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洹儿轻柔地擦拭着少年身躯上的道道新伤,却听到江陵口中似有呢喃。许洹儿附耳倾听,“桂花鸭,五香蛋,鸡丝浇面,软兜长鱼,蟹粉狮子头……”许洹儿不禁噗嗤一笑,小陵仍与幼时相同,无论身处何时何地,一心惦念依旧是美味佳肴。
“说来我们也很久没见到江公子了,幸好这些看起来只是些皮外伤,不过看他如此狼狈,还是第一次呢。”星星端过被血渍染红的浊水,在旁边欣然道。
再看江陵清逸的脸上苍白不带一丝血色,滚烫的额头,冰凉的掌心,许洹儿立时欢愉全无。心下突然一阵悸痛,小陵每况愈下的身体当真能够承受这些就连常人都会撕心裂肺的痛楚么?如果当年,走脱的不是我,而是小陵,这一切是否都将有所改变呢?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对他的亏欠,一生一世都无法补偿。
世事本就无常,今世之人又有谁能对后世之事了如指掌。幸而,大家都还活着,活着本非易事,有对生命的热情与执着,就更加难能可贵!就像眼前拖着一身残躯的少年,即使人生被划定了极为短暂的期限,也从未放弃过对生命的尊崇与憧憬。
那一年,那一日,年轻的生命与死神擦肩而过。老天爷似乎有意向他开了一个致命的玩笑,如果让你选择,与其苟延残喘地活,倒不如痛快决绝地死。死,一了百了,妥协,未尝不是解脱。然而当你撒手人寰时,你能否当之无愧地说,自己曾经真正地活过?
许洹儿的意识此时如此清醒,体温,心跳,生的征象一切如常,可是茫茫世界,她是否已找到了生命的意义?她还在思索,若是时光可逆转,那一年,那一日,她宁愿死去的是自己,可惜,今夕不复当年,她再也不会是那个跌落地底痛哭流涕的小女孩了。
那是个一片漆黑的洞穴,长存地下,与世隔绝,外界的一切声景都已与此地无关。惊魂未定,许洹儿呼喊,哭闹,只听到幽幽的回响。她拼命地喊着爹爹妈妈与小陵的名字,但是,这一切都显得那么可笑,爹爹妈妈都已经死了,小陵,恐怕也……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害怕预见那个显而易见的答案。她无法摆脱思绪的混乱不清,只是开始念及,是小陵让我走,是小陵给了我这条求生之路,我要走出去,为爹爹妈妈,也为小陵……她竟然破涕为笑……
一路跌跌撞撞,竟真被她寻到了洞穴的出口。炫目的阳光,缥缈的彩虹,雨过天晴。她撞到了一个雄伟的身躯,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抬头看时,却觉得这个威严的叔叔有着似曾相识之感。啊,她记起来了,四年前,就是这个男人,将襁褓中的小陵交到了爹爹的怀中。
“叔叔!”她又一次热泪盈眶,“爹爹,妈妈……不,救救小陵!”她早已泣不成声。
“洹儿……”这个叔叔轻轻地唤了声她的名字,将她抱在怀中,这胸膛就和她的爹爹一样温暖挺拔。他们霎时间便又回到了那刚刚上演了一出惨剧的农宅。许洹儿似是已能意识到,这一处她曾经称为家的地方,再也不是自己的家了。
男人一脚破门,直奔入室,也被眼前的一幕煞住。“还是来晚了一步……是我害了他们!”一个英伟不凡器宇轩昂的男人,也会默默留下一行清泪。
“陵儿!”男人发现了角落里那小小的身躯。他冲了过去,只想证明这个可怜的孩子一息尚存!这是个娇小的孩子,但这也是条顽强的生命!
“叔叔……”许洹儿焦急地等待着企盼的答案。
“还活着……必须活着!”男人厚实的手掌抵上江陵看不出起伏的胸膛,耗费自己的内力来为江陵续命,“我一定会让陵儿活着……”
活着,是一条艰难的路,但对江陵来说,这已经是天赐的幸福。人们都说天意弄人,命运不自控,许多年来,江陵接受命运,但从未被命运击溃。就算是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时,他仍留有对这世间的诸多期许与万般感动。这样的人生,有怨却无悔。
刻不容缓,董砚棠一路上以自己的内力为昏迷的江陵续命,直至他们赶到了琉璃谷。除了这琉璃谷随欲斋斋主乱弹子,这世上怕是再无一人能救江陵性命。
这世上知道琉璃谷存在的人少之又少,董砚棠就是其中之一。随欲斋斋主乱弹子是个性情嚣戾乖张的人,但董砚棠却可以确定他一定会救治江陵。是董叔叔救了他们,一个高大英伟武功卓绝的男人,一个与他们的父辈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一个给予了他们新的生命的男人。
“这个孩子竟然还有气在,真可谓是奇迹。” 乱弹子笑意盈盈,似乎在欣赏一件得之不易的瑰宝,过得半晌却又摇了摇头,好似瑰宝突然间得而复失,“不过可惜,督脉已受重创,再无回天之理,若要留得性命,唯有以毒攻毒,两毒互噬,阴阳跷脉损必重扩,双目定毁。况且……”言至此处,乱弹子却故作为难。
“况且什么?”董砚棠早已以日为年,闻此更是忧心如惔。
“本属往生之人,何苦强留于世!”乱弹子仰天长叹,“即使此法可行,这个孩子就此一生,亦不过二十年锥心之苦!”乱弹子力尽于此。
露华潜浸花间,晨曦暗透薄雾,从沉睡中苏醒的古城复归昔日繁华。
江陵临窗而立,聆听着这个从静谧中重生的喧嚣世界。远方东大街集市传来的声声叫卖,身前朱雀巷车辙碾过的般般印痕,耳后暗香阁每朝嘈杂的人头攒动,一切,都是生命的赞歌。
当年能够侥幸不死,不可不说是天大的恩赐。对许洹儿如是,对江陵亦如是。
江陵微微仰起头,轻合双目,任凭晨风拂面,似是在努力体会空气中生命的的气息。他已许久没能感受到朝阳的光辉,因为之前的一月,他一直活在那暗无天日的囚笼,终日被新伤与痼疾所折磨,生不如死。
“星星,是你么?”江陵已察觉到身后轻微的响动。
星星放下手中的托盘:“江公子怎么知道是我?你的耳朵实在是太灵了!”
“我想,暗香阁中,能有如此毛躁但轻快步伐的小姑娘,也只可能是你一人。”江陵回首,面向墨竹的方向,但视线却无法聚焦在星星的身上,尤是那一抹浅浅的笑意,“其实看不见也有看不见的好处,听到的世界,总归是不同的。”
星星似懂非懂地挠挠头岔开了话题:“江公子,小姐为了今朝的饭食,可是煞费苦心,你一定要多吃一些才好!”
江陵亦感鼻中香气四溢,故意将身子转向窗口:“让我猜猜……糯米藕,梅花糕,牛肉锅贴,还有如意回卤干!”
星星的大眼睛瞪得滚圆:“江公子不止耳朵灵敏,鼻子更是厉害!”
此时许洹儿也已缓缓行进房间。“小陵,吃早饭吧。”
江陵点点头,正待回身,突然胸口又是一阵剜心的悸痛,额头上渗出涔涔汗珠,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难堪了。江陵背对着许洹儿与星星,自己无力地喘息着,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也许即使一年半载,也不过只是奢求。
江陵回过身,即使慵懒的笑容也无法掩饰惨白的脸色。
“小陵……你的身子……”许洹儿没想到江陵的身子竟然已经如此羸弱,此时,她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从一开始,她便什么都阻止不了。
江陵仍是浅笑着点点头:“洹姐放心,最近不过是病发得频繁了些。尚未踏遍神州大地,觅尽天下美食,我可不敢就此撒手人寰。”
听到江陵的话,许洹儿却觉得自己的心更痛了,若是苍天有眼,她甚至愿意以自己的死换取江陵的生。她拾起江陵的手,将一枝紫玉竹杖默默地交到江陵手中,却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洹姐,谢谢你一直替我保管了这么久。”
小陵,或许,我们又要有许久不能见面了吧,许洹儿无奈地望着江陵清癯的身影渐行渐远。
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茫然望向远方,虽然此生与光明无缘,但江陵凝神之际,似乎已经将未来将要发生的种种抽丝剥茧。脚下的路在何方,是平坦大道,还是荆棘窘境,江陵看不见,但心中的方向却早已清晰明朗,使命,根深蒂固,征程,瞬间即始,江湖,不过始于心中。
作者有话要说: 设定中姐姐是本文中最美的女人哟
☆、21 引咎自责
“你……是否还能走动?”少女的眼神中充斥着难以诉清的自相矛盾,她此时心中的思忖是自悔,是愤恨,亦或是悲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呆立原位望着瘫软在地的少年,少年浴血的素衣与瘦削的身子映在少女的眸光之中,如水的眸光嵌着皎洁的风华,一如皎洁的月色洒着如水的清波。仅仅一步之遥,她几欲上前搀扶,可是她的双手却又无所适从,她更是无论如何都迈不开自己如注铅般沉重的脚步。
江陵垂首不语,只有微弱得不堪一击的喘息之声还能证明他一息尚存。活着,对他来说竟是如此的曲折艰难。可他必须活着,无论以怎样沉痛的方式。为许多人,为许多事,他绝不能轻易赴死。
初秋的晚风拂过,撩动着少女们如缎的青丝,引走了当晚种种的一波三折,却又在事件看似尘埃落定之时,仿佛有意牵出了少女的满腹心事,这一切,聂擎风全部看在眼里。
“少主人。”聂擎风已察觉到了少女的愁怀,于是好心提醒道,“我们还有他二人的马车可以借用。”
“是啊,我却怎么连这么简便的方法也想不到!”少女闻言恍然回神,想到自己方才的出神之举定然全被聂擎风一览无遗,但觉在下属面前颜面有损,俏面不禁飞时转红,急切想要回复先前的傲然自信,“擎风,你来驾车,我们速速赶回船上!”
赶回船上,少女说,他们要回到船上。江陵虽苦痛难熬,可耳力却丝毫不减。少女与聂擎风对话中的一字一句,他都听得真真切切。他本人已经危在旦夕急需扶助,而靳清冽则更需要悉心照料稳固身体,更何况他们或许还能够有万幸踏足传闻之中的极乐之地,少女的决定不可不说是他求之不得的救命稻草。可少女却偏偏行船而来又要行船归去。
江陵因惊喜而笑,却也因欣慰而愁。他是害怕乘船的,由始至终都是。幼时的一场意外溺水,让他至今心有余悸。可是当他救助靳清冽千方百计为她解毒之时,他仍旧是浑然不吝勇往直前。这个清冷的少年天涯独行,他的确是一个集中了无数纠结与矛盾的神秘个体。他是秦门的流鸢,秦门是燕王的秦门,可他仅仅只是燕王的棋子而已么?没人知道他的身上究竟还隐藏着多少惊天的秘密,背负着多少沉重的责任。
面对非生即死的窘境,江陵再不能洒脱淡然地一笑了之,他清楚了解现下时机未到,自己断不能就此与世长辞,因为自很久之前开始的严峻形势便已注定这是一场战争的开端,而又并非是他一个人的战场。于江湖上摸爬滚打的这些无情岁月,他也已懂得了厚黑之学的骨血精髓,他早已精准掌握如何适时利用自己的困苦无助去博得别人的同情怜悯,从而降低他人的层层防备之心。不得不说,这个法子虽然称不上不光明磊落,可却是实打实的行之有效。与靳清冽的患难相识,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江陵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既可怜又可笑,这本已足矣,这已完全能够让人同情之心泛滥而出再也不忍伤他分毫。他现在什么都不用说,什么都不用做,因为自会有人比他自己更为担忧他现在的处境。他甚至可以选择,选择以退为进。
“这位少侠,是你和你的朋友拾到了我们正在寻找的孩子,使他不至饥死路旁,算来,你们也算于极乐赌坊有恩。刚才事情原委未明之际,我们却冲动行事将你重伤,实在是有失道义对你不住。只可惜覆水难收,在下大错已然铸成,此时惟愿将功补过,还请少侠随我等返回坊内安心疗养,让我等可以一补先前的过失。”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聂擎风语意诚恳悔过无及,一肩扛起了所有的罪责。
江陵低低垂首不发一语,似是对聂擎风的语重心长置若罔闻。可他又一次踉跄起身,那吃力的动作行径,似是意味着他就要撒手离去不理尘寰。
立身一旁的少女见江陵先是对聂擎风的诚意致歉漠然置之无动于衷,而后又似就要转身离去。急切张口想要说话,可最终还是一阵纠结将千言万语咽回了肚中,虽然仍旧努力做出一副傲然神情,但话语之中却仍是有些扭捏无从。
“喂,你不……”她似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口不择言,一语未尽便换了称呼,“这位少侠,你不能走!你既然好心救了孩子,便定不会再他危机之时一走了之!况且,你的同伴也在危急之中。这孩子也中了毒,你既知道解毒之法,还请和我们回去,再帮帮这个与你有缘的孩子吧。”
江陵还是一言不发,他也确实无力吐露只字半语。聂擎风与少女面面相觑,皆是凝住呼吸不敢轻举妄动。江陵奋力抬起了尚能自控活动的右臂,依着靳清冽独有的淡淡香气与喘息之声探身前行,动作有些僵硬,足下更是步履艰难。
靳清冽此时已被聂擎风置于马车之上,她的身子斜倚着车栏,青丝薄衫随风舞动,可她却仍无丝毫转醒的征兆。江陵蹒跚摸索行至靳清冽的身侧,又摸过她的手腕探了脉搏,双眸无力地一开一合,眉间终于划过一抹轻浅的慰意。他知道靳清冽已经彻底脱离了危险。
“船,有多远?”江陵再度开口之时,又是半晌已过,可听他的声音却像是因欣慰微微恢复了一丝气力。
“啊!”青年不敢置信,少女满面欣喜,二人不约而同一声惊叹。
船并不远,只不过因为船身浩大宏伟而无法停靠于狭窄的支流之上。可这艘船在极乐赌坊的船队中却也不过只数末流,与极乐赌坊最豪华奢侈的出行工具相比仍旧不值一提。巨贾豪绅于极乐赌坊倾尽钱财,总是输多赢少不能翻本,极乐赌坊才是最大的赢家。选择此船出行,少女便是遵照了聂老太君的谆谆教诲,一切定要从简而行。
上车之时,江陵还是借助了聂擎风的一臂之力。
他知道聂擎风对他的身有不便一目了然,可聂擎风似乎出于对他的尊严考虑什么都没有问,所以他也便没有多做费心解释。
马车辘辘行进,横坐车前的聂擎风已远远望见了于江上迎风扬动的巨帆。聂擎风不敢将马车驱得太快,生怕车内受伤的少年与昏迷的少女受不住路途的颠簸,可他的一颗悬心却仍旧犹如紧绷在弦,他偏偏又需分秒必争。
车内一方幽暗狭小的空间之内,挤着三个沉重的身躯。不对,确切地说,是四条年轻的生命。稚嫩的孩子似是终于啼得累了,此时竟也渐渐入了一乡酣梦。少女怀中抱着婴儿与江陵对坐两侧,江陵合着眼,纠结一处的眉宇似是有所舒展,靳清冽则靠在少女的肩头兀自沉睡。
少女一直只顾低着头哄着怀中的孩子,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在黑暗中背倚车梁的少年。她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先前的肆意举动实在是过分之至,她只觉得自己毫无脸面去面对眼前因自己的鲁莽而无辜受累的少年。
一路行来不做妄动,江陵的体力似是慢慢回复有所好转,已不似先前所现的一身将死颓态。他所受之伤,说轻不轻说重不重,聂擎风的掌力其实也有余地留存,他意在制服敌人,却不在伤人性命。若是换做平常身子硬朗的习武少年,这便连内伤也不算得,咬牙挺上一挺,即使不施救治,也便过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