得干干净净,竟是连点儿汤星子都没剩下!
“阿容,我明日里便要同他们一块儿吃饭,让那厨娘多做一人的饭食!”陆质凛然道。
宁博容哼了一声。你说吃就吃啊!这可是她煞费苦心天天在帮这些瘦骨嶙峋的学子配营养餐好吗?
“说吧,这回想要什么?”陆质叹了口气。
宁博容翘了翘唇角,“要吃也不是不行,你得再答应我做一件事。”
“说!”陆质很果断。
“暂时还没想到,喂,你先打张欠条给我。”
陆质:“……”
看到陆质憋屈的面容,宁博容的心情立刻好多了,果然,欺负别人才是纾解心情的最佳方法。
“阿何,明日的食谱我现在便告诉你,朝食乃是鲜鱼豆腐汤配上栗子薯蓣糙米饭,哺食为香菇野菜汤,配以莲藕粟米粥,明天一早我会让阿黔他们去弄几条鲜鱼,回头将豆腐与剔了骨的鱼放在这瓦罐里炖汤,栗子薯蓣糙米饭明日我让阿青细细与你说,倒是莲藕粟米粥要注意,莲藕切丁,做的时候记得放蛋清和糖……”宁博容交代阿何道。
陆质在一旁听得直咽了咽口水。
罢了罢了,欠条就欠条吧!
☆、初见公主
不仅仅是第二日的,她一口气排了三四天的菜谱,实则宁博容排好的菜谱上,贵的东西是不敢往上放的,弄个鸡脯大骨鸡蛋这种便宜货自然无人会说什么,就是偶尔弄点猪肉兔肉加加餐,也不算是很过分,只要不搞出个羊肉熊肉这种昂贵货色,那就妥妥的没事儿。
事实上,宁博容才不会弄羊肉呢,这年代烹饪手段有限,羊肉的做法那都要高级了才好吃,就万里书院这条件和阿何的手艺,实在是技能点不够啊。
就算是不弄羊肉,宁博容首创的各种花式粥粗粮饭都是一绝,少放一点点油不大看得出来,就是稍稍放的一点蔗糖,也不是到能尝得出甜味的程度,那都是只放一点点的。这些秘密只有阿何知道,而自从宁博容提拔了阿何之后,这小姑娘待宁博容颇为忠心,就是宁家的吴厨娘来问,她都没肯说。更别说加了萝卜,或者莲藕或者山药再或者野山菌炖的大骨汤,甚至还有酱大骨,又有各种山里的野菜野果,构成了这些学子们营养丰富的每日两餐。
陆质也就跟着享了口福,没过多久,教这二十四个学生的四个夫子全部都和他们一块儿用餐了,宁博容只得吩咐阿何再加一张长条桌,让宁博容觉得黑线的是,没过多久,连宁盛和那边颇有名声的大儒都跑过来蹭饭吃了。
还美言道:治学当兴朴素之道。
朴素你个大头鬼!嘴馋就直说!
既然吃了她的,宁博容自然是要压榨的,于是,那边的大儒都偶尔会到这边来上个公开课什么的……
没错,他们上课的时候,那几个另请的夫子,包括陆质,都要搬个板凳在后面听的。
这二十四个贫家子那是相当惶恐,对万里书院的感激之情更是难以言表。
只过了三五日,宁博容就听说宁博闻已经到了任上,第二天,传召就到了。
宁博容的心情很复杂。
“明日你自去吧。”崔氏叹了口气。
生这样的儿子,纯粹就是来作孽的。
宁博容终于忍不住问:“那郑家姐姐,现在如何了?”
崔氏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她微微一笑,“自是嫁得不错,乃是潞洲的一书香门第,如今儿女双全,夫妻琴瑟和鸣。”
宁博容松了口气,“那还好一些。”
回头又想,这才正常啊,这又不是礼教十分严格的明清,现在是颇有唐时遗风的大梁好吗?别说是退个亲了,就是嫁人之后和离再嫁,或者死了丈夫再嫁的,这年代也是很正常的事。
贞节牌坊什么的,在这年代真心是看不到的好吗?
她家大哥要是再坏一点,娶了郑惠然再去和长公主勾勾搭搭,那才是人品败坏的陈世美什么的……
听说郑惠然长得可漂亮,原是颇有名气的云州美女来着,当年宁盛给宁博闻同郑惠然定亲,可是有不少人说两人乃是金童玉女的。
宁博容没见过郑惠然,不过她见过她家大哥啊!能到她家大哥那个水准,这得长得多漂亮!
宁博闻倒是说舍就舍了。
“其实现在想来,你大兄要退亲也没什么不好,惠然自小经郑家郎君教导,温柔娴淑,书更是读得不少,颇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