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办好了。”
关好了车门，顾晴川率先开口说道。等她点过头后再问：“怎么样？”
“放心吧，”夏蓝冲他笑一笑，笑容虚得发白，“我要回来了……”
看出她神色中的不对，他轻轻蹙眉，“夏蓝。”
“我说的是真的，那个温让把钱给我了，一分不少。”她低下头去掩饰眼睛里的情绪，仓促说：“送我回去吧。”
顾晴川没动。
话一出口，夏蓝自己也轻轻怔住，隔了几秒之后咬住了嘴唇，神情一片黯然。
回去。去哪儿呢？
原本是期待着夏梦柔回来后就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可是现在这个期待破灭了。家里的房子没有了。她身上没有钱，没有可以依赖的人，没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地方，她甚至连一件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她还能去哪里？
“夏蓝，”过了一会儿，顾晴川开口，夏蓝看向他。他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想过接下来你要怎么办？比如……你要去哪里生活？怎么生活？”
夏蓝沉默着摇头，眼神里一片黯然。
她现在，恐怕连生存都是一个问题，更不用说生活。
现在才明白，自己的生活里，夏梦柔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存在。她曾经一直都觉得，即使没有她，她也可以活得很精彩。终于懂了，原来自己一旦脱离了对她的依附，连最基本的存活都是困难的。
“那，夏蓝，”顾晴川犹豫着说：“那你有没有想过，回到那个人身边？”
夏蓝表情一僵，“什么？”
“那个人……”顾晴川的心中有些紧。
知道这件事瞒不过她多久，他深呼吸，索性将所有的事情一并都说出来，“今天早上，那个人收到了法院的传票……”
“……”
“因为你未成年母亲就去世，所以，法院下了传票，让他抚养你接下来的这一年……”
☆、45。恨晚
夏蓝第一次遇见顾晴川的那一年，是在十一年前。她六岁，他七岁。在这座城市的人民法院。
那一年，商业巨富尹泽天的离婚官司在这座城市闹得沸沸扬扬。由于尹泽天外遇，尹泽天的妻子向法院提起离婚诉讼。这桩典型的商业联姻并不存在感情，恰好尹泽天也有离婚之意，于是官司从始至终一直顺利，只在孩子的抚养权及财产分割上存在分歧。
在最后一次开庭宣判时，夏梦柔带着她去了法院。这个官司原本不关她们母女的事情，只是夏梦柔的理由是，要带她去找自己的生父。也就是那个名叫尹泽天的男人。
而尹泽天所谓的外遇，正是顾晴川的母亲。
那一天，她在法庭外遇见顾晴川，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一见面，很快就因为这个即将拥有的父亲而熟络。夏蓝还曾天真地以为那天之后自己和母亲都不用再过贫苦的日子，她曾欣喜过，也曾对这个父亲存在过幻想。后来才明白，无论怎样百转千回，她和夏梦柔，都一定会是最惨那一对。
法院很快下了判决。尹泽天的妻子拥有了他近五分之一的财产以及孩子的抚养权。尹泽天本人当即与顾晴川的母亲领证结婚。只有夏梦柔，她甚至连那个人的面都没有看到过，就被他随身的秘书几句话打发掉，驱赶出了法院。
于是她在那时起打心底对那个人泛起憎恶，她憎恶他抛弃了母亲和自己，他誓死不承认她，甚至都不把她们当做人看。
而顾晴川也不喜欢他。即便这个继父让他拥有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与数不尽的财产，他讨厌他，甚至比夏蓝更加讨厌。他的厌恶几乎是刻骨的，完全浸入到骨髓里。
原本夏蓝想着，她这一辈子和那个人的交集或许只有顾晴川。因为逐渐逐渐，她慢慢已经淡忘了那个人，甚至连他的长相都不再记得。她和他的生活完全是不同的两个轨迹，不管是平行还是相交，过了那个点都不会再有任何交汇。
可是她最终还是错了。老天再一次给她开了一个玩笑——
尹泽天，是尹天辰的父亲。
清晨的时候，她在顾晴川的房间醒来，无意之间在他的床头碰翻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场景熟悉得令她错愕。年轻的男人拥着女人，年幼的顾晴川站在两人中间满面怨怼。他们身后是恢弘的人民法院。
记忆就回到十一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一刻她的目光定格在男人的脸上，电光火石之间他的面容和脑海中的一张脸相重合。然后，她就全明白了。
是那个男人……
她被开除的那一天，在校门口与尹天辰说话的那个男人。
那个坐着房车，一看便身价不菲的男人。
这一下便全都懂了。很多之前的记忆也就全涌了上来。怪不得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就会觉得熟悉，也怪不得顾晴川几番欲言又止无论如何都不看好她和尹天辰。十几年前，她就曾在法院门口见过他们的，当时的尹天辰还小，尹泽天也比现在年轻，她只在法院的大门口那么远远地一瞥，然后就被夏梦柔牵走。
跑车里，夏蓝把那张从出门就藏在口袋里的照片拿出来，展平放在顾晴川的面前。
顾晴川看着那张照片。神情由最初的惊异渐渐变得平静又变得晦涩，声音喑沉低哑，“你都知道了。”
夏蓝苦笑。
既然他这样说，就代表她所推测的都是真的。
“为什么不告诉我？”已经没有了去气愤他隐瞒的心力。她闭着眼轻叹一口气，低声说：“从很早开始，你就知道尹天辰和那个人的关系了吧……那么，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我……”
顾晴川动了动唇角，一句话险些脱口而出，又硬生生地憋了回去，沉默。
怎么和她说？
告诉她不能喜欢他，告诉她她喜欢上的是自己的哥哥？她第一次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他不顾她撕心裂肺不顾她能不能接受就直接把这些告诉她，把她所有的心思苗头全部打压回去，然后看着她心里留下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驱散的阴影？
他不敢。所以他只能这样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她的情绪，他希望她能自己把这份感觉慢慢淡化。他一面害怕她被这个事实给伤害，一面又期望她知道这个事实赶紧结束这份畸形的感情。他自己不断地观望，纠结。终于看见他们走到这一步，自己也不知是喜是忧。
他以为这个秘密可以永远隐藏了。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瞒不住的终究瞒不住。
“算了。”
等了一会儿，见他并没有要开口的趋势，夏蓝垂下眸。车内横亘了半晌的静默，她又说：“那尹天辰呢？他知道我是谁吗？”
顾晴川思虑了一会儿，摇头。
夏蓝的心里五味陈杂。
顾晴川说：“夏蓝，既然你全都知道了，还有一件事我不妨也告诉你。你知道的，尹天辰他爸妈离婚后他妈得到了尹天辰的抚养权，那你知道，尹天辰他妈后来的下落吗？”
夏蓝怔了下，完全不懂他为什么会忽然说到这个，与她完全不相干也不相熟的人和事。
“他妈在离婚后几个月后很快也再婚了，再婚的对象，叫沐笙。”
顾晴川继续说。顿了顿，真正让她惊讶的讯息完全在下一句，“是沐绯她爸。”
“……”
“夏蓝，尹天辰和沐绯并不是情侣。他们和你我一样，从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重组兄妹……”
·
你知道吗，在成人的思想圈里，那个世界，永远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尤其是在尹家这样的家庭，感情？那不过是一个荒诞的笑话。
他们的感情是用来相互利用的。
尹泽天可以为了利益娶尹天辰的母亲，然后利用她们家的“钱途”走到今天这样的地位。等她失去了可利用的价值，就一脚踢开。尹天辰的母亲也干脆利落地选择离婚，她可以拿着尹泽天五分之一的财产，然后转头为了权力嫁进沐家。
这些人根本是没有情没有心的，他们只为了自己的地位名利财富，那才是他们追求的东西。他们甚至都不会理会自己孩子的看法。
什么情侣，男女朋友，青梅竹马的恋人……这些只不过是他们为了宣泄对自己父母不满所设计的游戏。他们只是想让他们看见他们自己的荒诞。然而这些，对那些大人来说算得上什么？
夏蓝被这样的讯息震惊到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早已超过了自己在知道尹泽天与尹天辰关系时所反应出的复杂。
整个脑海空白几秒之后大脑给出反应的讯息。那个时候回想起的是在学校时尹天辰和沐绯在一起的一幕幕。
情侣……的确不像情侣。
——你们的感情好吗？你很喜欢她？
——我们一起长大。
……
——那天早上你和她一起去赛场？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我回头再和你解释。
……
——夏蓝，我和沐绯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重要了。
……
虽然一直对外宣称是情侣，但是他似乎从没在任何人面前将沐绯与喜欢这两个词汇连在一起。他们在学校里从未牵过手。他从不理会她的为所欲为。他甚至从没有当面承认过他们两个所谓的关系。
一直以来，他都是，沉默、沉默、沉默。
“所以……”
她沉了下呼吸，稍缓过来后慢慢开口。更多的记忆开始涌了上来，那些零碎的画面和语句终于在这时全部连在一起，形成一个整体。
——如果你有机会参加‘IAA’的复赛，你会去吗？
——听说，顾晴川给你弄到了一个复赛名额？
——你那么想让我参加复赛，那这个名额是顾晴川给我的，我要不要，和你又有什么关系？用得着你借花献佛？！我告诉你，我绝对、绝对、不、参、加！
——你知不知道我——我是傻瓜才会过来劝你！不可理喻！
……
她看着顾晴川，“那个时候，我的复赛晋级卡……？”
顾晴川点头，“是他去求了尹泽天。”
“……”
“尹泽天薄情，无论从哪一点说他都对不起他们母子，尹天辰不想和尹泽天有任何瓜葛，也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的关系，所以他把晋级卡给了我，让我来劝你，并且不让我告诉你。”
夏蓝的呼吸轻轻窒了一下。
原来如此。
她明白了。
怪不得那个时候，他会为她誓死不肯去参加复赛而做出那么大的反应，她以为他是为了沐绯，原来他是为了她。
曾经以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沐绯，为她道歉，为她去讨好他不喜欢的人，为她放弃尊严。甚至在最后一刻她还芥蒂他为了沐绯而动用家里的势力。她因为他的这些作为愤怒过失望过直到最后感到伤心难过，而原来早在很久以前，他为沐绯做的这些就早已为她做过了。
她想要的，一直都在她的身边，只是她自己没有看见。
他对她……终究她还是赢了啊……
可这一刻，夏蓝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难过。她紧咬着唇，看着车窗外的天空，心里忽然间就像有几千万只蚂蚁缠绕撕咬，是说不出的难受和纠结。想哭，可是最终也只是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
可惜，太晚了啊……
……
人生总会有许多无奈，无奈自己想得到的没有得到，无奈自己所等待的没有回来。而最令人心痛的，是想得到的自以为没有得到却一直在身边，所等待的抱着遗憾却再没有机会和她说句再见。
千言万语，总归是一句，太晚了。
明白的晚了，醒悟得也晚了。即使那些人那些事都是自己最想去珍惜去回忆的，可惜都错了时间。
造化弄人。
☆、46。碎梦
和十一年前一样，这一次，尹泽天依旧不承认他与夏蓝的关系。
十一年前，夏梦柔曾为了让尹泽天抚养夏蓝曾大闹法庭。也是由于这个原因，使法院认定他便是夏蓝的生父。尹泽天为此提出做亲子鉴定，并承诺，如果夏蓝与他确属父女关系，他愿意抚养她到成年。反之，夏蓝则不许踏入尹家的家门。
而在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前，他允许无家可归的夏蓝先暂住在尹家大宅。
夏蓝同意了。
不僵持了，也不再傲了。当公主失去了自己的皇冠和城堡，她就再没有任何的资格去维持这别扭的骄傲。她想着，夏梦柔为了能给她好的生活不惜向这些人低头，那么她自己又凭什么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母亲用尊严换来的东西，却不能也低一次头？
去尹家大宅之前，夏蓝让顾晴川先带自己回了一趟原先的家。
巷子里，那些搬家公司的人已经不在了，房子门口的杂乱也已经收拾好。对门墙根下的垃圾堆上，还滞留着一些家居杂物。夏蓝从中捡出几件还能穿的衣服、画板、书包，然后敲开了这个她住了十几年的家门。
她向这间房的新户主，也就是曾与她发生争执的那个中年女人，要了一样东西。
是一条项链。
一条香槟色的水晶质地，被雕刻成雪花模样，刻着她的标记的项链。
那是夏梦柔留给她的。
“项链？”
听到她的请求，女人诧异得眼睛险些都瞪出来。她用身体半掩着门，横亘在门口，赫然一副并不欢迎他们的女主人姿态。
夏蓝心中暗自低叹了口气，看见她的反应，她就基本了然了。
她不会轻易给。
尽管那条项链的珠宝品牌住在这里的底层人民很难接触到，但那条项链的做工与质地也足以能体现它的价值，所以她绝对相信，她会装疯卖傻地将那条项据为己有。
她忍下了这口气，好气地说：“在最里屋桌子的抽屉里。那里面有一个蓝色的礼盒，盒子里面就是项链。水晶的，香槟白色，雪花的形状，一大一小，花瓣上镶着钻，钻扣上还有两个字母，X。L。”
过了两秒后又补充，“是我名字的缩写。”
女人的脸色沉了一沉，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天，厉声道：“什么水晶项链！我家根本没什么项链！”
装疯卖傻。
夏蓝不动气，依然平静地和她说：“拜托你，那条项链对我真的很重要。”
女人一声冷笑，话语里带着一丝鄙夷的神色，“呵！先前我搬家的时候就过来闹，说什么这房子是你家的。现在又来要什么项链！你们还有什么戏码？不如一次性全部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夏蓝抿着唇。
“我告诉你们，我这儿没有你说的什么项链！就是有，你妈跟我签合同的时候也说了，这屋里的所有家具全部归我支配，也理应是我的！你们趁早打消敲诈的念头！不然，可别怪我不客气！”
话落她起身关门，铁门被拽动发出吱嘎的响声。夏蓝一慌，来不及思考立即伸手去拦她。那时门与门框间还剩余一条缝隙，她伸出的手忽地被夹在门缝间。
她疼得立即深吸了一口气。顾晴川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扯回来。
“你干什么？！”女人惊怒地向她吼。
来不及顾虑手上的疼痛，她立刻用手掰住门，以防她再一次关上，急忙地说：“我什么都不要，就要那条项链！屋里别的东西都归你，只要你把项链给我，我马上走！”
“你有完没完！我说没有就没有！”女人不耐烦地皱眉，将她往旁边狠狠一推，“走开！”
夏蓝重心不稳地往旁边一斜，险些摔倒。顾晴川一手扶住她，另一只手飞快地抓住了即将关上的门。
门又没关上。
这一次女人真的火了，“我说你……”
“阿姨。”顾晴川斜倚着门框，完全无视她一脸即将喷火的神情，笑着，“我们做个交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