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灾发生后,学校取消了住宿制度,我也回到了家里住。但事实上,父母与我见面的机会反而更少了。那阵子父母似乎很忙,经常晚归或外出。
而我,在学校几乎已很少露面,我无法面对那些曾经经历过火灾的同学,见到他们个个现在生龙活虎的样子,我有时甚至会罪恶地想,为什么被大火吞噬的不是他们?为什么只有沈遥,偏偏只有他?
我依然常常独自在外漫无目的地游荡,每每要直到深夜才回家。感谢S市良好的治安,我竟然从来没受过骚扰,最多不过几声无聊者的口哨,我嗤笑,我比他们吹得更好。回到家后,我便立刻将自己锁进房间。
那些碟吧、地下影屋,大学城周围的愤青聚居地,却是再也不去了。我无法原谅他们如伊甸园的大毒蛇一般将我诱惑,间接害死了我的遥儿。或许,我只是无法原谅曾经在那里流连的我自己。
许多年后,我接触到一些癔症性漫游症的病例,难免感怀,高中时的自己其实也有很明显的先兆。那时,我常常走过很长的一段路之后,到了路口却回想不起来自己是从何走到这里,记忆经常会出现暂时性的空白,有时却是被一些莫名其妙的场景所取代,比如有两三次,我似乎是在同一只会做出嘲笑表情的猴子交流,可清醒后,我会发现明明自以为在城西的我却不知为何正身在城北。
这些非正常现象让我害怕,但那时却找不到可以倾诉的人。我只能把一切都写进给沈遥的信里,当然这些信永远都无法寄出。
后来认识了赵翰墨,在某次闲聊时,我无意中提到那段灰色的漫游时光。我清楚地记得他搂住我肩膀的手越来越用力,几乎要将我的骨骼嵌进他的手心里,最后深吸一口气,将我扳过正对着他,用目光点点滴滴描画着我的样子,一脸万幸的表情。
刚开始,辛校长曾经试图像对待一般正常的小孩一样,用温暖安慰挽回我。虽然他很忙,但仍努力抽出时间来陪我。但很快事实证明,我与他之间似乎除了冷战或火拼这样残酷的方式便再无法有其它形式的交流。在最后一次,辛校长忍无可忍甩了我一巴掌之后,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再没说过话,他也彻底放弃了对我的管束。
直到,我在沈遥生日那天又独自漫游了一整夜后,大清早回来告诉辛校长,我要去北方旅游。彼时他正打算出门上班,见我主动跟他说话,脸上那惊喜的表情绽放如花,看着他眼角的深纹,那一刻,我麻木了许久的心情竟有些酸涩。也不知他听清了我的要求没有,他就一个劲地点头,然后老脸一红,竟是不好意思面对我似的,便匆匆离开了。
我到底还是给辛校长留了封信交待清楚行程,不过他收到信的时候我应该已在开往D市的列车上。
尽管不甘心,但终究只能承认自己娇生惯养的本质属性。24小时的硬座下来,到了D市,我如剥皮抽骨,哪里还有游兴?但我依然执念似的跑到了海边。那是我和沈遥共同的梦想。如今,我替他一块儿实现。
北方的初夏依旧很冷,海风大到超乎我想象。我被吹得浑浑噩噩,回到宾馆就浑身不太舒服,过敏性肤质的我还出了风疹。
这是次失败的旅程,或者说失心落魄也不为过。D市的海景让我失望了,没有沙滩,甚至没有阳光,雾蒙蒙的。寥寥几个旅客,驾着高档的敞篷车来,拍几张矫揉造作的照片,又匆匆驱车离开。
一切都显得速食而虚假,最初的热情被无情扑灭。我嘲笑,浩瀚的大海所扮演的也不过是背景和摆设的傀儡角色,那么还有什么是能够彰显本色,放飞真性情的呢?
别人初次来到海边,都会张开双臂,我却紧紧地环抱住自己。沈遥,我正面朝大海,却丝毫感觉不到春暖花开。如果有你在,会不会不同?
在宾馆的第一夜就听到有火警的声音,是附近的一家粥店出了事。这触动了我最脆弱的神经,我看着小旅馆房间斑驳的天顶,一整晚噩梦连连。第二天,我待在旅馆里哪儿也没去,不停地给沈遥写信,写我的失望和不开心。再后来便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归程。
又是24小时的硬座,看到熟悉的家门,我已近乎虚脱。
万没想到,为我开门的是一个陌生的年轻男人。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赵翰墨。很高,并不像我们高中那些正在拔个的男生,瘦如竹竿,而是有很匀称的身材,甚至有一点点强壮。但气质却让人感到清秀儒雅的。多么奇怪的一个人。看上去也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却已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厚实而优质的经历沉积。
“辛澜,欢迎回家。”他对我露了个微笑,喊我的名字。那么自然熟稔,仿佛我们已经认识了很多年。他的声音很有特点,那一声“辛澜”之后,很久,那略带鼻音的嗓音仍如带有磁力一般附在我的脑海里。
我愣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自处。这还是第一次被陌生的成熟异性以如此随意的方式打招呼。
但或许是赵翰墨那与生俱来就能将人吸引的气场,也或许是我骨子里以貌取人的劣根性作祟,对他这般大大方方闯入我的生活的行径,我只是不习惯,倒并没有反感。
很久以后才知道,那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到我。不过,无论哪个第一次,我当时的形象都绝谈不上好看。
赵翰墨很自如地接过我的背包,还为我递上拖鞋,将我迎进门。我恍恍惚惚经历着这一切,脑子里甚至出现这样的想法,他是不是那只会做出嘲笑表情的猴子的变体?或许一会儿清醒后,这些场景就都不见了。
“你父母这两天有公务不能回来。今天中午刚走,我正好前来有些事情要拜托他们,于是便留下来替他们迎接你回家。”他一边帮我忙活,一边简单地进行自我介绍。“哦,对了。我叫赵翰墨,目前在S大任教,是你父母的朋友。”
“哦。”说实话,我对他的身份半点不感兴趣。此时此刻,我现在脑海里唯一想的,就是洗个热水澡,然后躺入我那张柔软的床,舒舒服服大睡一觉。
赵翰墨似乎很了解我的心思,帮我收拾完了,就不再打扰。而是独自去了阳台,似乎在和谁打电话。我也不管他,自顾自地进洗手间洗漱。
待我出来,他正在餐厅摆碗筷,他招呼我:“要过来吃点东西么?你爸妈为你准备了一大桌的好菜。”
我半点胃口也没有,事实上,闻到饭菜的香气,我胃里翻腾地厉害。连忙对他摆摆手,示意他自便,便反手锁了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后来,我曾跟他抬杠,说幸亏我当初不算一个十分正常的孩子,要不然哪能让他这么轻易得反客为主,在我家当起大爷来。
他却挑挑眉,轻描淡写地瞥了我一眼,语调上扬地回了我两个字,“是吗?”
我默。确实,聪明如他,又是有备而来,那个年纪的小孩子手段,他哪里会放在眼里?不过,他大约也没想到我会是这样一个缺了心眼的小孩,对于一切都不避不拒,以至于他的很多招术对我使来都如陷进了棉花。我自是有些得意,当时的他肯定也不是一点都不郁闷的。
我在床上烙大饼,脑袋昏昏欲裂,却睡不着。朦朦胧胧中,听到有敲门的声音。接着是赵翰墨磁性很强的嗓音,“辛澜”,“辛澜”……
我把头蒙进被里,压根不搭理。当时已入夏,我忘了开空调,被子裹得死紧竟也没觉得热。
他喊了两声便没了音,到底还算自觉。可谁知,紧接着啪嗒一响,竟是门锁开了。
赵翰墨高大的身影很及时地挡住了门后客厅的光。不过下一刻,他就把我房间的顶灯给打了开来。
我恼火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想瞪他,无奈灯光刺得我只能眯起眼。
他端着一个托盘走到我的床边,在我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他的手心就贴上了我的额头,一时间竟让我有种清明的感觉,也忘了躲开他,只是舒服地深吸了口气。
他的表情似是了然,拍拍我的脸颊道:“发烧了。起来先把药吃了吧。”
半晌,我没动。他的表情有些担忧,“没力气起来么?我帮你……”他想来扶我,我急忙裹着被子偏身一躲。
“别。我自己可以。”说完,我依旧没动。
赵翰墨奇怪了。
我无奈,只能稍微放软了语气:“你能不能先出去。我保证把药吃完的。”
他大约是以为我闹小孩子脾气,笑道:“你还要先量下…体温,然后我才能考虑你的药量。”
我一闭眼,终于耐心磨尽,嗓音有些嘶哑地吼道:“你给我出去!”
可他依旧没反应。我泄气。这个人,真是难搞得紧。只能又轻声说出了真相,“我……我里面没穿衣服。”
下一秒,赵翰墨十分开怀的笑声便在我耳边震荡开来,笑得我愈发觉得浑身烧得厉害。
“嗯……”他低头似乎在考虑措辞,尔后一本正经地看着我,“你的生活方式比较健康。”
要你管,我忍!我用力地咬牙,幻想着齿关间尽是赵翰墨的身体发肤……
赵翰墨再次进来,我已是穿戴得过分整齐。见了我这样,他镜片后的目光似是一闪,令我顿时脸红不已,只能自欺欺人:发烧么,总是会脸红的。
我把温度计递给他,他只扫了眼,便用腕力甩了甩,用酒精消毒。然后给我配药。见他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我不禁有些疑惑。他大约是感受到我的目光,转头见了我的表情,笑了,调侃道:“放心,烧得不厉害,不会给你打针的。”
我窘,他把我当小孩子么?虽然,跟他比起来,我确实少吃了好多年的药,但也不至于吧……
一个药片体积颇大,他捻起来,看了我一眼,似有所感,三指一捏,药片便断成均匀的三片。他似满意地点头自语:“这样,应该可以咽下去了。”而后,胶囊,冲剂……他干净好看的指尖在一堆各色的药丸中灵活地摆弄,仿佛不是在配药,而是在搞创作。
而我,很快,便几乎是带着景仰的心情在看着他“表演”。
表演?是的。我从没想过,配药的过程也可以这么艺术。
不仅如此,他还细心地帮我安排了什么先吃什么后吞。因为有些药是甜的,有些偏苦,有些粒大,有些可以嚼服。总之,按照他的次序,便是最大限度地降低了吃药的痛苦。其实,我一开始是想告诉他我并不怕吃药的,不过一时的“爱美之心”最终让我放弃给自己的勇武正名。
“你是医生么?”我转而提出了心中的另一个疑问——
他眯了下眼,微抬起下巴,尔后点点头。“算是吧。”
这算什么答案?“那你之前不是说你在S大教书?”
他颇为欣慰地看了我一眼,“原来小丫头挺有记性么。医生就不能教书么?”
我无言以对。确实是可以的。可是,总感觉怪怪的。这个人还这么年轻,就能身兼数职了?他实力有那么强吗?不过看他刚才摆弄那几颗药,倒确实是有实力的。
他瞥了眼我的欲言又止,只是但笑不语。端起收拾好的药盘,而后拍拍我的脑袋:“先睡一觉吧,有什么问题睡醒了再问,在下会尽力满足你的好奇。”
“你今晚要住在这里?”听他的话,我猛然反应过来这个问题,我想我的语气堪称凶悍。
他却一点儿都不在意,笑容亲和,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眼神,无招胜有招,灭我的戾气于无形。
“我方才把你的情况跟你父母反应了一下,受他们委托今晚留下来照顾你。要不然,你一个生病的小姑娘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叫我们怎么放心?”
说完,也不容我回绝,自是转身走了。走到门边,又侧身,毫无诚意地征求我的意见:“这门我就不帮你锁了吧?你看……”说完,他晃晃手中的一根铁丝。
我再次几乎气晕过去。倒忘了,方才他是自说自话地把我的门给撬开的。
“其实身外之物给你的安全感,大多数时候只是自我暗示的产物罢了,并不一定真如你想象中的那样可靠。”赵翰墨又唠叨了一声,终于还我清净。
我重新将头蒙进被里,才发觉被他折腾了这一番,倒是出了一身汗,不像之前那般难受了。赵翰墨的声音果然如我最初的感觉一般,很奇妙,如有磁力会附着在脑海中,一遍遍重放。在寂静的空间里,催眠的效果是很好的。
第7章 零七
醒来一看,还不到零点。枕头微湿,不知道是发的汗还是流的泪。隐约记得做了一个逃亡的梦,梦里哭得稀里哗啦,醒来倒是通体畅快。
我出去洗把脸。见书房的灯亮着,这才记起那个叫赵翰墨的说要留宿。
见门半掩着,我好奇心起,走过去一探。却见赵翰墨正闲适地坐在摇椅里,膝上搁着一本厚书,看得专注。
一眼之下只觉得哪里不对劲,原来是他看书时反倒把眼镜摘了,远远地搁在一边。
我撇撇嘴,怪人一个。
刚要蹑手蹑脚地走开,却见他抬起头来,目光一下子抓住了躲在门后的我。
“醒了?”
我本想不理他,直接转身就走。却到底留住了脚步,因为我忽然发现,其实摘去了眼镜,他的眼睛十分漂亮,呃,怎么说呢,或许是因为双眼皮很深的缘故,竟似还带着点孩童般的天真。
见我盯着他看,他了然地挑挑眉,长臂一够,勾起了书桌上的眼镜,冲我晃了晃,尔后戴上又取下。前后气质截然不同,简直如同换了个人一般。
他把眼镜递给我,“平光的,戴着装装样子。你知道的,无论行医还是教书,都最好能第一眼就让人觉得很可信,然后么,才能……”
“招摇撞骗?”我忍不住接口。
他嘴角一咧,给了我个赞赏的眼神。
我无语。把眼镜还给他,敷衍道:“其实你可以试着只带一个眼镜框,没有玻璃还保护眼睛。”
他合上书,似有疲惫地捏了捏鼻梁,尔后将眼镜戴好,摇头不敢苟同。
“什么歪招,也太不Professional了。”
砰啪——很大的一声震动,是我跌坐在了地上。被他雷到的我下意识地想扶墙,结果一个不巧扶在了半开的门沿上,于是,重心不稳,摔得惨烈。
他也被我吓着了,刚戴好的眼镜又落到了鼻尖上,我见他那怪样,一时也忘了痛,反倒愈发笑得不行。
几年后开始流行“冷笑话”的风潮,我已能做到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想来,就是因为早先被赵翰墨大师级的“制冷水平”冻彻底了。
赵翰墨果然算不得好人,见我笑得爬不起,非但不帮我,反倒好整以暇地站在一边看个有趣,直到我求助,他方才摇摇头,向我伸出了手。
他的身上有干净好闻的松木味,比威露洗衣液的味道还要柔和些。附着极淡的烟草气,和我平时闻的不太一样,似乎有一点点薄荷味。我的脸擦过他的衬衫口袋,很多温暖的气息扑向我的双颊,一瞬间竟让它们有些发烫。
他托着我的胳膊,一手借力扶住我的腰,低声问道:“笑够了?”
他嘴里吐出的气流痒痒地擦过我的耳廓,我猛然发觉这样的姿势有些太过亲密,立刻把手臂从他的控制中解脱出来,几乎是同时,他也松了手。我下意识地后退,远离他两步。
彼时我虽图叛逆想不羁,但到底还是历练不足,心底尚自是纯情的。哪里像现在这样,可以随手扯过施洋的《Playboy》《Playgirl》,进行性心理学层面的解析评述。
赵翰墨似乎没注意我的小动作,神色如常地回身从桌上拿起一物递给我。“笑够了,再量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