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急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定风月”去或者不去,我都要完蛋。“水含香”这时候倒是挺身而出,他愿意帮我,先去说服“定风月”。
可是,你看过萤火能和星光比肩么?
说服没有成功。“水含香”又出主意,示意我要护住孔家班,就必须去寻目前最厉害的人做保。
我们想来想去,唯有去求援于庐陵王。但是庐陵王封地并不在长安,我于是收拾了行装,决定第二天一早就上路。
可是,没想到,当夜,性子又急又刚的“定风月”,就服下毒药,自尽了。待我们清早发现,已然全无救治的希望。他狠了心不想活命,谁拦的了啊………
他死前,说的很明白,不想连累我们整个孔家班的人,大家都泪流满面,因为班子里连我在内,无人不受过他的恩惠。他自己从不提起,不代表我们已经遗忘。他总是这样淡淡的泰然处之,我以前认为,他是面冷心热。等到他提出要求,他的坟头所立,需在荒山之上,上面不要刻“定风月”,而是“过客之墓”时,我才发现,我大错特错了——他的心,也是冷的。
他临死的时候,抓着苏长保的手,说话都很艰难,全班子里,只有我靠的最近,所以,即使声音很低,我也听的一清二楚。
他对苏长保只说了一句话。”
我们肃然轻问:“哪一句?”
孔班主低头道:“他说:苏长保,你就代“定风月”长长久久的演下去,可好?”
我们听见“长长久久”这个词儿,集体毛骨悚然了一把——这 “定风月”,简直就是一狂热的戏痴啊!
孔班主瞧见我们的表情,不以为然,继续说:“第二天,我们就通知了长安府,得到许可后,将“定风月”葬在了城外的荒山上。对外宣称,“定风月”暴病而亡。
长保在“定风月”的坟头,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坐了三天。
三天回来,我们慢慢发现,他整个人全变了。
他好像一夕之间,就学会了演戏。那时候,“水含香”已经顶替了“定风月”,成了孔家班的台柱子,我们给长保安排的,就还是普通的小角色:马夫,书童,花脸,茶衣,褶子,小厮………
没想到,长保似乎就这么“开窍”了,一唱一念之间,活生生就是这么个人了。我想到将来又有了希望,高兴之余,隐隐却有点担忧。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班子里就有人,偷偷向我反映,长保的恐怖之处。
我们排《刘沉香劈山救母》,长保半夜跑到“水含香”厢房,指责“水含香”关押他娘;
我们排《苏子卿匈奴牧羊》,长保晚上就睡在羊圈,几个孩子死拉活拉他都不肯出来;
这样的事情短时间发生那么多次,我有点“寒”了。我知道,用我们戏班的行话来说,苏长保是“入戏太深”,太甚了。我不敢想象分不清演戏和生活的界限,是多么的可怕。
最后一次,是我们排《三盗赤兔马》。
东汉末年,名将吕布吕奉先,领徐州牧。吕布名言:“我有画戟、赤兔马;谁敢近我”吕布手下有名属将侯成,因违反禁酒令被吕布鞭打一百。侯成阴结部将宋宪、魏续欲害吕布。怎奈吕布英勇、难近其身。
侯成主张:“要想害吕布;先盗赤兔马。”于是,三盗赤兔马,侯成等投降曹操;吕布被捉缢亡。
“水含香”扮吕布,苏长保扮侯成。长保入戏后,当天晚上被大家捉住,在戏班后面的马厩里,偷了马想往城外跑。
这次我也护不了他了,偷盗可不是小罪。在所有人一致要求下,我把苏长保赶出了孔家班。
再后来,听说他去西市卖了鸭子,自此,他再也没有联络过我们。”
孔班主一声叹息,我们只听出其中多少辛酸之泪。
某离突然一拊掌:“糟糕!照此说来,今晚,林家危险了!”
第二真相
第二真相
我们一起紧张的望向某离同学,不知道他突然发表这惊人之语,所意为何。
离拧着眉毛道:“如果依孔班主透露的情况来看,苏长保应该是已经成为名副其实的“戏痴”了,他的心里在某一个方面,已经分不清现实和演戏的区别;孔班主的讲法,就是“入戏太深”。
我心里一凛,补充说:“而且还是间歇性的。“
离冰冷的视线落在远处:
“而且,他受到某一个外在东西的刺激,就像暗号一样,他发作起来,就开始演。并且,还是真情投入的演;估计他都不认为自己是在演戏,而是认为,自己就是那个角色。”
小飞飞摸摸头,思索了一下,纳闷的问:“那,你说的那个外在的,能刺激他的东西,是什么呢?“
我回想起连续几夜的恐怖观赏经历,思绪奔涌,迟疑了一下,小声说:“你们说,天天晚上都开演这样一幕,应该不会这么巧吧?中间的共同点,是什么?”
萝卜长啃着他的手指,就差拿脑袋撞墙一般,悲愤的说:“是人都看的出来嘛!共同点?都是晚上呗!”
离“啊”了一声:“罗大人,正是这——都是晚上呀!咱们看见的苏长保,可都是半夜三更的上戏啊!”
我嘴快:“为什么都是晚上呢?”
大家闻言,都陷入了沉默。
半晌之后,某离忽然抬头,眼神更加的清澈明亮了。他走近孔班主,低身一礼:“事关人命,请孔班主千万勿要省略,当年之事,您知道是最清楚的,除了您,再也没有人,能让我们相信。
请告诉我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如果我估测的不错,您,是否遗漏了,最关键的一点细节呢?
请您放心,无论当时发生了什么,都是过去之事了。宋某愿以项上人头,为孔班主担保。无论真相为何,都不再追究,力护孔班主一行周全!”
说罢,从袖内掏出一个黄灿灿的方形小牌子,我一看,就知道绝对是纯金打造的,那股子永不贬值的钱味,立刻如CHANEL 5号一样,钻进我的鼻孔。
孔班主凑上前,盯着小牌子注目一看,大惊到:“免死金牌!现下朝里居然还有免死金牌!”
离缓缓点头,复把金牌收回囊中,问道:“孔班主可愿相信我了么?”
孔班主掂量了许久,一咬牙,说:“既然你有如此的身份和地位,那么,我就相信一次。当年的旧事,其实,是………和我前面说的………有点出入……我掩盖了真相………可我也是没办法啊,我总得保着我们全体孔家班啊………”
我听见那句“我也是没办法啊,我总得保着我们全体孔家班啊”顿时浑身一震,因为,我怕接下来的下一句,就是:我只有牺牲掉“定风月”。
孔班主声音开始变的有点软:“当天早上,李大将军送来紫金碎玉帖,确实是邀请我们去唱那出《昭君出塞》,不过,帖子写的很明白,是请“定风月”一人前去,连唱三天。
李大将军好男风,为人又残酷暴虐,我们都知道“定风月”此去凶多吉少。“定风月”自己也断然回绝。但是,如果他不去,我们孔家班百来十号人,全部都得死。
当时,“水含香”确实是挺身而出,代替我,去游说“定风月”了。那时,我趴在窗外偷偷瞧见,“水含香”一进屋就直接给“定风月”跪下了,响头磕一个,就是一声“救命”,“定风月”搀扶他,他却不肯起来,说是磕一个头,就是代表了孔家班的一个兄弟。
“定风月”无奈,终于答应了他的请求,“水含香”又力证,只要“定风月”去李将军府拖延一下,班主我将会带着他,去庐陵王处求援。
“定风月”于是那天清早,就被李将军府第的软轿,接走了。
我和“水含香”当天立刻就上街购买了贵重的礼品,又购买了最好的马匹,准备了干粮,想连夜赶往庐陵王的封地。
结果,匆匆忙忙安置好班子,打点好一切,入夜,我和“水含香”准备出发的时候,李府的人,又把“定风月”给送回来了。
我们是眼睁睁看着“定风月”被抬回来的,李府的下人只留了一句:“将军交代下,养好了身子,三日后继续去唱!”就回去了。
等长保冲上去,把“定风月”抱回屋子的时候,我们都惊呆了。
“定风月”早晨身上穿去的戏服,已经被撕扯的破烂不堪,脖子往下,全是青青肿肿的淤迹,平时保养的极好的细白手臂上,全是一条一条的血痕;脸上没有任何润色,长保扶他上床的时候,他连动都动不了,只有小指能微微弯曲一下。
别人哪怕最轻微的触碰他一下,他都是一声惨哼。嘴唇不停的颤抖,说话都说不清楚,需要人靠的很近,才能勉强明白他在说什么。
“定风月”回来后,就示意长保,把我们全部赶出屋子了。我们也不知道他和长保说了些什么。我不放心,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办,愁的头发头要白了。孔家班的所有人,都不敢回去睡觉,大家站在院子里,全部都在等。
过了一会儿,长保出来,说问伙房要热水,“定风月”要沐浴更衣。我们只有再等。
又过了一个时辰,长保才出来,把我和“水含香“拉进去,说“定风月”要我们送他。
我进去一瞅,“定风月”倒是穿戴的整齐异常,就象要上场一样。他手里死捏着一个小瓷瓶,正是前两天,和我在昭国大街采买药品时,打趣说要迎合长安仕女的养颜新方而配制的少量砒霜。
而他身边床下,砒霜的瓶子,足有五六瓶之多。
我的第一个反应——““定风月”服毒自尽了!
我吓的直哆嗦,苏长保却把我拉到床前,说“定风月”有话要告诉我。我低头把耳朵就过去,听见的“定风月”生前和我最后一句话是——不怪你们,我谁都不怪!
接着,他又对苏长保说了句:苏长保,你就代“定风月”长长久久的演下去,可好?
就去了。
长安府对外宣称“定风月”是暴病而亡,派人来催我们,尽快落葬。衙役公差把刀一横,我们哪有胆子敢说不?
按照苏长保传达的“定风月”的遗愿,坟归荒山,碑立”过客“,我们以最简单的法子,就送走了“定风月”,一代名伶,居然连个最后的仪式都没有………。。”
孔班主老泪纵横,说到动情之处,眼眶通红。
我也难过极了,抽抽答答的说:“苏长保肯定哭的比泪人还厉害………。。”
孔班主摇摇头:“不,自始至终,苏长保一滴泪都没流……。。”
离叹了口气:“痛的深处,哪里说的出,我猜,他大概只好躲在心里哭吧………。”
又滞了滞,问:“孔班主,这一切,都是发生在——”
“在当夜三更……”孔班主对离点点头。
“那,“定风月”……”
“正是鼓敲三更,最夜时分,断的气!”
是的,半夜三更天,这才是暗号的关键点,我们豁然开朗之余,却觉得阵阵血腥味,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是的,血腥味。我好似真实的闻到,一个绝世名伶,死前那浑身的满布凄凉的血腥味,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大家都明白了,沉浸在无言的沉默中。
萝卜长半晌发言道:“宋大人,你刚才说,林家危险了,是什么意思?”
离扬眉道:“苏长保入戏太深,只怕演南音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了南音;演林氏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了林氏;演明风的时候,就把自己当作了林明风。
剧我推断,本来,他们三人都有怨恨林师傅的动机——明风没有得到祖传“鸭”技;南音被阻止和爱人的婚事;周媒婆是心爱的女儿和看中的女婿要私奔………。
这一切,都怨林师傅,但是,分到每人身上,都不足以恨到杀人,只是动机………”
我瞪大了眼睛:“但是,如果苏长保,把自己,既当作了南音,又当作了明风和周媒婆,那就是很多很多的恨了啊……”
离漆黑的眸子闪过赞许和同意:“是的,苏长保已经分不清戏和人生,他也许白天记不得晚上干了什么,扮演了谁,但是,那很多很多的恨意,一定会积累在他的心里。”
小飞飞拍手道:“那,他恨到极点,就自然想到,要干掉林师傅!”
离迟疑了一下:“为了证明我的推论,我们今晚可以再试——我认为,林家现在之所以危险,是你们想——长保扮过南音,林氏,明风,下面,可不就要扮演林师傅了么?“
萝卜长大惊:“那他演林师傅的时候,不是就认为,自己是被南音,周媒婆,明风共同杀害的了么?”
离露出“后果很严重”的表情,摸摸下巴:“所以,他今晚出演林师傅,是不是要找意识中的“凶手”报仇呢?”
萝卜长哭丧着脸说:“那快啊,别磨蹭了,赶紧呐——”
离镇定的挥挥手:“还不到三更呢!你先去衙门,把公差兄弟们找来,真出事,不行大家就抓人;我们齐去“香香鸭”守着,二更前,一定要布置完毕!”
离奇遗物
离奇遗物
萝卜长得令,万分激动的带着他的院子里的伙计们,回衙门准备去了。如果某离所料不差,那今夜,将是一场硬仗。
孔家班的下人端来一点粗糙的食物作为晚饭,我一看,也不过几个白面馒头,配一碟小菜,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一定大不如以前,不然也不会住在安化门这一带。
我这几年发掘的长安娱乐小道消息里,都没有他们孔家班一席之地——那个“水含香”,估计根本没闹腾出什么名堂。孔家班是自此没落了吧。
听完孔班主复述的“定风月”的往事,超级粉丝小飞飞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尽量没有失魂落魄,但是,他那平静是装的,大家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的心已经“BIU”“BIU”“BIU”的飞散成无数悲伤的碎片。
席间无人做声,今夜无人入睡。“定风月”恰似一柄利刀,剜进心里就能滴出血来。想起他,怎能入眠。我心不在焉的啃完馒头,抬望眼,窗外,已然墨空如洗,爬满不知名的星斗。
是的,时间真的的不早了呢,不过,我那份天天去“香香鸭”番强的激情,现在倒是不太热烈了。
离应该很明白我的想法,他吃完,只沉稳的坐在一边,静静的看着恹恹的我和小飞飞。
等待,是考究人的功夫;出离了心性,任由寂寞自在生灭。那时刻,生命好像就似指间沙——花事尽。
那首著名的《认命》在我耳畔迟迟回响不去,歌声萦绕:
“天荒地老最好忘记
笑也轻微 痛也轻微 。
生老病死相聚分离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
浮萍落花颠沛流离
山盟海誓力歇筋疲 。
笑饮砒霜 魄散魂离
爱有尽时 恨无绝期…………。”
离忽然朗声道:“局中痴,局外迷,既然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解脱,那么,就让你的心,停在离开或者留守的情绪中间,走剩余的一条路——暂时放下吧………。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是的,想到林南音和周媒婆,我和小飞飞同时起身。“香香鸭”无论如何,今晚,还是要去的。
走在半路上,我轻声问旁边的离:“你,有何感想?”
离闷闷的一直向前走着,也不回答。我想,他的心情此刻一定也是在罅隙里,回转千百遍,颠簸起伏。小飞飞远远跟在后头,一个人想心事。
拐过街角,渐渐已经能够望见“香香鸭”的院墙了,离突然停住脚步,转身定定望向我,悄语道:“我曾经陪伴停鸢大人,天河饮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