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湿的全身上下一点也不冷,反而在带给心脏一点点温暖的感觉。
不饮不食;本身就消瘦的身体更加显得单薄,竹离浑身无力地跪倒在冰冷的墓碑前。
他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母亲没有用缠情,的确没有,她用的是更加高明的某种香料吧?连百毒不侵的力量都没能抵挡得住,让无辜的戴安娜悲哀地爱上了自己。
但是还是不想让她就这样离开。
温度总是在失去了之后才会更加让人感到它的弥足珍贵。
自私也好,懦弱也罢。他只想在那种香料的最后的时间内,有人陪着自己,不再那么孤独。
戴安娜看着雨幕逐渐吞没了远山和竹林,进而包裹了跪在那里的竹离,心口的痛苦蔓延开来,好像有些什么将要破壁而出,却还没有说些什么,只是右手不自主地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那一枚玲珑剔透的戒指,感受着上面曾经附着着的,梅语的温度。
试图扶起竹离的戴安娜再次失败,跪在那里的少年沉默而坚硬地拒绝了自己的善意。她忽然有些发冷,她没有错,可是为什么命运要让她背负死亡的沉默?
暴雨紧随着细雨的呢喃而来,乌云合上了日暮的帘蓬。清洗着这个没有温情的世界,驱赶着曾经的所有……所有。
……
十余年前的那一幕仍然在戴安娜的眼前不断倒映着,缠绕着她不能安眠了那么多年,直到后来,她快要放下了的时候,却被艾斯黛拉带回了竹离的身边。
快乐的,绝望的。
谁会后悔呢?情到深处,浓转淡。
浓的是喜,淡的是愁。
足够辉映整个世界的光明渐渐包围了原本被雾气笼罩的西姆尔特,浅金色的单调的色彩构成了回响在大教堂中圣洁的主旋律,凉薄的叹息着整个教堂中的死寂。
祷言的力量不断抽取着戴安娜身体中的生命力,原本细腻的皮肤已经枯萎,如同老妪多年劳作而导致的皱纹,完全不复昔日吹弹可破的精致。
绿色的花纹逐渐渲染了整个血色囚笼的恐怖感觉,戴安娜覆上那些美丽的纹路,嘴里痴痴地念着什么不知名的话,浅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的总是快乐的光,“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知道的啊,我知道神恩圣言术,也知道红尘连,甚至我连缠情都知道,但是你为什么不知道呢?”
“神爱世人,神划分双陆,以天堑隔之,畏避敌息,远走天下,赐予圣徒以安定享乐,赐予行走者以无穷。”没有过多地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戴安娜走出了幻,走进了真,继续这能够把艾斯黛拉还给竹离的祭祀。
“这是我的错,”戴安娜喃喃,虽然想要跌倒,想要再也爬不起来,却没有那种力气。
……
昏迷的竹离被戴安娜放在了卧房的暖垫上,盖满了各种新的或是破旧不堪的被子,暖洋洋的,没有火炉也有抱着少年的戴安娜。
少女的脸颊已经显出了伤寒的红晕和冰冷,还是固执地抱着少年,用自己的体温去保护着沉睡的少年。
梅语的药力没有起到应该起的作用,只是激发了戴安娜身体中属于竹离的生生不息的药力,她已经恢复了美貌,也重新焕发了生机,但是竹离却被伤寒轻易地打倒了。
时间过了很久,竹离终于从梦中醒来,那个永远没有抓到的影子也变成了泡沫,散了一地,他明白该是送戴安娜离开的时候了。
她应该是坐在大理石的殿堂中享受着磨煮的极为细腻的咖啡的贵妇人,而不是坐在腐朽了一半的破竹床上抱着裹在遍布补丁的被子中的弱小的人。
年轻的竹离不曾想过,爱情最伟大的力量,从来都不是把灰姑娘变成公主,那最伟大的美好,正在于让公主甘于卑微,让王子忘记征伐。
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
坐起身来,竹离看着戴安娜,忽然有些哽咽,时间没有过了多久,却好像已经如隔三秋。那时候还是坐在那里,骄傲而美丽的少女,如今却在竹家被邪恶的药物或者是迷香掌控了心神,被迫说着对自己的爱意。
戴安娜也醒了过来,伤寒带来的红晕在少女娇嫩的肌肤上开出了诱人的花朵,让竹离不禁沦陷其中,然而还是从这个由谎言架构的世界中走了出来,头也不回,永远不会回头。
“竹离,你好点了吗?”看着少年的脸色有些缓和了下来,戴安娜小心翼翼地问。
“我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一个害了母亲十二年的祸根。”竹离眼神迷茫地看着戴安娜,浑身的力量都被抽了出来一样瘫软在地上,只是仍然坚定地说着。没有人注意到旁边放着的香炉里燃烧着竹无落悄悄放在里面的回梦香。
“不,不是的,你那么好。”戴安娜握紧了竹离的手,但是丝毫没有作用,竹离被魇住而只是自顾自地说着,所有心内不堪言说的所有的痛苦和哀伤。
“妈妈她在嫁过来的那一天起就想要死去,她爱的人只有爸爸,而不是那个叫做父亲的人。”
戴安娜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任何的不适,但是看着竹离痛苦到了极致的脸,她只能拍着他的后背,默默地安慰着他。
“她真的很傻,她嫁给那个人的原因就是为了能够名正言顺地给爸爸披麻戴孝,她本身就没有活下来的欲望了。”
戴安娜想着,真的没有了爱情就没有了生命的意义吗?如果是在遇到竹离前,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是在那个雨天之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忽然变得有些扑朔迷离,有些看不清,弄不懂。
“可是在喝了竹无落的□□之后,她发现有了我。”竹离忍不住大笑起来,“多好啊,一个孩子,一个属于她和爸爸的孩子。”
“可是为什么她肯生下我,却不肯陪伴我?”
“她喝了十一年多的药,又用了紫金朱丹,可是我还没有准备好,她为什么就走了呢?”
“我小时候很爱哭,哭起来什么都不顾了,可是她还是在那里看着我,看着我哭,自己也哭,她为什么那么脆弱呢?”
“所以只能是我去坚强了。我去学会了笑,我去学了那么多。”
“哪怕是作为试药的容器,哪怕生日那天连卧了荷包蛋的面条都没有一碗,哪怕她永远是哀哀地看着我,自怨自艾着,我还是笑着,笑着。”
“我学会了不去看别人,学会了自己做饭,学会了在妈妈哭泣的时候安慰她。”
“我学会了那么多,可她还是离开了我。我果然注定,天煞孤星,注定一个人,一直一个人。”
“我是为了你学会的笑,你走了,就把我的笑也带走吧。”
戴安娜几乎想要脱口而出的说,“我啊,你有我。”却仍然没有勇气,没有力量。她的骄傲,他的孝道,构筑了巍峨的长城,一个在城外,一个在城内。
“最后她还是凄惨地葬在那里,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棺材。她应该得到最好的,我不能再这样懦弱下去了。”竹离忽然有了主心骨,想要站起来,可是又栽倒在地上。
“我要去,我要用天瀑打开那个门。”竹离撑在地上,眼神中有着异样的神采,死灰般沉溺在母亲死亡中的少年消失了,戴安娜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只能无言地支持着竹离。
“《医典》,十年,我会成为竹家的主人的,我发誓。”
“我相信你。”戴安娜垂下眼睛,轻声说,“只是……我希望……希望你能……”
“我知道啊,妈妈说过,剑用来杀人,针用来救人,我不会违背妈妈的话的。”竹离温柔地看着戴安娜,“我会回来的。”
戴安娜忽然心中坚定了许多,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浅淡地说了了一句,好像已经穿越了时间和悔恨的一声长叹,然后回身离开。
“我等你,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只是少年已经陷入了梦境,等待着少女离开婆娑的竹林,过了满林的风声沙沙和雨声乒乓,渡过泥塘,走过时光。
第十五章
侧卧在公爵的庭院中的绿栽下的软垫座椅上,戴安娜看着穿着青色长衫的竹离得体而优雅地喝着手中的清茶。
微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男人,十年的时光磨洗过的人总是带着几分沧桑的世俗感觉,然而竹离却天生带着干净的气息,平白消磨掉了所有时间遗留下来的痕迹。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变多少。”戴安娜轻轻咬着一个小小的白果,不知从那一天起,白果在整个教廷上下流行开来,可能也是自己对它的喜爱而来的吧?
“是啊,你倒是变了很多。”竹离没有看着戴安娜,好像已经忘记了十年前所有的故事,丝毫没有表现出什么怀念或者是追思的意味,只是埋头喝着清茶,看着茶香淡下去。
感觉到了竹离态度的冷淡,戴安娜心内有些莫名的焦躁,却固执地梗着脖子表现着自己毫不在意的姿态。
“现在你成了医家的主人,我也要好好地去巴结一下你了。”支着手似笑非笑地看着竹离,戴安娜感觉有些气愤,继而又有些不安。
“圣女冕下谬赞了。”竹离不动声色。
“我说过的十年,你还在等吗?”戴安娜忽然有些期待,也有些失落。无论怎么样,都已经不再是那时候了。
“我快要娶妻了,下个月。”仍然是镇定自若,看着眼前美丽的女人,竹离没有感觉到心痛也没有感觉到无奈,只有一种撕心裂肺的淡然。
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摔在松软的草坪上,滚了一地的茶水。
幻想过太多太多次重聚的时刻,可能会是抱头痛哭,可能会是相对无言,却从来没有想过,他爱上了别人的时刻。
戴安娜瞪大了眼睛,竭尽全力地说,“好啊,好啊。真好,真……”却还是没有说下去,只是看着他,泪水却止不住地流下来,染湿了戴安娜白色的长裙。
竹离奇怪地看着戴安娜,似乎在考虑着现在的戴安娜究竟为什么还是这样失态,然后淡淡地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何必念念不忘呢?”
“哈,不必念念不忘了,哈。”戴安娜站起身来,拖着自己的长裙,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没有再向竹离回头看上一眼,一眼也没有。“我从未念念不忘过,从未。”
竹离没有拦下她,只是静静地喝着杯中的茶,苦味晕开,然后变成了舌尖的一缕甜香。
……
夏虫的嗡鸣从来没有像今年一样烦扰,戴安娜坐在纳凉的竹椅上看着萤火虫的光点飞来飞去,心中的烦躁暴烈到无法忽略的痛苦。
忽然伸手握住了一只飞着的小虫,看着它挣扎在自己的手中,毫无意识地微微用力捏死了它,戴安娜忽然心惊于自己的残忍。
只是看着天边繁星如昼,自己的世界灰暗了凋零了消亡了,就不想着让别人的世界依旧是那么美丽的一个结。
“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戴安娜宽慰着自己却忍不住泪流满面。“或许,或许再见他一面?”
站起身来,任凭洁净的白裙被夜晚的露水染了绿色的草汁,戴安娜踏着夏天繁杂的各色花瓣慢慢地走了过去。
“医家,是你的家吗?”眼神中有着化不开的坚韧和无奈,却只是柔柔弱弱地走着,踌躇着,走向那一片未知。
……
筹备着婚礼的医家准备着各色的物品,行色匆匆的仆人们往来如织,搬动着各种花卉和丝绸,装点着古朴的庭院。
从前这里叫做竹家村,如今叫做医家总址。
走在熟悉的道路上,戴安娜想着当初被竹离背回来的时候,朦朦胧胧听见的话。
“喂,你要坚持住啊,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只是那时候没有机会回答,现在是没有资格。
不知不觉信步走到了药庐的废墟,那时候的残骸竟然没有被人清理干净,而是静默地呆在那里,如同一种纪念,也如同一种绝望过后的救赎。
那里有过一个女人把属于竹家长媳的戒指交给了自己,那么自己也就理所应当是竹家的女主人,当竹家的家主是竹离时。
大阵在这些天被暂时性的关闭了,所有的人只要想就能来到这里参加婚礼,西大陆大小势力准备了各色的礼物,贺礼排满了整个竹家村唯一的主道。
看着竹离的婚礼如火如荼地筹备着,几乎像是一场盛极的庆典,戴安娜的心中却只有悲伤。当 竹离穿着华服准备完成婚礼的时候,站在旁边的人为什么不能叫戴安娜?
药庐这里很偏僻,也就没有什么人,就连洒扫的仆从大多也会选择绕过这里,把这里当成是不属于竹家的某个地方来看。
竹离却出现在了这里。
戴安娜躲在后面,用神恩圣言术隐藏了自己的身形,噤声看着竹离和一个黑衣人对峙着。
“圣女冕下不是你能染指的。”黑衣人看着竹离气定神闲的样子,声音中也带着愤怒。
“哦?你是说被作为祭品的艾斯黛拉还被你们称作是圣女?”竹离眯着眼睛,嘲弄地看着眼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穿着的神袍上秀满了各色符文,见多识广的戴安娜轻易就辨认出那是代表黑暗神殿的秘法文章。
“但是黑暗的圣女属于黑暗,你无法阻止黑暗的力量带走她。”黑衣人低下头,似乎正在筹备着什么。
竹离嗤笑一声,“你觉得黑暗联盟就已经强大到了能够无视医家的地位了吗?”
“自然不是的,既然医家藏着一位足够打败那位先生的人,当然不会在意我们小小的黑暗联盟的力量了。只是圣女冕下既然已经出现在了这里,黑暗联盟倾尽全力也要将她带回去。”黑衣人彬彬有礼地回应着竹离,明明在威胁着,脸色却云淡风轻。
医家禁止伤人害命,这句话是从竹离开始的。因为母亲说过“剑杀人,针救人。”就好像喜欢阿离的笑的母亲离开了,阿离就不再笑一样。有些人走了,带来的就是回梦都没有办法解除的执念啊。
“也就是说你们黑暗联盟的人已经知道艾斯黛拉藏在医家吗?”竹离神色有些紧张起来。
黑衣人略带怜悯地看着竹离,正打算欺瞒他告诉他事情已经毫无后路,却听到了极轻的一声。
“以神圣之名,忠诚。”
黑衣人惊恐地听着自己的嘴开始说着自己不想说的话,“还没有,我并没有来得及,就来到了这里追踪圣女冕下。”
正待戴安娜现出身形净化眼前的黑暗神殿的探子的时候,一蓬金线已经包围住他黑色的袍子,瞬间就吞噬掉了他的生命力。
“你怎么能,怎么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东大陆不是最为重诺的吗?”黑衣人死不瞑目地问着云淡风轻的竹离。
“只是因为我想要好好保护那个女孩子。”竹离神色平静地呕了一大口血,苍白的脸上半点血色都没有,却还是勉力支撑着没有倒下,“她值得我用生命去保护。”
戴安娜无力支撑神恩圣言术的力量而现出了身形,不知道是由于神力的衰退还是听到了曾经让自己快乐到了极点如今却冰冷到了极点的那句话。
誓言咒的反噬让竹离《医典》的行针卷的力量作用在了自己的身上。药渡之术以后虚弱无比的身体再次回归了十年前的状态。
戴安娜看着昏迷的竹离倒地神色莫名,手中的神圣契约举起又无力地放下来。
这是爱,不是那种复杂莫名的,所谓喜欢。
第十六章
“神爱世人,神带走众人的祈祷和期盼,守护永恒的秩序,审判罪恶的亵渎,宽恕信徒的迟疑。”祷言已经接近尾声,戴安娜染满了鲜血的白袍勾勒出玲珑有致的影子,却没有带来一丝的堕落的亵渎的冲动,她自从诞生以来就是圣洁的,纯洁的羔羊。为了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