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射的是一个草垛。
看见她搭箭上弓,不慌不忙,王大胖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握紧拳头色厉内荏:“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不是要较量胆量么?
释然缓缓拉弓,直至饱满,箭尖缓缓划过面前的一干顽童。
“你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试试,看我爹不宰了你全家!”
王大胖的脸色又红又白,纸老虎的实质暴露无遗。
释然最恨的就是别人拿她的家人说事儿,骂脏话、诅咒。在她看来,两个人不管有多大仇恨,就该两个人解决。哪怕是把对方打得缺胳膊少腿儿,也情有可原的。但是,牵涉到对方的亲人,则就是完全不能原谅了。
王大胖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却能为害一方,所仰仗的不过是当屠户的爹的凶悍无理,以及背后富甲一方的亲姑姑,还有亲姑姑王氏背后倚靠的一方权威的杨家。
这要是不予以纠正,任其猖獗下去,再大点儿,指不定要造出什么祸患呢。
没有谁是无所畏惧的。
箭头定在了王大胖的身上,他吓得脸都白了。
他很清楚“拼命四娘”这个绰号的由来。杨家大房不过是给撞了个跟斗,但是,那天被她用小锄头削到的几个人,可是狠痛了几天。
他亲眼见过一个长工受伤的地方,在后腰上,那么大一块清淤。都说幸好打人的力道不够,这要是换成一个成年人,铁定要陪上一截尾椎。
脊椎若是断了,这辈子就算是完了。
就连最霸道的爹爹都说,这年头,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像杨释然这种,就属于后一种。平时瞅着闷声不吭气地,但是,别忘了,咬人的狗不露齿。
当此时,利箭指心,王大胖忽然就想起了他爹的告诫。
他想示弱,可背后的兄弟们却偏偏不解风情,大呼小叫着怂恿着事态的恶化:“大哥,揍她!”
斗笠下的释然好笑地挑起嘴角。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心里有什么动静,全表现在脸上。
王大胖心虚了,却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一个“名”字害死人哪。
她不想浪费时间。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突然松开了手手指。
竹箭啸叫着朝着王大胖的咽喉疾射而去。
乌合之众们保持着目瞪口呆的姿势,仿佛一个个形状各异、姿态万千的泥塑。
片刻的死寂后,王大胖白着脸儿,抖着双腿,磕磕巴巴地惊笑道:“哈哈,没射到没射到!杨释然,你死定了!”
说话间,伸手摸了一把感觉火辣辣的颈项,却并没有发现有血迹,王大胖顿时变得胆壮气粗。
释然重新剔箭,一步步走向前去。
这个举动超出了王大胖的预料:“你、你要干什么?停、停!你再往前一步,我就不客气了!”
虽叫嚷得很凶,可是腿脚却只管不听使唤,丝毫动弹不得。随着释然的逼近,王大胖觉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我……我不怕你!”
王大胖脸红脖子粗地干叫,眼珠子左右骨碌碌乱转:“你敢乱来,他们一定会把你的坏事传得满大街都是!不信你就等着吧。”
释然朝着后头的芦山瞟了一眼,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道:“小孩子说话能当真?这人距离芦山这么近,山上的妖怪啊、野兽啊,总是要吃东西的吧?你这么白白胖胖的,一口一嘴油,吃一顿管几天,你猜,妖怪们会不会早就瞅上你了呢?”
说着,释然朝着笠沿上的半截白纱吹了几口气。
沸沸扬扬的白纱好像魂灵,飘飘摇摇拂过王大胖的的颈面,弄得他很痒,可是又抬不起手来。
一张脸憋得越发像是吃了砒霜。
“射死了,就地挖个坑,不用太深。等到夜里,山上的东西就会闻着肉香跑下来,挖开土坑,拖回山洞里去,一家老小吃个过瘾。到那时,你个死胖子就剩下一堆骨头,你说,镇上的人会怎么说?我要是说,你是我射死的,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说我是在吹牛?”
一边进行着心理摧残,释然一边有意无意地用箭尖划拉着王大胖的胸口。
王大胖不愧是条好汉,明明快要尿裤子了,还能够死撑着:“只要我爹相信就行了。你敢杀我一个,信不信我爹能灭你满门子!”
释然用箭杆拍拍他的脸,示意他往山上看:“你这么乱说话、干坏事儿,信不信死后下十八层地狱?”
“你吓我呢!”
“你是不知道十八层地狱是什么样子吧?像你这种喜欢说谎欺骗小孩子跟着你混的,就会下拔舌地狱。小鬼掰开你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慢慢拉长,拉长。你不是喜欢欺负人么?拔完舌头,还要下油锅,把你衣服剥光了,丢到油锅里去炸、炸,啪,啪直响,就跟他们炸油炸桧那样,外焦里嫩,小鬼可喜欢吃了。哦,你家有钱,吃穿不愁,你一定没少干过浪费粮食,糟踏五谷的事儿。对不起哦,看来你还要去舂臼地狱过一遍。见过蒜臼子吧?家家户户都有的,你家一定也不例外。比那个还要大,能装进去一个人的那种。把你丢进去,跟砸大蒜一样,捣啊倒,直至变成一摊糊糊,咝——”
王大胖傻眼了,也许还有一丝怀疑。
为增强恫吓,释然越发轻柔了声音:“不信?不信,为什么到处都有寺庙?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去烧香拜佛?不信?不信你家里人逢年过节,为什么要给你过世的亲娘烧纸?不信回去问问你家里人,你娘有没有托梦来?不信,今晚上半夜,你敢不敢一个人到芦山的坟地里走一趟?”
在这重重的非人折磨下,王大胖终于挺不住了,什么面子里子统统不要了,哇地大哭起来,拔脚就往镇子里跑。
“我要告我爹去……你欺负我……你等着……”
所谓“树倒猢狲散”,眼见老大跑了,那一帮小子紧跟步调,拖枪曳棍地嗷嗷叫着追随而去。
眼见他们跑远了,释然收起弓箭,一路往前,把先头故意射偏的那只竹箭捡回来,顺便还拾了一根被丢弃的木棍,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山上走。
道路越来越狭窄,两旁野草蔓生,湮没行径。晨露澈寒,虫鸣啾啾。
释然用木棍探路的同时,也将深重的露水荡漾开。
禁断人行的山中,回荡着她一个人的脚步声。
她很喜欢这份宁静,不沾染一丝市井的嚣尘纷乱。鸟啼绿林,溪流清香。也难怪张先生会选择住在这里,确实是个清静的地方呢。
隔着一层密林,远处的官道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
也许是南边急递铺的铺兵送信下来了?曾经,外祖父试着想为父亲就近在急递铺里某个差事,结果,却被杨老太爷的一句“为人轻浮不足信”,生生断了这条生路。
于是,父亲曾经的“荒诞”行为便在市井中重新流传。至于杨老太爷这边,因为“大义灭亲”,赚下了一个大义凛然、公正无私的好名声。
释然微微撇嘴。
或者是警铺的人?每隔十天,各个警铺的铺长,都要去县衙一趟,填写一份“在籍簿”,汇报自己所管辖的那一百户人丁的情况。
也许是途径栖凤镇的商旅?
也有可能是大伯父家的二堂兄回来了?
与北边有往来的,也就大伯家了。释褐二哥在县学读书,学校里规矩很严,若没有特殊原因,不允许学生随便离开学校。这个规矩,并不会因为学生的出身特殊而破例。
县学里的事,释褐二哥说过不少。
第10回
寒窗,苦读。
简短四个字,道出了其中的艰辛。
那是个磨练人的地方,寻常人还真不一定吃得起那份苦、受得了那种约束。
作为生员,不但要很好地完成每日的日课规定的内容:写字,背书,写作业。每日都要点卯,连续三天不到的,掌印官就会对其审讯提问。
每个月有学正或教谕主持的月考;每一季有县学提调官主持的季考,还有提学院道官主持的岁考、科考、类考、吊考。
光是这些考试,就能把人烤糊了。
但是,生员们必须接受,没有任何理由与借口,必须服从。任何的质疑与抗议,都是违反校规,是不被原谅并会遭到严厉体罚的行为。
体罚很可怕。
打板子打得鲜血淋漓还是轻的,有些体质孱弱的,当场给打死,也是罪有应得。
什么不该说、什么不该做,从踏进学校大门的那一刻起,每个学生都能看到。每一条、每一则都详细地镌刻在卧碑上。
卧碑内容有关于老师的,也有关于学生们的。
比方说:府州县学生员有大事干己者,许父见陈诉;非大事,毋轻至公门;
比如:一切军民利病,农工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许建言;
比如:生员听师讲说,毋持己见,妄行辩难,或置之不问;
……
不管内容是否合情合理,个人是没有资格去怀疑、甚至去批评的。刻在上面的,必须遵守、只能遵守。谁敢违反,那就是藐视国法纲纪,就是打死也是不为过的。
大人们的话,小时候偷针,大了偷金。育苗树人,就要从根本上匡扶纠正。
所以,再严再狠,都是必要的。
释褐二哥,将来是要考贡生,考科举当大官的。
他是杨家的希望和骄傲,相比之下,三房则是杨家的耻辱与污点。
唉。
释褐二哥平时难得回来,大伯父大伯父或是老太太他们,常常打发家里的人,过去送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杨家好不容易出了个肯用心读书的,怎么着也不能太委屈了他。好歹杨家也是地方士绅,各方面可不能显得太寒碜。
释然的浮想联翩被前面突然冒出来的一个黑影拦腰折断。
饶是不信鬼神,仍不免给吓得心肝乱颤、脊背生凉。
“这位小兄弟,跟你打听个事儿。”
萧杀意识到自己的出现太过鬼魅,面前的这孩子若是一只刺猬,此刻必定是浑身尖刺倒立了。
他能够清楚地感受到对方的戒备之意。
释然仰起头,看着他只管不作声,表现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
面纱下的眼神,冷得好像露水。
习武的人视力和感觉都很好,萧杀不由得皱起眉头。
他不能肯定,从这个满含不快的孩子口中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怎么回事?”不远处的草丛中冒出一个青衣戴大帽的,一边整理着盘领长衫,一边不耐地询问。
萧杀没应声。
那个戴大帽的便径直走了过来,一手拎着长衫,一手中的马鞭便挑向释然的笠帽。
释然未曾防备,颔下骤然吃紧,顿时感到一阵火辣辣地疼。
她懊恼得不行。似乎从撞上王大胖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天不会顺利。
她当然不会傻得去拿鸡蛋碰石头。这荒山野岭的,万一惹怒了对方,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哦。”
她整顿了一下笠帽,冲着对面的人发出简短的回应。
青衣人倒也没有十分为难的意思,探手自怀中摸出来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装的是几十颗黄澄澄的蜜饯。
“用这个,跟你打听个人,怎么样?”
用好吃的诓骗小孩子,这是最最管用的手段。
释然暗中吞了口口水:是橄榄。这东西在整个栖凤镇,都找不出一家有卖的。
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书上说,蜜饯的制作工艺很复杂,要通过煎、酿、曝、糁等工序,将新鲜果品放在蜂蜜中煎煮浓缩,以去除果品中的水分,增进风味,利于久存。
基本上,普通老百姓有个新鲜果子吃就很不赖了,这种费时巴拉的东西,纯粹是给有钱人准备的,比方说开铺子的四叔。
这要是弄回家去,释容她们一定高兴死。
释然伸出手去。
青衣人刚要把纸包递过来,突然不知想到了什么,倏地又把手缩了回去:“先说了才能给你。”
释然差点没骂出声来,脏字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不咸不淡的一声“哦”。
青衣人斟酌了一下,跟她描述道:“那是个老人家,有一点白头发,胡子却是黑的。脾气有些怪,大概这么高,这么胖。没事儿最爱钓鱼,鱼饵都是亲自挖的曲蟮。认得字,做个教书先生完全没问题……”
释然慢慢收回手,面纱后的眼神,越发地谨慎了。
他们要找的是张先生,娘的那位远房亲戚。
为什么?
张先生就住在山上的某处,他们一定还不知道。听说话,这两个人分明不是本地人。
哦,是三个人。
眼角到处,一棵大树后还杵着一个男人,一个花儿一样鲜艳的男人。
刚开始释然还有些疑惑那个人站在那里看什么,等到对方几个小动作后,她才恍然明白过来,敢情,那位在方便呢。
还有刚才,青衣人出现的地方,不用看,她也能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山里的屎壳郎,估计今天会很快乐、很忙碌。
“小子,看什么呢!”青衣人身形动了动,挡住了释然的视线。
又不是大姑娘解手,有什么好避讳的。
释然暗中腹诽。
她手指向南方,简单地突出一个字来:“哦。”
“你说人在那边?”青衣人半信半疑,握紧了手中的诱饵,“你知道说谎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不?要是找不到,爷回头一定找你算账!”
释然点点头,伸手索要奖赏。
青衣人似乎还在犹豫,近旁的大帽却是个爽利的性子,一把将纸包夺过来,塞到释然的手中。
面纱下的人笑得眉眼弯弯。释然真想跟他说声“大叔真好”。
青衣人转向大树后,态度十分地谦卑。从这个角度上,能够明显看出他的肩背呈现出自然而然的弯曲。
“问好了,爷。可以启程了。”
树后身穿藕色道袍的男人应了一声,中气十足显见是个年轻人。
他叫戴大帽的:“杀,你不是想收徒弟么?这小子怎么样?够野、够机灵。”
释然吃惊抬起头来,果然看到那个带大帽的正在端详她。
她可不敢保证,这些人会真的客客气气请她当徒弟。
徒弟是干什么的?不管是打铁的还是卖包子的,但凡给人作了徒弟,就意味着失去了人身自由,这也罢了,还要起早贪黑负担起一切的杂活儿累活儿,什么扫地煮饭浆洗衣裳,什么掏粪倒尿堵窟窿,终归是不能有事儿,有事儿你就得去做,做好了是本分。不能喊累,不能做不好,不然,师傅就会从言语和身体上责罚你,骂你好吃懒做偷奸耍滑不够刻苦不够诚心,把你骂得狗血淋头,你家爹娘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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