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自个,则提着裙裾,拾级而上,一路急奔,直登上紫宸殿的高台。云鸢,也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将手中之物交给我。
寒风,拂起十四的衣衫与发丝。我隔了数丈有余的高台往下看去,只见,早有锦衣军牵了君王的战马,在外殿门前等候。正殿之前空旷之所,更站了十数个整装待发的锦衣军。想必此刻,通越门外,队列整齐的军队,早已集结好,只等君王号令,即刻启程。
他接过缰绳,跃身上马,漆黑的宝驹,高昂起脖颈,踏蹄嘶鸣。一声一声,催着离人泪。我将手中的焦尾琴置于石案之上,素手轻按,扬声放歌。
这曲《归人》,乃昔日兰溪师傅所授十四的小调。因其音调哀婉,词境优美,在江南一带广为传咏。因着征战连连,民不聊生,故,此曲越传越广,可谓黄口小儿始开言,即能出口成咏。此时此境此曲,十四唱来,竟如此贴切不过。
江南三月,莺飞草长。
陌上花开,宁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式微式微,胡不归?
……
我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却,只肯唱出上半阙。下半阙,太过悲婉,十四,只怕自己,出口成谶。
琴声,激越悠扬,歌声婉转而低回,迎着二月的料峭春寒,萦绕于紫宸殿的上空。
君王,勒紧缰绳,隔了百步之遥,抬头,看向高台之上的伊人。不过片刻,随即,双腿一紧,高扬起手中的银鞭,纵马疾驰而去。
马蹄声,军号声,惊破了琴音,也踏碎了女儿柔肠。陌上花开之日,转瞬即至,十四,真能等到归人来时么?
作者题外话:今日上传了万字。喜欢的亲们,让安娜看见你们的爪印……
第四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1)
宝大二年,二月十八。钱镠亲率战舰五百艘,水师两万,自水路取道通州进攻杨吴。吴君派大将彭彦章、陈汾率水军迎战。
三月十七,两军舰队于水上相遇,激战于狼山江面。
后有史记:吴军求战心切,自西北而下,危樯巨舰,势若云合,我师皆避之。再绕出其侧后,待吴舰疾驶过后,则自后紧跟。彭彦章见攻击未果,遂掉转舰首,逆风继续进击。我师反乘风以逐之,复用小舟围其左右。贼回舟而斗,因扬石灰,贼不能视。及船舷相接,乃撒豆于贼舟,我舟则沙焉。战血既渍,践豆者靡不颠踣,复命火油焚之。火油得之海南大食国,以铁筒发之,水沃其焰弥盛。
敌船四百余艘,皆焚于火,吴军,全军覆没。斩其“百胜军使”彭彦章,俘获麾下裨将近百人,士卒七千余人。其斩首之甚,自江及岸数十里,皆成赤色。杨吴自此,遂求通聘。
此乃后话。
宝大元年,三月初七。紫宸殿。
内殿的寝室内,我咬着生绢,一张小脸上尽是豆大的汗珠。自半夜丑时起,此时午时已过,我已经挣扎了近六个时辰。胎儿一直不下,下^体血流不尽。而我的力气,也即将消耗殆尽。
我自己是医者,所以知道该如何行事,再痛,都一直咬牙忍着,不肯轻易耗费体力。十四的身量本来就娇小,而胎位,竟是逆的。当稳婆颤声惊叫出时,十四的心内,已然有了不详的预感。
十四今日,母子,果真难保两全了。
媛妃自是重视无比,自我腹痛时起,即亲自携了太医、稳婆、医女等一应人,前来紫宸殿坐镇。自己,则端坐于紫宸殿正殿软凳之上,一刻不曾稍离。
与君一别,如今,竟果真成永诀。
汗水,合着泪水,一齐落下。云鸢在旁,不停地唤我,声音中,俱是恐惧。我勉强一笑,轻轻,握住她的素手,嘶声道:“云鸢,十四,快不中了。”
云鸢大哭不止。
我提了最后一口气,向榻前的稳婆道:“快,快,别管十四了,一定要保住我的孩儿。传,传医女……”
我要让医女来,趁着我此刻神志尚未散去,尽最后一口气,教医女她们如何保下我的孩儿。
稳婆也吓得满头是汗,几个人,围在榻前,每个人的衣物,都已教汗湿透。其中一个执事的,掀开帷幕,狂奔至正殿的媛妃膝前,“扑嗵”跪倒,惨声道:“娘娘,戴娘娘逆产,奴婢们……奴婢们已经技穷了!求娘娘赶紧拿个主张,怕,怕是眼下,不得不按规矩……行事了……”
她话音未落,寝室内,云鸢跟着随侍的一应宫女,哭成一片。
媛妃娘娘起身,有宫人在前为其打起重重帘幕,踽踽行至内殿榻前。距我十步之外站定。一张容长脸上,也是苍白的没有血色。
我颤声道:“娘娘,快传医女……别管十四了,快救十四的孩儿,不然,就来不及了!”
媛妃转身,沉声向身旁的宫人道:“去,为娘娘遮好身子,传太医和医女一齐进来请脉!”话音甫落,又扬声向正殿处道:“李裕公公,你也上前几步!圣上,既将你留下给戴娘娘,你也靠近些,来为本宫做个见证!”
我气息微弱,不明白这些人,于生死关头,还这般罔顾什么。难道他们不懂得,再晚片刻,十四的孩儿,就要不保了吗?
我大声喝道:“娘娘,快救十四的孩儿!”但,喊出口的,却只如夏夜的蚊蝇一般声弱。自个,却因着方才的用力,喘息不止。
只见,自个眼前,一下多了十数个面孔,有人,将手指按于我的脉息之上,一个接一个,不知要到何时方能停止。
耳畔,只听到云鸢的哭声,十四的神志,却是越来越不济了。听着,仿佛隔了上百步之遥。
钱镠,十四,好恨!
你将十四的孩儿,丢给这等人,又岂知不是将羊崽掷入了狼窝。你心机谋略如许,竟不曾预知吗!
两行冰冷的血泪,缓缓滑落。
十四,心内,好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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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2)
隐隐,听到媛妃声音:“李裕公公,可听到太医院的公论了?”
李裕答道:“老奴,听到了。”
媛妃再道:“既如此,本宫权宜之下,只能按规矩行事了。”言罢,她轻轻行至我近前,俯下身,温言向我道:“妹妹,太医方才一致给出公论,妹妹此刻的情形凶险无比,若不赶快定夺,便是一尸两命的祸事。姐姐,也是情非得已,只能按着宫内的规矩行事,妹妹莫要怪我才是。”
我依稀听了,强自挣开一抹笑容,低道:“十四不足惜,娘娘……快救十四的孩儿。十四,虽死,也会于地下给娘娘祈福……”
媛妃笑一笑,转身向稳婆厉声道:“听见没有,还不按规矩行事?!无论如何,也要替圣上保下这个孩儿。差一分一毫,本宫一个一个取了尔等的性命!”
登时,稳婆医女们吓得叩头不止,齐声应命,张惶着起身行事。
其中一个大声叫着:“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皇子,奴婢看见婴儿的腿了,快,快……”
云鸢纵声大哭,几步再奔至我床前,扯住媛妃的袍袖求道:“娘娘,不要啊,娘娘,不能舍了十四的性命!如果圣上回来,看见戴娘娘殁了,圣上也会怪罪娘娘的……”
媛妃叹息:“云鸢宫人,如果能够两全,本宫,岂会轻易夺人性命?你入宫日久,怎会不懂得这宫内的规矩?想当日,连前皇后生产时都得依着这个规矩行事,谁敢抗命?本宫,心里,也是无奈――”
忽听李裕在帘幕之外高声叫道:“且慢!媛妃娘娘,戴娘娘,接旨――”
媛妃有些吃惊,遂隔了帘幕,笑道:“李裕公公,圣上,竟还有恩旨么?那,也好。”随即,俯下身,柔声向我道:“妹妹,你好福气。圣上,对妹妹终是不同于他人。害怕妹妹日后怨他,还给妹妹留了一道恩旨,这是其他宫里从未有的事。妹妹,莫怕,但凡本宫在,日后,定会象自个亲生的一般看护妹妹的孩儿。”
李裕沉下脸,扬声急道:“媛妃娘娘,还不接旨?耽误了时辰,老奴和娘娘都担待不起!”
媛妃笑:“公公莫急。既然,圣上给公公留下了恩旨,又让公公在场为本宫作了见证。日后,圣上回来,本宫也脱了干系。本宫,接旨便是。”言罢,掀开低垂的帘幕,上前数步,屈膝跪倒于李裕跟前,接旨。
我轻轻握住云鸢的手,咬牙,尽力让自个不要即刻就昏死了过去。
钱镠,这种时候,你还拿什么劳什子恩旨出来?岂用你费力啰唆什么,十四,只要能保住我的孩儿,死而无怨!
李裕展开手内的圣旨,高声念着:“媛氏戴氏听旨——若,母子不能两全,朕,宁舍麟儿,须保戴氏一息尚存!钦此!媛妃娘娘,快领旨吧?!”
媛妃,顿时萎顿于地,大惊失色,半晌,始颤声道:“怪不得陛下要留下李裕,陛下,陛下,如今连臣妾……都不信了!为了这个戴十四,竟然连亲生的孩儿……”
后面的话,咬牙,未再敢言出。
我怒极攻心,也不知哪里来力气,连声惨叫道:“不,不要,不要夺了十四的孩儿,十四自己不要活,不要啊……”
李裕隔着帘幕,大声向我道:“戴娘娘,此乃圣上亲拟旨意,亲笔所书,娘娘,岂能抗旨?!”随即,扬声再朝寝室之内的稳婆医女喝道:“尔等还愣着呐?!还不奉旨行事?一个个,竟不要脑袋了不成?!”
那些呆若木鸡的稳婆医女们闻言,仿似大梦初醒一般,即刻从地上爬起,一个个,眼看就来到榻前,伸手欲动作。
我惊悚到及至,目眦欲裂,满脸血泪,摇头,不停狂叫着。但,岂容我挣扎,那些稳婆医女们既得了命,全不管我再强挣,一碗药汁,片刻已端至我嘴边,又有人强按着我的脖颈,要将汤药灌下。另有人,在我的腹部,大力挤压。我痛得几乎昏死过去。心头,一股怒气,宛如冲天一般,提起毕生之力,大叫一声:“钱镠……十四恨你!”声未落,拼尽此生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将自个腹内的孩儿挤出。
就在那生死一线之间,只听一声微弱的哭声,伴着满屋的惊叫声,抽泣声,呼喊声,响彻于紫宸殿的内殿高处。
十四,已然晕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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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男儿何不带吴钩 (3)
宝大元年,三月初七,未时一刻。十四,因着一口绝境而生的怒气,竟然平安诞下麟儿。十四自己,经过太医院所有太医的集体救治,竟然也勉强地留下了小命。
每个人都说是奇迹,十四自个也觉得是。或许老天真的怜我,这份宿缘,如此深重,竟让苍天动容。
而此时,通州大战尚未开始,君王所率水师,正在伐吴的途中。十四听到捷报传来时,已是三月将尽。
我恹恹地卧于榻上,听云鸢满面喜色地为我描述前方战事。
我无力地一笑。十四与他,于乱世中相遇,竟能相安至今。但,如若当日不是十四拼尽了一口怒气,挣下麟儿,十四此时虽苟活,也要恨他一生,即便一生,犹嫌不足。如今看来,十四与他,宿缘也好,孽缘也罢,此时,均未到缘尽时。
十四,此刻,真的想念他。
自从十四生产之事传遍宫内,想必,整个凤凰宫的穹顶,复又被冲天的怨忿遮蔽。他对十四之看重,甚至超过一代帝王于子嗣的看重。宁可为了一个嫔妃,舍弃麟儿,这是亘古未有之奇闻。
他,钱镠,不愧为开国之君,再荒诞不稽之事,也敢任意而行。当日,他还教训十四妄行。此番看来,他这个君王,何尝不如此?
我的身子,自生产后,迟迟不愈。再过些时日,想必,君王的车驾即要返京,十四,终于可以看见他了!
十四,好想即刻就扑入君王怀中。
云鸢含笑道:“方才,云鸢去看过小殿下了。乳母和教养宫人确是尽心,小殿下生得白白胖胖,看的人,没有不夸的!等圣上回来见了,不知要如何喜欢!”
我怅然一笑。他,虽生于帝王之家,却不得于生母时时相见。每个皇子公主,均有自己独辟的宫室,由宫内内务府负责总管,另拨一应宫人嬷嬷抚育。每日,其生母可以去探视,也可以由乳母和教养宫人抱了来,却不得长久滞留。虽,富贵之极,却,失了多少天伦之乐。
媛妃因了那日之故,很少来看十四。只日日打发宫人前来询问一番。十四,也不怪她。没有一个女子眼见君王如此行事,会不怨尤。
钱镠,心机太过深厚,十四初始,也不知他为何要将李裕留下。按说他一个阉人,虽是大内总管,却向来要随侍于圣驾之前。没想到,钱镠,留下他,是因为要防范媛妃,不仅如此,更同时逼迫戴十四,让媛氏与十四二人,不得不照旨行事。
他一早料到,十四会舍生,复又担心媛氏蓄意徇私。故,留下李裕,见机而行,犹怕不力,再拟下密旨,让领旨之人,遑论有多不甘,也不得不遵旨而为。
太早拿出恩旨,则恐麟儿不保。太迟拿出恩旨,又恐十四难活。为防不测,事前,连十四,都不肯透露分毫。如此周章,不可谓不费心费力。
这份情之深重,让十四,愧不能当。
因着君王不在,故,十四的麟儿迟迟未能取名。初生时,十四自个做娘的,看了,都觉得害怕。小小的,不过比一般男子的手掌大不了多少。满身满脸,都是皱褶,丑陋异常。初见时,十四,竟吓得哭出来。连云鸢,都在旁笑话我。
但,随着时日渐长,已渐渐长成,一张小脸,竟开始变得白皙起来,自乳母手中,偶尔睁开双眼,那瞳仁,那薄唇,竟于其父一般无二。
日后,想必,又是一个夺人魂魄不嫌费力的主。真可谓有其父必有其子吧。十四看了,最多只能叹一口气。十四,如此辛苦生下他,可是,他的小脸上,竟找不出一丝自己的影子。
十四,实是又好气又好笑,复,有些酸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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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君心若车千万转 (1)
宝大二年,四月初一。
十四已近满月,一早起来,由宫人服侍我梳洗完毕,独自坐于正殿软凳上。刚用了早膳,自宫人手中接过漱口的热茶。
只听殿外一阵骚乱之声。
我温言道:“灵儿,去看看,出什么事了?”
灵儿应声要去,还未移足,只见蛛儿气喘吁吁地自外奔入,见了我,赶紧欠身施礼,口中急道:“回娘娘,圣……圣驾回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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