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都是东南风,哪来的西南风。”老三嘀嘀咕咕表达着意见。
“万一呢?”陶氏生气了,“叫你干点事儿,就没有一次能痛痛快快的。撒一层灰能累死你?哪次不是把灰扬得满大街都是!你还嫌街坊们骂得不够难听?你要是干得好,用得着人跟在屁股后絮叨?你以为我愿意?”
“好了,姐姐你快看看容姐儿吧。爷,你就少说两句吧,有说话这工夫,啥事儿都干完了。”桂月头不抬眼不睁地打着圆场。
这样的桥段,三房中基本每天都会上演。老三和陶氏两口子,自打成亲以来,吵架比吃饭还频繁。要不是中间有个桂月姨娘,这个家早给砸得千疮百孔了。
老三嘴里抱怨着出了门,一径往西边的菜园子去了。
这边桂月拧了手巾给释容擦了脸,开始慢慢问她原因。
“大堂兄在逗你们玩儿呢。”桂月哭笑不得,“说井里头有蛤蟆我信,灵芝?没有大机缘的人你以为谁都能看到?”
“早跟你说过,别靠近有水的地方。你根本就没带耳朵。”陶氏少不得又是一番教训。
释容靠在桂月身前,憋着嘴不高兴。
这也是她愿意亲近桂月姨娘的原因,相比之下,陶氏太过严厉了,缺乏温情。而桂月,却是个极好脾气的,不知道生气似的,又有耐心,能够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句话、一个动作,教孩子们学针线、学做事。
这要是在陶氏这边,做不好就要挨训,挨了训还不许哭,简直就是难做人。
哭完了,释容把外公给的葡萄干掏出来,桂月负责分成几份,一份儿也就十多颗。
孩子们都稀罕得跟什么似的,每一颗都吃的小心翼翼。
释怀尝了一颗,就把自己的给了释言:“慢慢吃,别噎着。”
释然则是连看都没看,丢出来一句“酸不溜丢不好吃”,就由着释容欢天喜地地收走了。
桂月看得分明,摸摸释容的头,说:“二姐那是让你呢,这么好的东西,谁不喜欢呢。”
释容赶忙拈了一颗,非要释然吃。
释然躲不过,只得含到嘴里。
“还要不要?还有这么多呢。”释容虽有几分不舍,却还是把盛着葡萄干的纸包递到释容面前。
“跟喂鸟儿似的,什么意思!”释然不屑地转头,果断拒绝了利诱。
陶氏从包袱里抬起眼,满意地微笑了。
释怀抱过来一件旧衣裳:“娘,缝好了。”
那是件男人的遥溃床皇抢先摹�
庐山上住着陶氏的一个张姓亲戚,三房三不五时地会予以接济,这种情况大概有三年了。
那位张老先生实在很怪,一个人住在山里,却又跟山下的农户不同,倒是个有学问、擅风雅的。在释然撞昏之前,她经常不告家里就跑上山去了。从三房到庐山,虽只有三两里地,可她一个小孩子说跑就跑,还真是叫人担心。那路上有水塘、有虫豸、有陌生的过客,天知道会不会出意外,万一伤到了哪里,落下残疾,这辈子可怎么办啊。
可是要她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几乎就是不可能的。
“唉,真是托生错了……”
知道的街坊邻居都会这么说。若是个男孩子,这么个野法倒也正常。换作女孩儿,未免太悖时逆礼了。
管又管不住,陶氏给折腾得乏了,只好任由她四处疯。总想着孩子嘛,随着年龄增长,总会转性的。
“这是小米,一包盐,等会儿让你爹去季医生那里买一点雄黄。那个有毒,你不要动,给张先生,他知道怎么用。明天一早,让你爹去割一斤肉,你再带几个馒头。”
陶氏一边嘱咐着,一边打点包袱。
释然站在炕下瞅着,心想娘对这个张老先生可真是照顾有加,家里都舍不得割斤肉吃,倒是很舍得给张先生。
桂月过来掂了掂分量,不太放心地问释然:“有点重,背得动不?”
释然点点头。
她的承诺一向金贵,陶氏遂松口气。
“不然,让容儿跟着一起去?”桂月的意思是想要姊妹俩做伴儿。
“我才不去呢,那么远。”释容当即作出表态。
陶氏看她一眼,貌似无心地说了一句:“等裹了脚,你想去还去不到呢。”
桂月拍拍臂上的一串长布条,笑眯眯地问释容:“明天咱就要裹脚了哦,姑娘怕不怕?”
释容板着脸,一副小大人的神情:“怕疼就不裹了么?”
“那可不行。”陶氏严肃地说。
“女孩子不裹脚,要叫人笑掉大牙的。”桂月道。
“那么多人都裹,也没见谁疼死。能疼到哪儿去?”释容心下虽有些忐忑,面上却不露。
桂月夸赞道:“果然还是我们容姐儿有见识!其实都是能忍受的,你看我跟你娘,有什么妨碍么?下地干活,逛街走远道儿,还不是好好地!”
“我也是这么想的。”释容终于放下心来,甜甜地笑了。俩个浅浅的梨涡,给她秀气的长相平添了几分妩媚灵动。
桂月忍不住伸手摸摸她的头发,疏疏的,黄黄的,却并不柴,细软顺滑,不是苦命的长相:“跟一辈子相比,这点小事儿算不得什么。”
又看一眼释然:“跑完了这次,二姑娘也要学做闺女了。”
第7回
有老三这个准劳力在,里里外外的活儿进行得很快。
掏了坑,从菜园回来的时候,遵照陶氏的吩咐,顺便割了一大把茼蒿。
昨夜就泡好了豆子,桂月刷干净了南墙下的石磨,开始磨豆渣。
院子里洋溢着浓浓的豆腥气,等到煮熟了,就是馋得人流口水的豆香了。
午饭主打熬豆渣。猪油烧化,葱花爆锅,下磨得八九成碎的豆渣,翻炒,出来香味儿了,添水适量,盖上莛梗锅盖,边上压上三两块石头,以防蒸汽外泄。熬熟了,开锅下茼蒿碎,撒盐,搅拌,防止糊锅。等到灶头里的火苗完全熄灭,这顿豆渣饭也就煮好了。
陶氏先舀出半瓦罐,让老三送到东街陶家。
然后把锅里的全部盛在一个大钵子里,炊帚洗干净锅,水缸里舀了水,栽上莛梗钉的圆形帘子,黑陶饭灶里熥上几个半表半里的花卷子,灶底添上几把麦秆,锅冒气了,馒头也就透了。
老三这会儿也回来了,开始在院子里摆放小饭桌,四下里按人口摆上七个小板凳。
桂月从西边屋檐下的大缸里,捞了半个芥菜头,拿去东厨房细细地切成丝,再用清水淘洗两三道,不能狠洗,洗得没有盐味儿了,就当不成咸菜了。
又切了一根芫荽,点了几滴香油,抄了两筷子,然后端上桌。
孩子们业已规规矩矩坐在各自的位置上,静等着父母就坐,然后拿起筷子,道一声“吃吧”,大家这才开动。
吃饭过程中是不允许说话的。一来,是避免被食物呛到,二来,这也是陶氏立下的家规。
不准吧嗒嘴,不准乱翻盘子,不准像乞丐一样端碗,不可口的可以不吃但不准挑剔……
谁要是忍不住想要说话,陶氏便会一筷子敲到他的脑门儿上,厉声道:“吃饭也堵不住你嘴!”
这屋里的所有人,都怕她的严厉,只能乖乖照办,不敢有违。
饭后稍事休息,老三便带着孩子们去打槐花,预备晚上包包子。
出大门往西,汪洋一片碧水粼粼,曾经是杨家的产业。因为里头很是淹死过几个人,便被厌弃了,用一堵墙将这片池塘从宅院中割断开来,也正是这片池塘,将三房与前面的杨宅作出了鲜明的界限。
仔细追究,作为庶子的老三并没有做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杨家这么不待见他,很大程度上表达出了对其生母的态度。
老三的生母薛姨娘,据说当年作了对不起杨老太爷、对不起杨氏祖宗的丑事,羞愤之下,投水自尽了。
投的就是这方池塘。
真相如何,杨家向来守口如瓶讳莫如深。久而久之,大家便有几分心知肚明了。
薛姨娘只怕是操守有瑕。
老三大概也许不是杨家的种?
不然的话,何至于此!同样都是庶子,老四可是住在了老宅里,所分配的田产、房舍并不比上头的俩兄长差。论起来,老四的生母和薛姨娘都是同等地位的丫头,拿的都是一样的月钱,为什么偏就把老三发付到了牛棚猪圈里?
没错,三房所在的,正是杨家以前的马棚。两间草房本来是收贮农具杂物的地方,外头一溜高高的草棚,养着三两头牛和马。
当时,杨陶两家已经下了定,约好了婚姻。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突然起了一把大火,差点把老三烧死。
老三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在他的卧室中却多出了一个婢女的尸体。
而且,根据医生诊断,那婢女已然怀有四个多月的身孕!
怀孕的婢女如何会出现在三爷的床上?对此,仍旧没有完全消酒的老三百口莫辩。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杨家三爷私通老太太的婢女,先奸后杀的传言一夜间就传遍了栖凤镇的大街小巷。
当时,杨老太爷正在积极筹划地方“老人”的竞选,老三的此种禽兽之举,无疑是在后面踹了杨老太爷一脚。
老太爷气得简直要吐血,命人将老三痛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在“申明亭”张榜公告,自责治家不严,导致庶子酒后失德、行事偏差等等。
作为惩戒,老三便给丢出家门。又无处可去,想到马棚虽然荒废了,可毕竟还是杨家的产业,遂踹开门扇,暂时栖身其间。
他觉得自己很冤,可是,又没有人相信。
又气又恼身上还有伤,差点没送掉性命。
倒是陶家没有因为这个事儿,与杨家悔婚。陶老太爷和陶家两位准舅子,请了街上的季远志郎中给老三诊治。
要说那季远志也是个诚实笃厚的,只管救死扶伤,其他的并不在意。
等到伤好了,也到了成亲的日子了。老三自然要回家去做准备,但是很显然,杨家并不认为这桩亲事合适。对外的说法很堂皇:老三操守不严,恐误了陶大姐。
这就是赤裸裸的悔婚哪!杨家丢得起这个人,可陶氏一个大闺女家,被未婚夫家退婚,这一旦传扬出去,人家只管看结果,谁还会在意这其中的是非曲折呢?
杨家为什么会来上如此阴险的一招?说白了,还是跟“老人”有关。
地方选“老人”,必须是年纪大、有德行的。选举出来的老人,要定期向里中在册的住户宣读并讲解各项朝廷律例法规,使全里人户知法畏法,不敢犯法。
除此之外,老人还负责里中人户的民事纠纷。老人行事,作为里长,也要协助。地方官员、坊里百姓,都会对其隆礼以待,历来都有“方巾御史”的雅称。
言行谨慎、为人古道热肠的陶老太爷,在栖凤镇的口碑极好,因此,也就成了众望所归的“老人”的最佳人选之一。
可是杨老太爷偏要争这口气,暗中出钱出物,四处笼络人心。明面上,也是不断地制造事端,务求把陶老太爷这个竞争对手搞臭、搞死。
他的手段颇有些令人不齿,也是瞅准了陶老太爷的性子:不肯议论人非、凡事忍辱负重。
于是,一个步步紧逼,一个一让再让,最终,杨老太爷以婚约为要挟,把这个地方权威攥到了手心里。
老三终于成亲了。
两间草房变成了四间正房、东西厢房各三间。盖房子、置家什,全都由陶家一力负担。
陶氏有时候跟老三吵架,必定要拿这个说事儿,说成亲的时候,杨家就给了一双筷子两个碗。而当时,三房除了陶氏和老三两口子,还有桂月姨娘拖着个一点点大的释怀。
一家四口,统共就给了两个碗一双筷子,打发要饭的,也不带这么寒碜的好不好!
别说陶氏一遍遍地絮叨令人心烦,就是老三,再怎么没心没肺,也是不愿意回想这段往事。
站在门前,朝着前方怨恨地看了一眼,老三迅速别转了头。
走过乱石堆砌爬满凌霄和扁豆藤的院墙,西边紧挨着一方菜园,约摸一分地,是三房一点一点从荒草地里垦出来的。
按照新明律,这种自开垦的土地,归垦地者所有,免除一切赋税。
菜园四下围着护栏,一根一根的竹木,也是三房从旷野从山上捡拾回来的。西北角园子里一畦一畦的种植着豆角、韭菜、茼蒿等寻常蔬菜。
地头地边生着好多花,宫粉、娃娃星、茑萝、指甲花,最为壮观的是一片蜀葵,高过屋檐,植株强健,不蔓不枝,排立如枪林箭阵,倒比围栏还管用。开花的时候,那叫一个五彩斑斓、如火如荼!
菜园以南,有一座小桥连通东西。桥西,聚居着几十户农家。再往西,出了镇子,就是一望无垠的农田,直到芦山脚下。
老三选的槐树林,位于旷野之中的一条大渠边。渠中水浅不及膝,却是活鱼如麻,看得人头皮发奓,老三却笑眯了眼。
渠边的槐树很多都是歪倒的,花串累累,洁白芬芳。
老三从腰间取下一堆的东西:镰、麻绳,现场把镰绑在长竹竿顶端。然后搭上相好的花枝,朝着一个方向使劲地绞,不消几下,就听“咔嚓”一声,树枝应声跌落下来。
孩子们欢呼着冲上前,把花串撸进准备好的篓子里。
绞了三四枝,约摸着够用了,老三放下竹竿,卷起裤管、扒下鞋子,一手握着笊篱,一手拎着瓦罐,赤脚下到沟渠中。
笊篱徐徐下水,又被猛然抄起,“咔”地一声,一笊篱的草鱼泥鳅便在瓦罐里噼里啪啦剧烈挣扎起来。
孩子们在沟沿上瞧得分明,不禁拍手雀跃欢呼。
“爹厉害不?”
“厉害!”回答整齐划一,声彻云霄。
“晚上吃鱼和鱼汤,高兴不?”
“高兴——”
老三乐呵呵上来,突然,笑容一僵。
孩子们吓了一跳,齐齐地不敢声张了。
老三低咒了一句,麻利地坐下,搬起自己的左脚端详了两眼。
被石头划伤的地方有鲜血殷殷,有一条蚂蟥从此处钻进去了。
老三不慌不忙,一手扳着脚掌,一手抡起鞋底子就抽。抽了十几下,就有一个粘糊糊的东西从伤口里滑了出来。
孩子们倒吸着冷气,对自己的父亲简直佩服得不行。
“爹,痒痒……言儿这里也有虫子……”
释言奶声奶气地报告说。
大家都一起去看他的后颈,那里已经被抓挠得通红了。
“不是蚂蟥,不怕。”老三重新下到沟里,并指如铲,抠了一坨湿泥,上得岸来,“啪”地糊在小儿子的后颈上。
“应该是被毛虫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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