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子晃了一晃,云鸢,赶紧自后扶住我。
我惨然道:“娘娘此言,何意?!”
淑妃冷笑:“妹妹岂知,那喻柔儿自打在昭阳殿,目睹十四为了她喻柔儿迁怒君王,复心碎离宫,再目睹圣上为了十四口吐鲜血。她又急又怒,情急之下,竟心生歹念。回宫后,偷偷用药打下了自个腹内的胎儿不算,并佯称是因了惊吓过度,将自个堕胎的罪责愆罪于妹妹的身上。妄想,圣上会因为失了麟儿,而更加怨忿妹妹,从而永绝了让十四回宫之念。”
我抬头望向自个头顶,身子,直如经冬之霜叶,迎风乱颤不止。云鸢在后,连声惊呼,犹唤不回我的神志。
我忽沉下脸,厉声喝道:“淑妃娘娘,是在向十四打诳语么?!”
张淑妃随即会意,冷笑道:“那喻柔儿的近身宫女彩明,甫进宫,就是我的人。她喻柔儿做什么孽我不知道?妹妹若不信,宜儿今日,愿以元玟的性命向十四担保,宜儿方才所言,句句是实,若有一句虚假,愿宜儿的元玟遭天雷轰劈之苦!”
我颤声再道:“圣上,竟不知么?”
淑妃复冷笑:“此刻,虽不知,但总有一日,必会知。圣上忙于国事,*一向交予媛妃打理,自己很少过问,除非特别逾矩之事。但,主事之人,问与不问,问多少,问多深,可都要凭她所想所愿了。妹妹,明白了么?!”
“宜儿今日跟妹妹说这些,是不想十四太早蹈了宜儿当日的覆辙。至刚之人,则易折,要想在这宫内久存,就得狠下一条心,不闻不问,学那媛氏的作派。君恩,虽淡薄,却能持久绵长,泰山崩于前,而我自巍然不动。宜儿今日将这些明示给十四,还有一己私念。圣上,虽将元玟托付给媛氏,但宜儿深知,媛氏能长存至今,其心机城府,怎可能是她人前的模样?宜儿的元玟交给她,教宜儿如何能放下心!正因为如此,宜儿今日,才要托付妹妹,他日,若有千千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替宜儿保我孩儿两全!宜儿,在这里,先给十四叩头了!”
话音未落,果真叩地不止,一声声,咚咚作响。
我根本忘记了要去拉住她,只呆呆地看着眼前人,仿似在梦中。只有心口处,那份呕意,如此真实。一下一下,随着她的叩地,翻滚于十四的胸口。好半天,才猛然惊觉,俯身,扯住淑妃的袍袖,只见她蜡黄的额际,已叩得露出血肉。
我不禁潸然。此情此景,任谁能不动容?当日的墨荷,此处的淑妃,还有那年纪轻轻即枉死的韦宝林,这一个个,因他而坠入万劫不复的女子,虽各有自个的因果,他作为始作俑者,又岂能脱得了干系?这些人中,又岂知他日,不会有戴十四?
淑妃惨笑,兀自喘息道:“十四,莫哭。宜儿此时,虽不济。但,宜儿坚信,多行不义必自毙。宜儿自个,就是另一个现成的例子。圣上他日一旦得知,她喻嘉柔竟敢因妒弑子,你猜圣上会如何处置?圣上的子嗣本就单薄,对龙脉如此看重,宜儿,要在这冷宫内好好活着,等着看她喻嘉柔的下场!十四猜,他日圣上给喻嘉柔的了断,是一丈白绫,还是一杯鸩酒,亦或是那凌迟之罪?哈哈哈……”
她先前如此之悲,此刻,复笑得如此惊悚,我被她笑得骇然,除了骇然,只余骇然。
我捂住自个的小脸,痛哭失声。十四,实在难以承受如此重负。
娘亲,怪不得你当日不肯将十四交予钱镠。十四如今,竟真的前无去处,后无退路。
我仓皇地扶起淑妃,再逃也似得推开屋门,顾不得云鸢在后连声唤我,一个人,冲进漆黑的暗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向前奔去。
穿过来时路,再越过冷宫的大门,一直沿着自个面前的甬道,向前奔着。十四自己,也不知自己要奔向哪里,更不知自己能往何处。
第二章 妾身如辙遗渐远 (1)
宝大二年,正月初七。前方来报,温州战事惨烈,城池久攻不下,骠骑大将军赵国胜身负重伤,但,坚持不出帅帐半步,携伤作战。
正月初九,钱镠下令,向温州再增兵一万,并派去右都指挥使徐绾为副帅,协其指挥。徐绾,原为前朝孙儒麾下旧将。唐景福元年孙儒败死,徐绾率其所部投奔钱镠。钱镠因爱其骁勇,以其所部为中军,号武勇都,并亲封徐绾为右都指挥使。
正月十二,徐绾所率援军赶至温州辖内。连同赵国胜所率大军,激战二昼夜,于元月十四,大捷。取下温州守将朱熬、朱褒兄弟二人的项上首级,班师回京,献于钱镠。
元月十八,钱镠于军中设宴,犒赏所有将士,上至主帅,下至营役。赏赵国胜五千金,良驹数百匹,并和兵部侍郎裴绍德同赏府邸田地若干。右都指挥使徐绾,自正四品,擢升正三品,赏俸三年。
原本以为君恩已极至,时隔半月有余,二月初十,钱镠再下旨,晋封媛妃为皇贵妃,出入仪仗,仅比皇后之礼减一分。
并颁旨,因着战事初定,册封之典暂缓,金册照发。
一时间,尊贵荣华,冠绝后宫。
听到这则喜讯时,十四,正在紫宸殿独自习字。云鸢来禀时,我头也不曾抬起,兀自笔下奋笔疾书。
云鸢看一眼身后,此刻,殿内,只有远处几个小宫人低头候命。她轻声道:“十四心里,是否不开心了?”
我闻言,方抬起小脸,嫣然一笑道:“云鸢放心,十四,不会为了这些个难过的。”
云鸢看着我,犹似不信。
我一笑,轻声问她:“圣上呢?”
“前儿云鸢听李裕公公提及,前些日子,圣上一直忙于衢温两州之事,想必这会子,仍在忙着国事。”
我点点头,低道:“云鸢,你去太医院看看刘太医可当值,方才,十四觉得有些气闷,让他给十四开些发散的方子来。”
钱镠有严旨,十四所有入药之物,均需经太医院审过。司药局更是如此,一听说是紫宸殿索要之物,不经过太医院,休想取出。
云鸢一惊:“十四,怎么才提起?是心口处么?要不要紧?……”一连问了数句。
我淡淡笑道:“十四,不碍事。云鸢不是说了,十四是做娘的人了,岂会自个不当心身子?快去吧。”
见她去了,刚行至朱门处,脚还未跨出,我猛得想起什么,轻声唤住她:“云鸢,回来。”
云鸢即刻返回,不解地望着我。我轻道:“算了,别去了。你去屋内,把银针取来,十四自个费些力就好了。”
云鸢不依:“十四又要弄出些什么是非来么?十四,是不是听了圣上刚晋了媛妃娘娘,心里难过,又不肯说出来?”
我啐她:“云鸢,越大越糊涂了。快去取了来。”
“云鸢不去。”
我知她急了,只得费舌解释道:“云鸢也不想想,这几日,圣上国事繁杂,若回了昭阳殿,再看见十四的脉象,平白又多了些烦恼不是?快去取了来。云鸢又不是不知道,十四,若要诚心做什么,又岂是这区区太医院的太医们能拦下的?”
云鸢侧头沉吟了片刻,似终于悟出,转身,去了。
为了不伤及腹内的孩儿,十四,已将师傅的药方,消减了若许,最后,吞于十四肚内的药汁,已几乎很少有什么药力。只有等孩儿生下,有些药材,才能再加入。十四只怕,自个等不了那么久。
我轻抚着自己的腰腹,母子连心,十四虽不是个称职的娘亲,但十四,会拼了自个的性命,保住孩儿的小命。十四,一定要平安生下他,无论他是男儿还是女儿。再冷再长的冬日,十四,只要轻轻覆住自个的腰腹,心内,便会觉得有阳春的暖意。
云鸢,一直很担心十四再遭遇什么不测,十四自己,倒不太担心。
自古,帝王,比寻常百姓更看重子嗣之事,无子无嗣,江上,则无依。钱镠再忙,于子嗣之事上,断不会忽视。他不会让自己的孩儿,有一丝差池。即便,这个人,是再尊贵无比之人。
十四可以想见,如若淑妃所言不虚,他日,喻昭容的下场堪虞。我叹一口气,下笔略有迟疑,一滴浓墨,已溅于纸上。
十四,已逾一月,未曾得见君王。
不知,他可好?可曾,有想起过十四儿?或许,在批阅奏章间隙,有那么一瞬。或许,在接见朝臣的须臾,有短短片刻走神。
只要,有过短短一瞬,只要,有过片刻,十四,已足以。
第二章 妾身如辙遗渐远 (2)
虽然,后宫不得妄论前朝之事,但,严旨堵不住宫人们的私传。因为这些宫人里面,虽此刻是吴越国子民,很多,是自大梁、楚、闽甚至杨吴,随家人避难而至。吴越国力虽盛,但周遭诸国战事一刻未曾停歇。此刻大梁正与杨吴宣战,但凡有所牵扯的人,无不随之揪心。
狼烟肆起,民不聊生。听芝儿讲,她长兄便是死于吴闽之战中,长嫂因着饥荒,被乡人分食之。其父忍无可忍,遂带着一家数口,辗转逃难,最后,避至吴越国境内。一家人,才得以残喘苟全至今。
这天下,苦苦求生于这乱世中的,岂止千千万万人众。仅天宝元年一年,杨吴、楚、闽、南汉等诸国之间,就爆发了数十起战事。天下十分,群盗割据,城池易主,君王更替,不过是眨眼间。满目,俱是疮痍,旌旗横戈,遗尸遍野,血流成河。
唯有吴越一国,外御强邻,内事生息,傲然雄踞于乱世,长存于硝烟之中。国力鼎盛,臣服四方,一派盛世之气。十四,能与吴越境内的云云苍生一齐,于浊世中,得遇圣君,何其有幸!十四此生,还复求什么?
我拾起狼毫,才刚起笔,只见云鸢立于我身后,低低道:“十四,在叹气么?”
我始笑:“云鸢,又多心了。十四,就不能叹气么?”
云鸢放下手中的银针,望向我眼眸,探究道:“十四,可是想圣上了?圣上,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云鸢觉得――”她望住我,欲言又止。
我莞尔:“怎么?”
云鸢幽怨道:“或许是云鸢多想,但,云鸢怎么觉着,如今圣上和十四,倒是越来越生疏了。”
我只笑,却不答。只轻道:“云鸢,来,扶十四躺下。照着十四教你的做即可。”
云鸢嗔道:“十四,再怎样任性,也要想着云鸢一点。每次,都叫云鸢为你扎针,哪天,真出了什么大事,云鸢有一百个脑袋,也不够圣上割的。”
我径自撩起衣物,露出细细的肌肤,口中,再低低嘱咐她。云鸢取了针,照着我之意,一一刺入。有几次,力道不够,穴位处,竟渗出豆大的血珠。
云鸢吓得惊叫,我忙按住她,低道:“不慌,不碍事。即便是医女,也会偶尔失手。”
云鸢咬牙,几乎要哭出来,任凭我怎样劝,死活不肯再施针。
我叹口气,只得自贵妃榻上起身。未免她一味自责,遂打趣她道:“才试了一次,就吓成这样。十四当日,要象云鸢这般,早给几位师傅打得体无完肤了。”
云鸢瞪我:“云鸢的天资,能和十四比么?!”
我苦笑,缓缓行至外殿。
刚出朱门,就见小黄门蛛儿和宫女芝儿两个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云鸢在身后叱着:“一个个,不好好服侍,扯什么闲话,皮痒了不成?!”
我看着眼前两个比自己高不了许多的半大孩子,一副吓坏了的模样,温言道:“去,打发个人,去昭阳殿那里瞧瞧,看今儿圣上可有空?”
蛛儿登时应声道:“奴才才刚从尚食局回来,听执事的公公讲,昨儿大梁国又来了使,这会子正在月华殿见驾呢!”
我心一动,沉声道:“大梁国么?”
芝儿也忙点头附和道:“奴婢早起也听芍香殿的宫人讲,听说是大梁又要和杨吴打仗了,特地遣了使臣,要同圣上商议一同伐吴。奴婢们听说,大梁的使臣前儿正月里头已来过一次,今儿是第二回了!”
我若有所思,轻轻点头。芝儿祖籍杨吴,故闻听此事,私下议论是人之常情。我转身和云鸢道:“云鸢,取我的袍子来,十四,此刻想去月华殿瞧瞧。”
云鸢眼一亮,应声复命去了。
当日,钱镠曾答应十四,将不尘交给林邑谦救治。治好之后,是去是留,全凭不尘自个定夺,而林邑谦也一口允了。今番大梁来使,十四想去瞧瞧,可是林生。不知,墨荷的身子,好了没有?
心内想着,足下,已径直向前行出几步。云鸢追上来,为我披上裘袍。大寒虽去,立春未至,地气仍酷寒。虽说二月春风似剪刀,但,走在日头下,仍感到了一丝入春的暖意。
云鸢似知道我心思,在后小声叮嘱道:“十四,别顾着自个一时的性情,触犯了天家的忌讳,云鸢,着实忧心。”
我回身望望她,含笑道:“云鸢不是说过,十四什么祸事没有闯过,圣上不会要了十四的脑袋的么?”
云鸢啐我:“亏十四,都做娘的人了,还有脸说。”因顾着身后的宫人,语音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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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妾身如辙遗渐远 (3)
走走停停,直走了一炷香的工夫,前面,才隐见月华殿的外殿宫阙。我有些累了,扶着云鸢歇了片刻,才要再走,只见,远远有一行人自殿内行出。
身后,蛛儿赶紧插话道:“娘娘,那可是大梁的使臣?”
我看了半日,也看不出。但,人群中,并无十四熟悉的旧影。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失落。我低头轻道:“蛛儿先去前头看看,看圣驾此刻可有空,再来回。“
蛛儿赶紧欠身应了,急急复命去了。
不一会,便奔回。一面拭汗一面喘息回道:“回娘娘,奴才问了,刚刚那行人,确是大梁的使臣。听门口管事的说,这会圣上跟前还有几位大人在回话,怕一时半刻,抽不出空来呢!”
我不禁略略变色。杨吴与吴越接壤,其国君残暴好战,东征西伐,从未止歇。杨吴境内,更是百姓涂炭,民不聊生,遇至荒年,竟时有食人之惨剧。十四少时在明月楼就曾耳闻,自钱镠初建越王府始,两国边境冲突不断,滋扰吴越边境日久。此番,竟又与大梁起了纷争,欲联合吴越一齐伐之。不知钱镠会作如何回应?
十四心内,忽然有一丝不详之兆。
我低低道:“既然如此,咱们回吧。”话音甫落,扶着云鸢慢慢往回走。艳阳高照,十四心里,却丝毫感觉不到方才的暖意。
云鸢轻问:“十四,怎么了?”
我摇头:“云鸢,等用了晚膳,你再打发个人过来瞧瞧,看圣上可有空。十四,有话,想同圣上讲。”
云鸢立刻应了,她似早等了这一日,小脸上尽是喜色。我虽也是笑,心头,却满是苦涩。怕是一场更大的战事,再难幸免。十四,不担心君王的筹谋,十四只怕自个生产的时日近了,而君王,不在近前。
自古女子生产,宛如一只脚踏入鬼门关。阴阳两界,一线之隔,孰死孰生,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妄断。
十四心里,不是不怕。
一直等到酉时二刻,蛛儿才进来回话,说圣上此时,刚回到昭阳殿。我赶紧吩咐云鸢备车辇。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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