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时虽然不是很懂,但却隐隐明白了一些,看着慧通住持的笑容,我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然而慧通主持却喊住我,似是有些迟疑地给了我一句赠言。
“你若实在不愿爱恨交加,唯有一个方法。爱与恨不是对立,然而爱恨与无谓,却是对立。”
“无谓?”
“一切皆无所谓。爱恨俱散,情仇皆湮。不知生离之苦,不畏死别之痛。”
爱恨俱散,情仇皆湮。不知生离之苦,不畏死别之痛。
我记住了这句话,然而却没能做到。我匆匆忙忙回到宫,为的就是,被吴王刺杀的钟尘,之后我替他換血,义无反顾,才想起慧通住持说的,遵从内心指引做出的判断,不会错,亦不会后悔。
我从来,是没有后悔的。
但如今回想,若是我能做到无谓该多好,那我如今,才会是真正的不会后悔。
那位大师愣了愣,道:“皇后娘娘,慧通住持他……已圆寂。”
我一愣,道:‘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那,新的住持是谁呢?”
那大师道了声阿弥陀佛,道:“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住持在讲完早课后,溘然长逝。新的住持是慧通住持的师弟慧嗔住持。”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缓缓道:“那……那慧通住持的遗体……”
“已按照住持的意思,焚为灰烬,撒于湖泊间,无拘无束,淡然自处。”那大师微微鞠了个躬。
我点头:“无拘无束,淡然自处……”
坠儿那边已经放完行李,她走过来,疑惑地道:“娘娘,您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
“谢谢大师。”我对那位大师鞠了个躬,他也回了我一个礼而后离开,我对坠儿道:“本想让你见一见这里原先的住持。可惜,他一个月前圆寂了。”
坠儿遗憾地说:“是吗?哎,就连得道高僧,也无法逃脱生死因果啊。”
我道:“却也未必。那位住持的尸首,竟没入土为安,而是焚为灰烬,散于天地间,真是恣然快活,叫人羡慕。”
坠儿道:“听起来是很好,但……如果是我,我还是希望自己埋进土里,以后万一别人要祭拜我,好歹有个位置让人祭拜。”
我失笑:“你……也罢,我们去吴姨和师父的墓上看看吧。”
坠儿点头:“嗯。”
我与坠儿步行往山头走,钟尘派来保护我们的侍卫忠心地跟着我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待到师父和吴姨衣冠冢边上,坠儿从包裹里拿出祭拜之物我与我排跪着,分别冲师父和吴姨磕了三个 头,再直起腰时,坠儿已经泣不成声。
“吴姨,我是坠儿,我来看您了。吴姨,我好难过啊,为什么您那么冲动,您为什么只想着报仇之事,却没想过我呢……我,我知道我这么说很任性,但是我真的好难过啊……呜,吴姨,您若是到了地府,千万别再想着复仇之事了,好不好?你如今和皇后娘娘的师父葬得这么近,您应该很开心吧?记得,要抓着他一起过桥,下辈子,你们一定要在一起,一起开心,一起快乐幸福……”
坠儿哭得声音都变了,却还絮絮叨叨地说着,我听着也不自觉流出泪来,我用手帕揩了揩眼角,轻轻拍了坠儿的肩,坠儿大哭一声,扑进我怀里。
虽然我与坠儿关系很好,但坠儿总是很讲礼仪,平日叫我,从来是皇后娘娘,也不敢有僭越,如今却扑进我怀里;可见是伤心到了深处。我心下哀愁,轻轻拍着她的背。坠儿像个小孩一样,一抽一抽地哽咽着。
祭拜完师父与吴姨,天色已暗,我和坠儿往寺庙方向走去,结果半路忽然冒出个人来,我和坠儿都吓了一跳,那几个侍卫也拔刀,然而看清来人,又都将刀放下,一一行礼,道:“参见龙将军!”
我十分无语,龙辰竟然找到了这里来?
龙辰将手背在身后,难得有了大将军的样子,道:“嗯。都起来吧。我奉皇上之命,来保护皇后娘娘。”
钟尘让龙辰来保护我们,一是为了监视我,二嘛……我皱了皱 眉,看向坠儿,却见坠儿已经愣住了,有点哭肿的眼睛愣愣地盯着龙辰看。
龙辰向我行了个礼,就很快走到坠儿身边去了,他与坠儿都在我身后走着,两人一个是保护我的,一个是我贴身婢女,在我身后并肩而行并没有什么,只是我不用看也知道,他们二人……一定离得很近。
果然,没一会儿就听见龙辰的声音:“你……眼睛都肿了。”
坠儿闷闷地“嗯”了声。
龙辰又道:“给你手帕。”
坠儿道:“你现在给我手帕干吗……我又没在哭,难道你的手帕还能消肿?”
龙辰:“……”
我听着实在是哭笑不得。
其实坠儿这性子,和龙辰倒是很相配,若他们……唉——
龙辰道:“庙里都要吃素菜,岂不是很无趣?”
坠儿疑惑道:“应该还好吧。”
龙辰到:“在乡下你可是无肉不欢……咳,我偷偷带了只叫花鸡来。等会儿趁热我们找个地方去吃。”
“你!这里是佛门净地!你……你居然带叫花鸡来吃!”
“我是为了你啊!我怕你光吃素会受不了的。”
“我才没那么娇贵,我小时候可是吃一个月草根都能挺过来的!跟你这种大少爷可不同。”
“砰”的一下重物落地,紧接着是龙辰愤然的声音:“我才不是什么娇贵少爷!你不吃,那就丢掉算了。”
龙辰显然是想讨好坠儿,结果坠儿更加愤怒了: “你有没有搞错!这么浪费!果然是大少爷……”
龙辰:“……”
我实在忍不住,笑着回头:“坠儿,好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也真是的。”
其余几个侍卫也显然忍得脸痛。
龙辰道:“不许笑!”而后闷闷道,“不需要你多管闲事。”接着,小声地说了句“妖女”。
坠儿瞪大了眼晴:“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能污蔑皇后娘娘!”言罢,狠狠地打了龙辰手臂一下,坚定地站到了我的身边,搀扶着我往山下走。
龙辰郁闷地揉着手臂,道:“不喊就不喊了……”
虽然龙辰和坠儿实在闹腾,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的确令我头痛,但不得不说,他们的交谈言行,的确很好笑,两人都年轻,又看起来都很无知,一举一动都让人想笑出来。
显然坠儿也因为龙辰的关系,没有再保持开始那种悲伤的心情。
也许只对坠儿来说,龙辰是个好的存在吧。
到了寺庙之后,坠儿跟着我进了房间,我发现房间后挂着一副字联,行云流水的笔迹,淡薄的笔锋一一
不知生离之苦,不畏死别之痛。
底下注名是慧通住持。
坠儿也看见了,道:“咦,这幅字联开始没有的呀……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吉利呀?”
我一愣,直接推门而出,随手拦住路过的小沙弥,道:“我房间墙上那幅字联是怎么回事?”
那小砂弥也愣了愣,道:“哦,那是慧通住持说,如果哪一天里皇后你又来了法华寺,就将这幅字联送去你房间里挂着。”
我点点头:“是这样啊。谢谢。”
那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礼就离开了。
坠儿疑惑道:“这字联到底是什么意思?呃,不管怎么看,都觉得不是好意思。”
“是好的意思。”我笑着摇了摇头,“生离之苦不知,死别之痛,又不畏,能达到这样的境界,就太好了。”
坠儿道:“那岂不是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我道:“是呀。”
“那有什么好的呢……”坠儿叹气道,“没有痛苦,也就不知道快乐的重要了。”
我道:“我宁愿不知道。”
坠儿愣了愣,看向我,又丧气地低下头:“也对。”
当夜。
龙辰千呼万唤,坠儿终于缓缓出了房间,脸色还是不怎么样:“干吗?”
龙辰道:“你们下午的谈话,我……都听封了。”
坠儿道:“你偷听我们谈话?”
龙辰道:“不是,就……就是想去叫你出来,结果就听到了一点点。”
“什么?”
“那妖……”
“嗯?”
“皇……皇后。”
“嗯。”
“皇后又在给你灌输什么莫名其妙的想法了?什么无悲无喜,那样还是人吗?你可别信她。”龙辰愤愤不满地说。
坠儿道:“得了……我知道。只是有时候的确难免会那么想嘛,哎,皇后娘娘真是不容易。”
“她?我看皇上才不容易!”
“切,话不投机,半句多!”坠儿转身就要走。
龙辰拉住她,道:“哎哎哎——那我们不谈这个了。你抬头看看。”
坠儿愣了愣,抬起头,只见满天星斗犹如仙人洒下的绸缎熠熠生辉,星光散乱而灿烂地在寺庙周围的花草上洒下银辉。
坠儿呆呆地道:“真好看……”
龙辰一笑,偷偷拉住她的手,道:“塞外的比这个还好看。说好的,以后一定带你去看。”
坠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上扬:“嗯,说话算话哦。”
“当然算话!”
当夜我本来已经快要睡下,龙辰却在外边一直发出各种声响偷偷地呼唤坠儿,我好笑不已,还是让坠儿出去了。过了很久坠儿也没有回来,我本想和她说说话,但无奈太乏,径自先睡了,第二日早起, 更衣后便往大厅里去,跟着众僧人及信徒一同听早课,吃斋饭。
早课上坠儿就跪坐在我旁边,哈欠连连,下了早课后,我问道: “你昨夜很晚才睡?”
坠儿道:“嗯……”
“和龙辰就有那么多话要说吗?”我叹了口气。
坠儿道:“我……我也不知道。的确,就好像有无穷无尽的话可以说,怎么说也觉得说不完,哪怕是反复听过的问题,也不会觉得厌倦。”
她说的这种情况我倒是很能体谅,叹气点了点头,我道:“坠儿,我想我已明白你对龙辰的心意。此事既然不能更改,那就不必更改了。”
坠儿先是愣了半天,而后开心地道:“皇后娘娘,您的意思是……允许我和他……”
我道:“是。但有一件事你要答应我,今后和复仇有关之事,你绝不能再插手。”
坠儿惊道:“可……可是……”
“其实你的性子如此直率单纯,本也不宜做这些事情,吴姨总希望你能完成她的想法,却没想过适合不适合。如今你既然已和龙辰相恋,而他却是钟尘的得力下属,我已不愿阻碍你们,只能想办法成全你们。而唯一的办法,就是你们两个中的一个,离开本属的势力。龙辰不会离开钟尘,但你……”
坠儿道:“我也不想离开你啊,皇后娘娘。何况,吴姨已死,我更不能辜负吴姨。”
坠儿神情恳切,激动之下甚至伸手抓住我的手臂,我十分为难地看着坠儿,我知道,让她离开这个复仇计划,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师兄已经离开,我放心很多,坠儿若也能离开该多好。可她这样看着我,实在让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我想了想,道:“那……这样吧。你且附耳来。”
坠儿连忙靠近我,我悄声在坠儿耳边说了几句话,坠儿听了之后,连连点头:“好!我愿意!这样太好了。”
我道:“嗯,这样,你既出了力,也可以防止龙辰和你对立,还可以保证你与龙辰的安危。”
坠儿道:“多谢娘娘!”
她脸颊都泛了红色,可见真心高兴。
我摇头笑了笑,转身出了寺庙。
坠儿高兴地跟着我,一路上喃嘀咕咕,等往下走没多久,坠儿惊喜道:“梅花!”
果然,山腰上梅花成片成片地绽放,开得正旺,来时在轿子中,我和坠儿都没看到,如今却见到山涧中有小溪潺潺,似是初初融化,带着寒意婉蜓而下,两岸开着灿烂美丽的梅花,再远处青山耸然,山峦叠嶂,在我和坠儿的角度看去,宛若一幅绵延的画卷缓慢在我们眼前铺展开来。
我喃喃道:“真美。”
坠儿道:“是呀!”
坠儿回头望了一眼:“想不到宫中梅花都凋谢得差不多了,这里梅花,却开得这么好。”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如果我们能在寺里多住一段时日,也许梅花也该一点点凋谢了。”
坠儿道:“还好我们住不了那么久。”
我笑着点点头。
坠儿左看看右看看,忽然靠近我:“皇后娘娘,您刚刚说的是真的吗?十日之后,就是最后决胜负的日子?”
“嗯。”
“哎,虽然我知道,最后我差不多是置身事外的,但还是很紧张。希望娘娘您能胜利,我知道您一直舍不得杀害皇上的,皇上也舍不得动您,嘿嘿。”坠儿边说,边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我只告诉坠儿,十日之后,我和福王会有所动作,可能要和钟尘彻底一战,却未告诉她,这计划本身,就是在杀害钟尘的基础上展开的。
这些事,我想坠儿现在不必知道,最好……是永远也别知道。
在寺庙中的日子平静无波,仿若一口古井,没有一丝波澜,就连我心里都没什么起伏,虽然决定生死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却一点也不慌张;也没有什么惧怕或者遗憾。
有时候迈出第一步,之后的千万步就都显得很容易了。
我甚至可以让自己,不去怀念和钟尘的以前了,那些曾让我欢乐,让我痛苦的记忆,我居然可以抛之脑后,一点不去想它们了。
只是我时常会想起师兄。想起师兄的木讷,想起师兄的精明,师兄的体贴,还有师兄最后什么也不知道,离开的样子。
兄长如父,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过得好不好?
希望阿月姑娘好好照顾他,也别让他太快看出马脚。
我有些怕,怕十日之后,万一我真的死了,那怎么办?不对,应该说,我一定会死,那怎么办?师兄知道了,会不会很难过?
我叫来坠儿,让她替我研磨,提笔写下“师兄,展信安”后,却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我有很多话想对师兄说,结果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后我让几个侍卫抬着小桌子,带着笔墨纸砚去了山腰,清晨土地有些湿润,风软软地拍打在脸上,我觉得很冷,然而望着山腰上的梅花,却又觉得很惬意。对着那一山腰的梅花静静作画,坠儿也坐在我身边,托着下巴,一会儿看看梅花,一会儿看看我的画,嘴里问道:“娘娘,您这是画给庭柯大人的吗?”
我道:“不是,怎么了?”
“咦,刚刚您不是要给庭柯大人写信吗?”坠儿疑惑道。
“可惜不知道该写什么。何况这次写了,以后要是不写,更让人难受。”我笑着摇了摇头。
坠儿道:“嗯?为什么以后不写呢?可以一直写下去呀。”
我笑了笑,没说什么,继续画梅花,坠儿也不再说话,坐在我身边,安静地看着山腰上的风景,我画得入迷,待画了一半有些头昏脑涨后活动了一下手腕,想让坠儿继续研磨,却发现她不知何时,双手抱着膝盖睡着了。
外面寒气和湿气都挺重,我怕她这样会着凉,正想伸手推一推将她摇醒,龙辰却忽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将自己的披风轻轻给坠儿披上。
我看向龙辰,他有点尴尬地收回手,又对我比了个噤声手势, 我啼笑皆非,点头轻声道:“你带她回去吧。”
“皇后娘娘,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龙辰别别扭扭地说。
“什么?”
“你这画……是给谁的?”龙辰怀疑道:“给皇上的?”
我点点头:“嗯。马上是皇上寿辰,我不知道该送什么,随意画幅画,聊表心意。”
龙辰看起来有一点高兴,道:“只要是你画的,想必皇上都会很喜欢。若皇后你能早这样多好,皇上待你那么好,为何却总要辜负他?如今前尘旧事都过去,我也不会再念念不忘之前的过节,只愿皇后能好好善待皇上,夫妻和睦,才是我宇国之福。”
龙辰竟然一本正经地说了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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