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丰家的连连点头:“还是太太想得长远。”
霍氏饮下口茶,手指就摩擦着杯子上的花纹,突然目光一变,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热茶溅出水来,她忙道:“事情不能再拖了,明日早上就和景秀去看景荣。”
陈丰家的本是一惊,待听完,才反应过来:“老奴知道。”
如果大小姐真的有意徐恒,徐恒就不能再待在府里,荣哥儿的病就得早点好起来。
这样想着,外面有丫鬟传话进来:“老爷回来了。”
霍氏和陈丰家的互相看一眼,表情立刻变得柔和,起身去迎。
彼时,邓睿从族学里上完学,才坐轿回了南沙胡同,进府给二叔婆请安。二叔婆还躺在床上,气焰难消,旁的几个丫鬟端着药劝说。见到邓睿回了,几个大丫鬟欣喜道:“睿表少爷可算是回来了,您快劝劝老夫人。”
邓睿接过药,坐在床旁,笑嘻嘻的道:“外祖母,别气了,大不了以后我去福建给您多买几盆水仙。”
“孽障!”二叔婆恨得牙齿打颤,“你给我滚回云南去!”
邓睿赔着笑脸道:“这不都是咱们商量好的吗?眼看着有效益,您就消消气,我也好安心去县里考试。”
二叔婆听说,靠着引枕的背就挺直了起来,抓着邓睿道:“说清楚。”
邓睿正了身子道:“大舅母不让我见六表妹,只好抬了两盆您最爱的水仙去,到时候您再要回来,我也好借机到六表妹跟前赔礼,和她说上几句话。这可都是我跟您事前商量好的,我也没想到花到了十表妹屋里,还被她剪了。不过今日去道歉的时候,听说六表妹戴着我送的那支步摇,是不是六表妹对我也上心了。大舅母还答应我,只要我考中秀才,就让我娶六表妹。”
二叔婆气的哼哼,“你这臭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就这些花花肠子,馊主意倒有不少。”
邓睿大笑起来,“这点随您,随您。”
又是把二叔婆气的一个倒仰。
不过这祖孙二人总是这样说话打趣,站在旁边的几个大丫鬟都见怪不怪,还纷纷赞扬邓睿好本事。
二叔婆老年孤独,膝下只有一个大女儿,嫁到云南却没了,留下邓睿。唯一的儿子大爷又是从妾室那里抱过来记养,大爷和二叔婆向来不合,娶妻后就去福建自立门户,把老人家留在滁州,过年才回来一趟。往年在府里总是孤孤单单的,没得儿孙承欢膝下,邓睿来了才见有了笑意。
邓睿好是一通劝说,又哄着二叔婆把药喝下了,才道:“您好生歇着,我回屋看书去了。”
“哟!你倒赶上勤快了。”二叔婆一惊一乍道。
邓睿站起身来,抚平胸前的褶皱印子,边笑道:“六表妹身子不好,要是她嫁给我,总不能叫他跟着我受苦。我想了想,考取功名才能好好照顾她。”
二叔婆像是不认识邓睿似得,紧盯着他,好一会儿才笑道;“看来是下了决心,好好。只要你考中秀才,甭管是你大舅母还是大舅伯应不应,我都要景秀进你邓家的家门!”
第二十四回 夫妻争议多 兄妹初见面
傅正礼自府衙回府,英飒的面庞带着酒红,脚步沉缓,霍氏瞧出饮过酒,忙迎上去搀扶:“老爷又喝了不少。”扶着傅正礼坐下,倒了清茶醒酒。
傅正礼端起桌上的白瓷浮纹茶盏浅啜一口,慢慢道:“新帝派遣的左都督邵谦前来赈灾,他今日刚到,我去迎了,少不得设宴接风,多吃了几巡酒。”
霍氏听出奇:“这赈灾往日全是文官,这会子怎么来了个武将?还有五军左都督不是周大人吗?什么时候出了位邵谦?”
霍氏一连几个问题,傅正礼呷下一口茶,细细说起道:“你也知道,前年瓦剌入犯,太上皇御驾亲征,之后兵败被俘。孙太后与朝廷重臣即刻拥立太上皇的弟弟郕王为帝。郕王这才登基两年,去年闹洪水,今年又是雪灾,百姓怨声载道,怕是他登基名不正言不顺,惹怒天神。如今民愤四起,太上皇又被释放回朝,新帝遥尊他为太上皇,可百姓都言重立太上皇为帝,新帝大发雷霆,一面开坛祈福,一面改革内政。暗地里还授意太监去贿赂权臣,甚至把拥立太上皇的老臣致仕罢黜,周大人也难例外,新帝扶持自己的亲卫兵,升了那后生将领邵谦为左都督。年纪轻轻,就升了正一品,急于立功,这才请缨亲自来赈灾。”
听了这么多,霍氏暗暗点头,心底突又一紧:“老爷,新帝改革内政,会不会波及你啊?”
傅正礼叹气摇头,不语。
霍氏急道:“你看季伯父不就是因着教过太上皇念书,才想着避讳离开京城吗?而你可是当年太上皇登基后,钦点的状元啊,还做过太上皇的侍读,与他总算有过渊源,新帝改革,会不会把你也革职了?”
霍氏说得心惊肉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傅正礼忙道:“你先不要担心,新帝改革内政,先从内阁六部等京城官员起始,我在滁州,还没这么快。再说当年我只在翰林院任侍读一年,之后也没升任内阁,请辞来滁州为官。与太上皇那些情义早淡忘了,新帝未必记得。”
霍氏还自忧心:“新帝不记得,就怕底下那些权臣记得啊?与你同科进仕的,不少在吏部礼部任了郎中,曾经就眼红你,就怕他们参你一本。不成,我得修书一封给我父亲,让他通融京中的人脉,到时候为你说说好话。”
“太太你别急。”傅正礼拉着霍氏,按捺住道,“做了这些年官,我如何在京中没关系,若有消息,那些同僚会及时传信给我。”
“只怕远水也救不了近火,他们在京中自是水深火热,哪能顾及到你。老爷,小心驶得万年船,咱们府可千万不能有个好歹。我过会就写信给我父亲。”
傅正礼无可奈何地一笑:“随着太太罢!”
霍氏稍安了心,想起景沫对徐恒有心之事,忙问道:“老爷,这新任左都督邵谦人品如何?”
傅正礼狐疑地睨了眼霍氏:“太太在想些什么?”
霍氏缓缓道:“你说他是后生将领,想必不到三十岁,这么年轻就任一品武将,自有些本事,说不定配我们沫儿正是应当。”
傅正礼嗤笑一声道:“太太,那后生今年二十有五,端的气宇轩昂,威风赫赫,相貌才学一等一地好,也还未娶妻。”
霍氏难得听傅正礼这般夸赞,未能注意他神色,拍案道:“这样说,这门亲事还有希望……”
傅正礼当即冷笑一声:“真是越发心高了,你也不仔细想想,那邵谦少年成将,京城多的是名门高官去他府邸说亲,我还听说就连长公主也有心倾慕,将来未必不是驸马,沫儿如何与公主相较。这门亲事高攀得不知多少,你还是少想些,沫儿的婚事我总有人选。”
“什么人选?”霍氏在这门亲事上头次与傅正礼有分歧,“二丫头嫁到户部左侍郎林府,她是庶出就嫁入三品高官府里,我们沫儿是嫡长女。我曾说过,不求她嫁入王侯伯府,但也绝不能嫁给低于三品的官员,不然你叫沫儿的面子哪搁,我的面子又哪搁,还有老爷你的脸面也全没了!”
傅正礼眉头大皱,霍氏不顾他面色,一口气接着道:“沫儿的婚事,我断断不能委屈她。她从小蕙质兰心、通情达理,就连二丫头抢了她亲事,她何曾在我们跟前哭过闹过。单是这份大度,老爷也不怜惜怜惜她,还说什么有了人选,这话来气我。不是我心高,这满滁州,不少公子想来结亲,都被我拒绝,就是因为没一个配得上沫儿,就算留她在家至十七,成了大姑娘,我也不能糟蹋她,随意配人。”说着说着,抬了袖子揩眼角。
傅正礼忙劝道:“我从未想委屈沫儿,她是家中长女,这府里的女儿我最心疼她。可是那邵谦不是咱们能攀得上的,他年轻,心高气傲,就连我都不放在眼底。方才宴席上,你是没瞧见,李员外郎一个劲给他敬酒,言语中有意无意有攀亲的意思。邵谦也知他意,就笑着说起京中趣闻,说什么兵部尚书的小女儿,貌美如花,却有狐臭,一靠近,难闻至极。又说刑部右侍郎的妹妹,窈窕淑女,可惜无胸没臀,怪没意思。他这起混账话都说得出口,真是有辱斯文!”说到这里,气得瞪眼捶桌:“还说文华殿大学士的嫡长女,人家那可是名门才女,他却说,作的诗词,附庸恶俗,当众竟念起那诗篇,取笑不耳……太太您听听,他恨不得把京中高官小姐一一数落,就他这般放荡不羁,在他眼底,天底下没一位小姐配得上他!”
“这……”霍氏被傅正礼这通说,一时哑口无言,还想言道,“也许真是京中没他中意的呢?再说你不也说不少官家想攀亲吗?才来滁州就有巴结,或许只是敷衍之词?老爷阅人无数,这点还看不出来。”
“你怎么就是想不通,不管他是不是说的推托之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就敢出言不逊,我是断断瞧不上。”傅正礼肃然立起,毅然道,“原本我写了请柬,请他做客,看太太这意思,还是不了,省得沫儿遭他羞辱。”
语罢,就往净房去,霍氏赶紧跟上:“老爷,沫儿十七了,她是家中长女,婚事不可再拖下去了,免得延误了其他女儿的婚事,就算你不为沫儿着想,也该为景月、景蝶想想啊!更何况,邵谦在新帝跟前受宠,若他成了你女婿,哪里还怕被新帝革职,你便趁着他人在滁州,请他来府中做客,我看看他人品,果真那样傲气,我再不作念想。”
傅正礼看霍氏如此强硬,只好道:“随你。我写了请柬,他要不来,你也妄作念想。”
霍氏这才笑开了眼:“如老爷所言。”又去叫外头的小丫鬟打点净房。
傅正礼当前想起一事,问:“对了,六丫头的事,你怎么还没见动静?”
霍氏道:“明日我就带她去看景荣。”
傅正礼颔首,掀了帘子往净房去。
次日一早,霍氏就和陈丰家的去清风阁,见景秀气色不错,便笑着道:“回了这么些日子,都没去看看你大哥,你大哥早听说你回府,好几次都跟我说想见你,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就今日吧!”
景秀微微惊讶,但又很快抿唇笑道:“是女儿不懂事,早该去看望大哥的。”
霍氏笑了笑,就和景秀坐了软轿往外院去。
大少爷傅景荣住在外院靠东,出了内院,绕过一字大影壁,是一条砖砌碧瓦甬道,甬道尽处便是一个小小的二门,门左右三间厢房,厢房内有小厮出来迎,环着的三楹精舍开着穿堂隔扇门。景秀留心看那门上匾额,隶书“暮苍院”三个大字。
落轿跨过隔扇门,往东首有三面游廊,中间摆着落地大理石屏风,地面花砖砌成,两边别无杂树,只有道透空的花墙,偌大的院子安静得仿若无人。
景秀就此迟疑了半日,连霍氏在她旁边说这什么也没听清,还是白苏在旁边轻轻碰了她,她才回过神来,就看到霍氏眼睛睃在她脸上,她忙垂下脸,自有落落大方的从容低声道:“我在想,为什么大哥的院子里看不到一棵树?”
霍氏露出笑来:“以前这里也是遍布植树的,景荣喜欢安静读书,夏日里嫌知了吵个没停,冬日里雪打在树上,化雪的时候水滴声,他也嫌烦,索性就把院子里的树都挪了。”
“大哥真是用功。”景秀神色自若地笑着,重新垂下脸时却笑得苦涩而僵硬。
霍氏没有多注意,拉着她往屋里去。每走一步,景秀脚底如灌了铅似的沉重,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怦怦的,跳在嗓子跟前。
到了主屋里,门口有两个小厮屈膝行礼,进去通禀。进了里屋,接着来了两个丫鬟,穿着一绿一紫的比甲,模样只是中等,给霍氏和景秀请安,才道:“徐大夫在为大少爷请脉,太太稍等会吧!”
霍氏却抬了手:“我带他六妹妹过来看他,徐恒也是为景秀看过脉的,别拘着礼了,去打帘子,我们进去。”
两个丫鬟不敢怠慢,这就领着往酸枝木嵌珐琅绢素屏风里面去,帘子一撩开,景秀闻到一股刺鼻的药味,这种味道熟悉却又陌生,她屋里也充斥着药味,却远没有这样的浓烈。
入内室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徐恒的身影,他不慌不忙地起身给霍氏请安,朝着景秀颔首,算作问好。
而躺在帐子里的人,突然唤道:“六妹。”声音微弱却带着坚韧,让人听了心口一悸……
第二十五回 九九消寒图 鸳鸯锦被图
景秀提起脚,一步一步地走到床前,看到一双噙着温和笑意的狭长眸子,英挺的鼻梁下有着一张薄薄的唇,笑起来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只是脸颊干瘦,双目却显得有神,有这样一双眸子,难掩他浑身带来的清贵。
这样怔怔地四目相对,两个颤抖的字音从景秀嘴里跳出:“……大哥。”
傅景荣笑意更浓,漂亮的眸子对视上景秀,有些虚弱地道:“听丫鬟们说,六妹生得漂亮,我看比得过其他妹妹。”
霍氏笑着走近,坐下来给傅景荣掖紧被角,脸上尽是慈母的笑容,“哪个妹妹到你眼底都漂亮。”
“六妹却不一样。”傅景荣笑得舒朗。
“哪不一样了?”霍氏问得和善,语气带着几分宠溺。
傅景荣目光看着景秀,狭长的眸子变得审夺起来,仿佛要看个透彻,突然笑道:“六妹像是在哪见过,总觉得亲切。”
霍氏闻音脸色倏然大变:“别胡说!”
屋子里的人听到霍氏声音,身子皆有一颤,景秀不禁向后退一步,埋下脸来。
陈丰家的看气氛,忙解围道:“哥儿不知,六小姐是柳姨娘的女儿,跟柳姨娘长得一模一样,老爷爱作画,给几个姨娘都画过丹青,兴许是在老爷屋里见过也未必。”
霍氏缓和了脸色,顺着话笑道:“说得是。”
傅景荣也笑道:“是在父亲书房看过,怪不得很眼熟。”说着,就朝着景秀招了招手:“六妹,坐过来,大哥和你说说话。”
景秀脊背挺得笔直,坐在霍氏旁边,一言不发。
“这么胆小可怎么好。”傅景荣低声评价,让景秀心口漏跳一拍。
霍氏笑道:“你六妹自幼在外长大,刚回府,话少了些,你们又是第一次见面,自然亲近不起来。等你病好了,和景秀好好相处,她也就不会这样了。”
景秀含笑着说了:“是”。
傅景荣双眸一直看着景秀,并不多说话。景秀被他看得不自觉低垂下脸,他才转过脸去,喊了声“松音”。
穿着绿色比甲的松音走来,轻声道:“大少爷有什么吩咐?”
傅景荣道:“把那幅《九九消寒图》拿过来。”对景秀道:“不知道今日六妹会过来,我身边也没些女儿家的玩意,把这幅画送给你。”
景秀不好意思,霍氏推了推她的手道:“你大哥一片心意,收下就好。”
白苏这才帮景秀收好。
景秀又从白苏手里拿了个锦盒:“不知大哥喜欢什么,我不懂读书,只会做些针线,自己闲暇时做的暖膝,望大哥收下。”
傅景荣笑得璀璨,要丫鬟接下,并不打开来看,就说了声“谢谢”。
霍氏看徐恒还在屋里,如往常一样问起病情来,徐恒道:“脉象略好些了,饮食也规律,比往日吃得多。”
只是两句简单的话,霍氏眼底就布满了泪水,知道徐恒总是捡好听的词说给她听,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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