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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晚冯玉姜刚收了摊子,正在把炉子锅子的往下搬,钟老大两口子匆匆赶来了。冯玉姜停下手里的活,招呼他们进饭铺里坐。
钟老大家的开门见山就问:“他四婶子,我听说你家里的地不想种了,想转给旁人种?”
冯玉姜说:“有这个打算。把他奶的地给你家一半,我家还剩下六亩多,你看我一个女人,根本种不了,地都让我抛荒了,草比庄稼还肯长。我就寻思,我留下两亩将就种,弄点口粮吃,余下的,全都转手给旁人种。当然,也不能白给他,我不要他的钱,不要粮食,除了交公粮,谁种我的地,谁帮着我把他奶那三百斤小麦,三百斤棒子、两百斤地瓜给了。也不知有没有人愿情种,我正想叫你帮着在村里问问。不过要先说好了,种一年算一年,那地,还是我家的,就是给他家种罢了。”
钟老大家的一听,眼珠子转了几圈,在心里飞快地合计。她一听到冯玉姜要把地给旁人种,直觉就是有便宜可占,火急火燎地就来了,生怕来晚了冯玉姜把地给了旁人家。
刚大包干分了地的农民,对土地,那种渴望尤其强烈。
现在听听冯玉姜这条件,其实也算不上有啥便宜。不过转念一想,她家里人手多,要是接手了,倒也没有什么亏吃。虽然还要交公粮,不过公粮给的价钱也不低。两百斤地瓜不算什么,一麻袋差不多就够了。三百斤小麦,三百斤棒子,换四亩多地种,搁在劳动力多的人家,能行!再者说,她家要是种这地,就用不着按斤称粮食给钟母,钟母在她家里养老,那就算是钟母都吃了,倒省了钟母翻账说嘴。
而冯玉姜家里孩子小,人手少,又忙着开饭铺,也划算。这就是冯玉姜算了小半夜想出的法子。叫她一个女人整天围着那几亩地忙,种不好不说,开春需要买牲口不说,眼下也出产不了几个钱,还耽误了做生意、看小五。
钟老大家的在心里合计了半天,问冯玉姜:“不能再少点了?”
冯玉姜说:“那不能。他奶要这老些粮食,地给旁人了我上哪弄粮食去?不行的话,我就只能自己种了。就这,我还得再贴五十斤豆子,五十斤大米。大嫂子你随口帮我问问,没人种就算了。”
钟老大两口子对了一个眼色,钟老大家的便说:“他四叔忙,看你一个女人种地不容易,干脆,这地我家种了吧?”
“大嫂你种?我寻思还是叫旁人种好说话,万一遇上收成不好,叫你吃亏,你要是说拿不出那些粮食怎么弄?”
钟老大家的说:“收成不好那没法子,怨不着你,该怎弄怎弄。话说开了,他奶的粮食我管,这地你给我种吧!”
冯玉姜答应了。她留下了两亩离镇子近些的地,剩下的四亩多地,就都给了钟老大家的。两下约好了,今年的粮食冯玉姜照旧给,已经种上了的三亩麦子、大豌豆,还是给冯玉姜收,下茬再转手给钟老大。
现在,冯玉姜没有退路了。地转了手,除了两亩口粮地,一家人的生活就落在了生意上。
这条公路,整整修了大半年。第二年收完了麦子,修路队交了工,撤走了。那一阵子冯玉姜的饭铺子人就少了很多,一天也没有几个人,天气热,油煎包也不方便卖,冯玉姜索性就重新推上手推车,去走街串巷卖凉粉。收入虽然比不上饭铺子,倒也够娘几个日常开销。
值得高兴的是,小五会走路了,就是嘴笨,除了喊妈,话还不怎么会说。冯玉姜卖凉粉,就把小五放在长筐里推着,一边的长筐里放凉粉、调料、配菜,另一边坐小五。小家伙坐在长筐里,拍着小手,看着热闹,咿咿呀呀说着旁人不懂的婴国语言,倒是比闷在家里高兴多了。
钟继鹏喜欢小五,那是显而易见的。旁的几个孩子小时候,钟继鹏很少抱,如今或许是因为年近四十,或许是因为偏爱老小,倒经常抱着小五去溜溜,像个母鸡似的张着胳膊,跟在小五后面看他一步一趔趄地学走路。
冯玉姜想,四十岁的钟继鹏也会一天天老去,等他老了,也不知能不能变得和软踏实。
因为公路是分段修的,听说整条路要等到入秋才能通车,冯玉姜相信,通了车,过往的车辆和行人多了,饭铺里的生意就能重新红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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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大事情,就是山子要中考,二丫也要考初中了。
冯玉姜对二丫倒不担心,就二丫那个要强的性子,考本乡的初中,还是不会有问题的。对山子中考,冯玉姜却不能不担心。
中考考得好,可以升高中,也可以上中专。然而当地学校能考上高中、中专的人,十个里面也没有一个两个的。
离中考还有半个月的样子,老师忽然叫人带话给冯玉姜,叫家长第二天上午到学校去一趟。
“要不你去?”冯玉姜问钟继鹏。
“你去吧,能有什么事?我估摸无非就是考高中,准备钱啥的。”钟继鹏说。
第二天冯玉姜抱着小五,一路找到山子的班级。老师正在讲课,冯玉姜便在门口等,她张望了一下,没看到山子。反倒是老师看见了她,走了出来,问清她是谁后,叫她到校长办公室去。
“中间那条直路,一直走,到头了左拐,找校长室的牌子。”那个老师指点着说,“你认得字不?”
“认得。”冯玉姜转身去找校长室,临走又瞥了一眼教室,还是没看到山子。
山子在校长室里。冯玉姜进去时,便看到山子低着头,正站在办公桌前,一副蔫吧的样子。靠墙的长椅子上坐着两个穿着挺讲究的中年人,看样子是夫妻。冯玉姜心里咯噔一下子,连忙过去说话。
“你自己看吧!”
校长板着脸递过一张纸条,冯玉姜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小字——
而你微笑的面容极浅极淡
逐渐隐没在日落后的群岚
这什么东西?冯玉姜反复看了两遍,还是没弄懂。她抬起头,疑惑地望着校长:“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这是你儿子写给我女儿的,你懂不懂?这是一首情诗,情诗!看看他干的什么破事!”
“你儿子把这纸条放在我女儿书包里,还叫她同学发现了。这不是败坏我女儿的名声吗?”
冯玉姜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扭头去看山子。山子就站在那儿,低着头,眼睛里憋着两汪眼泪,不吭声。
“山子,你写的?”
“是他写的字,老师同学都能认出来。”校长说,“叫你们家长来,也是为了对两位同学负责,尤其是人家女同学,肯定影响不好,哭了好几回了。”
冯玉姜看着纸条又气又急,说:“山子,你这孩子,你怎么不听话呢!”
冯玉姜这么一说,山子两颗眼泪珠子终于掉了下来,憋屈着声音说:“妈,不是那样的……”
椅子上的中年女人蹭的站了起来,指着山子骂道:“不是哪样的?老师同学都说是你写的,你还想抵赖?你败坏我女儿的名声,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也不去撒泡尿照照?我们家,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巴上的。”
作者有话要说:橙子9、10、11出差三天,今天晚上动身。每天更新一章,已经拜托乖巧的存稿箱了。
因出差情况无法预估,只怕不一定能及时回复各位的留言。橙子不在家,文文全拜托给各位了。
话说boss也真够狠的,刚放完假就让橙子出差,画个圈圈诅咒他吃泡面没有调料包!
☆、好消息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们家可不是你们这种人能巴上的。”
十七岁的山子,个子已经比冯玉姜高出一个头了;瘦高,挺拔;穿着半旧布褂子,低低地垂着头,在听到中年妇女这样的辱骂之后,终于抬头看了那妇女一眼。
那时候;小孩上学都晚;初三年级又是可以留级复读考中专的,班级里二十岁露头的学生甚至都有。小学毕了业就出门子,或者中学毕了业就娶媳妇的;算不上稀罕。这个年龄的学生;就像那时候风靡的朦胧诗一样,男女的交往已经有了,只不过,比较含蓄隐秘。
一般家长遇上这种事,要么默许,要么暗暗给他掐灭了,免得搅起来难听。因为这事闹到校长室,兴师问罪的,还真是不多见。大概是山子的纸条碰巧叫多事多嘴的女生发现了,咋呼得好些人都知道,女孩家里急于澄清吧,态度就十分强硬。
学校处理这种事情的方式,无外乎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闹出去学校影响也不好。山子成绩很好,马上中考了,学校还指望他考出好成绩给学校增光争脸呢,校长找来冯玉姜,也无非就是想叫家长压服孩子好好陪个礼,认个错,把这事按下去就算了。没成想,女生的父亲是小镇上有些身份的,是乡里的干事,女孩的妈开口就要求学校必须给山子处分。
“我孩子不对,我保证他不再去打扰你家闺女。这背了处分,他还怎么考学?你两位消消气,就原谅这一回吧!”冯玉姜道歉。
“这个小孩,道德败坏耍流氓,你保证有什么用,平白败坏我女儿的名声,处分都便宜了,就应该直接开除!”女孩的妈眼睛里带着鄙夷扫了一眼冯玉姜,再看看冯玉姜怀里的小五,“上学不好好上,净想好事,他还想考学?你赶紧把你儿子领回家去,正好领回去看小孩。”
冯玉姜说:“小孩子不懂事,纸条不也没写啥吗?”
“那是情诗你懂不懂?我女儿都说了,就是你儿子,整天死缠着她,死不要脸。我女儿是城镇户口,哪是你们这样的人家能妄想的?”
山子看了一眼冯玉姜,她眉头紧紧地皱着,脸色十分难看。山子终于抬起头,对在场的人说:“我没缠着她。纸条是她先写的。”
在场的人,包括校长,都明显愣了一下,女孩的妈随即就咆哮起来:“你胡说什么?你还敢说瞎话!”
山子默默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条,也没给女孩父母看,直接就放在校长面前。冯玉姜赶紧凑过去,纸条上同样是两行她看不懂的字: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校长看了又看,女孩父母坐不住了,也起身凑过来看,女孩的妈就吵吵起来:“就这么一个破条子,谁知道是谁写的?”
冯玉姜马上扭头去看山子,山子抿了下嘴,说:“谁的字,老师同学也都认识。而且背后有她的名字。”
校长把纸条翻过来,只看到角上一个小米粒一样的字:洁。
八十年代,很多年轻人着迷朦胧诗。这样的条子,放在情蔻初开的少年少女那儿,也就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表达,十七岁的山子成绩好,相貌也好,难免就被哪个少女记挂上了。这个叫张雅洁的女孩给他写过几个小纸条,喜欢在上面抄一两句席慕蓉的爱情朦胧诗,女孩漂亮又洋气,山子就不免也回过小纸条。
被人发现纸条还公开了,山子一开始并没把实情说出来,他还寻思自己是个男的,不能把人家女生丢出去。可没想到,女孩把事儿全推给他身上了,女孩的父母竟然这样子欺负人。
朦朦胧胧的小初恋啊!
女孩的父母脸色就尴尬难堪了。他们这女儿也十七了,仗着城镇户口,本打算毕了业能攀上一门高枝的,也因此就格外维护女儿的“名声”,哪知道现在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这种事,男孩一方被传出去,倒也不会太怎么样,女孩这样做要是被传出去,那可就不好听了。
“校长,你看这纸条,还用不用拿去叫老师同学都认一认?不能胡乱冤枉了谁的。”冯玉姜就对校长说。
校长看看那夫妻俩,笑笑说:“那个,我看,就算了吧?你娘俩该上课的上课,该去忙的去忙。马上就中考了,山子希望还是很大的。”
冯玉姜一手抱着小五,一手拉着山子,抬起头从校长室走了出去。冯玉姜是直接往大门口走的,经过山子的教室,她站住,松开山子的胳膊,说:
“你去上课吧。”
“妈,是我不好……”
冯玉姜说:“天鹅肉咱不指望咬一口,你呀,你给你妈争口气,好好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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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子中考的分数还没出来,二丫的好消息倒先来了。
那天头晌,二丫从学校看分数回来,脸上看着有点不高兴。冯玉姜寻思怕没考好,就安慰了一句。
“二丫,是不是考得不好?你本来就是跳级的,考不好也不碍事。”
二丫撇着嘴巴说:“是考得不好。我在我们学校考了第一,但是咱乡里有个家伙比我的分数还高,抢了全乡第一名,气死我了。”
冯玉姜一听,把手上正在洗的碗一撂,激动地说:“那你考全乡第二?考上初中了?”
“嗯。这倒霉第二名。”二丫说。
冯玉姜在饭铺里转了一圈,擦着手看看饭铺桌案上的菜蔬,说:“那个,赶紧再去多买点旁的菜,这个事,该请老师喝酒的,咱不能装孬。”
考上初中倒不用请老师喝酒,但乡间的惯例,考了全校第一第二的好分数,一般都要请学校的老师来家里坐坐,喝两盅。
半个月后,山子老师主动跑来家里报喜,说山子考上了。
“考上了,分数够中专的了。山子算是跳出农门了。”
那时候,中考有两个分数线。一等高分的,上中专;二等分数线的,上县中;勉强过关的,就只能选乡镇的高中了,本乡没有高中,要到旁边的乡镇去上。
当天晚上,冯玉姜家又摆了一桌,遍请了山子的校长和老师,钟继鹏一高兴,就喝得满脸放红。一桌人喝着酒,就说起怎么报志愿。
那时候上中专、上大学,国家都包分配。上中专最理想,只要山子这一脚进了中专门,妥妥的就是公家人,就能端上铁饭碗了。上县中,三年后能不能考上大学,还不一定,再说上中专工作早啊,上完两年三年,就参加工作了,早拿好几年工资呢!
老师的意见当然是上中专,分数够了,够做个褂子的布料你干嘛做个小背心?山子自己有心眼儿了,顾虑家里负担不轻,弟妹都太小,也愿情上中专。冯玉姜跟钟继鹏商量到半夜,发愁。
冯玉姜支持县中,她知道山子心里是想考大学的,虽然说现在进了中专就等于捧上了铁饭碗,可你反过来想,山子那是一等中专的成绩,去上二等县中的学校,只要他用心,大学准保能考上。
钟继鹏则说:“我就不相信,咱钟家的祖坟出不来一个状元。”
钟继鹏虽然容易犯浑,可也知道大学比中专强,强一百色。大学能进的单位,中专不能,大学能有的地位,中专难有。这穷乡僻壤据说还没出过正经大学生,要是山子能考上大学,老钟家可算长脸了。
两个人咬咬牙,上县中!
冯玉姜就数落:“上县中当然好,可你这当爸的,你拿过几个钱来家?这阵子饭铺生意不好,就指望我一个女人,几个孩子把我生啃了够不够吃?”
钟继鹏嘿嘿:“我这不是也不多嘛,一个月还得给咱妈二十。以后下剩的都交给你还不行?现在回头想想,当时那边要那个数,咱怎么就都答应给了?这孩子都快养不起了。”
还别说,打从那以后,钟继鹏除了给他妈那20,每个月还多少能交给冯玉姜十块八块的,总不能叫孩子在学校没饭吃吧。
紧接着一件喜事,就是公路通车了,冯玉姜的铺子正好靠着公路,很快又红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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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中期,市场渐渐开始繁荣了。冯玉姜的小饭铺换了正儿八经的牌子,是找人做的大木牌,仍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