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一直未能生育,近四十岁上才有了你,膝下,仅有你一个骨血,故当你如珠如宝。你当年只有三岁,自你而上,还有一位兄长,年长你十五岁,已然成年,且系正室所出。后,你兄长出天花,因着他是正室所生,又系男丁,故你爹反让你娘携乳母、锦娘与你一齐离府到庙中暂避。”
“岂料半月后,钱镠即遣其手下大将顾全武与董昌决战于越州。战事一起,董昌兵败,遂率各部投降于顾。五月十九,顾全武遣武勇都监使吴璋以舟载董昌往杭州,至小江以南,斩之,又杀董昌家眷三百余人及宰相以下一百余人,包括十四的家人在内。钱镠下令,传董昌首于京师,散府库金帛以赏将士,开仓廪以赈贫乏,自此,开辟了其一代帝王之霸业。而你,因着避痘,竟侥幸留下了一条小命。”
“‘越州小江畔,埋骨五百余。江水如血染,断首传京师。故人今何在,敢问越王前?’至此,越州民间开始流传起这首小调,我曾在宗正寺大牢中,私藏于馒头之中,示于十四,可还记得?”
第三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 (4)
“你娘,因着心力交瘁,不久即病逝。锦娘为保性命,带着你,辗转流离。隐姓埋名,取“穿衣戴帽”之意,改“冒”姓为“戴”姓,并让你从其姓戴。为保万全,再将十四的生辰自三月初四改为七月初七,并以此取名十四。为避人耳目,谎报了十四的年纪,虚称只有三岁的十四为五岁。世人只道十四自幼身量小,开口迟,却不知十四的真实年纪。”
“锦娘虽一生未嫁,却堪称女中豪杰,借着明月楼之势,私下网罗董昌旧部,意图复辟。她为你遍寻名师,也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将你送入宫内,伺机刺杀钱镠,以报当年弑夫弑姊之仇。”
“何以有弑夫之仇?”
闻莺眼中,有淡淡的悲悯:“锦娘寄居杨府近十年,对你爹倾慕不已。因碍着芸娘,故一直隐忍不发,后被你娘识破两人的情意,如果不是当年兵败,你爹已定下吉日,复纳锦娘为妾。”
我仍不肯轻信,她与林生虽为梁国间谍,要说私下盘查昔年战事,十四可以信。但,她连个中的细枝末节,甚至锦娘与姐夫之间的私情竟也探得,十四着实不信。遂,忍痛咬牙反问道:“闻莺姑娘何以对十四的家事,知道得如此详细?”
闻莺一愣,似没料到我会这样质问她,眼中,闪出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十四的天资果然不错,可惜不曾用在紧要处。”
她复笑道:“这些隐秘的伤心事,锦娘当然不会透露分毫。但,我与邑谦既欲取之,必先谋之,谋之不得,可以从旁人入手。为了找到锦娘的弱点,我与邑谦颇费了心思,辗转往复,终于从十四的乳母嬷嬷口中,才得知这些底细。这样说,十四信了么?”
我咬着自个的唇瓣,望进她眸中。她说得再明白坦然不过,不像是在骗我。我仿似被人卸了盔甲,心智随之动摇,心力一弱,她所说的那些旧事,即刻,象张牙舞爪的猛兽,猛得向十四扑了来,啃噬着十四的身子。痛,如刀刺。
眼睫,渐渐变得模糊,连立于身前的闻莺都看不清,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吴璋系何人?”
“他,便是吴越国当朝首辅吴厲。由当今圣上钦赐其名,并纳其女初珍为发妻,追封昭仁先皇后。”
我再问:“我爹爹,兄长俱是他所杀吗?”
“坦率讲,你兄长系病死,但你爹,确为其所杀。”
“顾全武又系何人?”
“顾全武已战死军中,而其胞弟顾全文,便是权倾一时的清平王。”
“锦娘处心积虑,四处搜罗绝色,并悉心教养。终于,让她将墨荷培养成京城第一花魁,名动京师。你娘,只让墨荷结交高官巨贾,最后,终于通过重重关系,攀上清平王府,千方百计,寻找能够接近天家的机会。”
“我跟随邑谦潜入吴越,佯装恩客混入明月楼。洒下大把银子,终于见到墨荷真人。邑谦以情动之,墨荷果然将我与邑谦引荐给锦娘,商议与其里应外合,串谋起兵之计。但没成想,锦娘一口回绝了我们的提议,她宁愿自己手刃仇敌,也不愿背叛自个的国家。并从此,不许墨荷再见邑谦。”
原来,当初娘亲不许墨荷再见林生,并非为了嫌贫爱富,而是为了国之大义。十四只当昭庆寺的林生系一介弱生,原来,竟是别国间谍。
我浑身不停发抖,牙关打颤道:“钱镠,他,他也知道十四的身世么?”
“他心机之深,非常人所能及之一二。自其十八岁起兵,到坐拥天下,至今不过而立之年。能得此大计者,必有大智大虑。他第一次见十四,或许不知。但,他第二次再见十四之前,定然已将十四的底细彻查过了。”
怪不得,清平王妃一见十四,就唤出十四的姓氏为戴,原来他们一早就知道十四的身世。怪不得,当日在清平王府,十四的那道恩旨迟迟不至,原来所为如此。之前,林邑谦所言,竟是真的?他既下定决心要接十四入宫,遂,下旨,杀了明月楼所有人众,只为灭口。先将娘亲的图谋毁于一旦,再将十四的身世永掩于人前。
果真,是如此吗?!果真,是如此残忍吗?!
我迟疑片刻,终是咬牙再问出那横亘于心头的一道疑问:“果真,是钱镠杀了十四的娘亲么?果真是他杀了明月楼内所有人众么?”林生说的,我并不信,我要闻莺亲口再告诉我一遍。
第三章 欲问孤鸿向何处 (5)
闻莺望着我,半晌,始重重点头:“是。锦娘、桂叔、包括十四的乳母,还有明月楼一应人众,均被钱镠的锦衣军所杀。后,再以大火焚之,毁尸灭迹。”
我厉声斥道:“你撒谎!即便我娘欲图谋复辟,但这么大的事,只有可能告知几个心腹之人,不可能明月楼众人皆知。十四自幼长于明月楼,就从未听说过有此奇闻!钱镠,也不可能下令,让明月楼上百口人众因着我娘一齐陪葬!”
闻莺不急不徐地笑道:“十四莫急。十四不信,可以自个雇顶轿子去荷叶渡瞧瞧,看明月楼可还在?再问问左右隔壁街坊旧邻,看闻莺说的可是这么回事?”
我面色,登时如纸一般白,心内最后一丝希望,也跟着幻灭了。唇瓣,被我咬破,鲜红的血渍,沿着唇角溢出。
怪不得,当日我以剑指君王,逼他放我离宫,辅国大将军吴怀英狂奔至他跟前,说十四身世本就多舛,即便强留在身边,将来也未必有善果。
怪不得,吴怀英口口声声,说当日天子坚持要将十四自清平王府接入宫内,诸位大臣曾力劝无果。
怪不得,十四甫入宫,与前朝那么多重臣皆无冤无仇,却被他们众口铄金,指为祸国的妖女。
原来,所为这般。
闻莺望着我,眼中,竟有些许不忍之色。沉默良久,始低声道:“闻莺明白十四的心。十四,口口声声说不信,皆因为十四自个心里不愿信。十四的心里,还存着一丝未了的情意,总想着,抑或他日,能和那个钱镠破镜重圆。焉知,破镜岂能重圆?覆水,如何能收?你爹虽非钱镠亲手所刃,但锦娘和明月楼一应人众,却是他下旨所杀。他行事如此狠绝,根本没有给十四留任何后路,十四自己,难道还想给自个留下什么残念不成?”
我万念俱灰,伏在桌上,痛哭失声。
闻莺上前,轻抚我发丝,低低再叹一口气。
我伏着身子,犹自泣道:“墨荷呢?她当日为了林生,甘愿自投池水,林邑谦何以忍心将她送于他人?”
闻莺长长叹息一声:“女子之心,曲若流水,闻莺难以详尽。或有他日,邑谦可能为十四指点一二。恕闻莺不能明示。”
“闻莺今日,冒死罪,将己所知告知十四,一来为自个,二来是感十四之执著,而心有戚戚焉。十四,不要辜负了闻莺的一片心意!”
“十四莫要哭了,十四自个保重。闻莺耽搁太久,恐惹猜忌,闻莺,先告退了。”
我只当没听见,独自趴在桌边,嘤嘤地哭着。云鸢随之进屋,见我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吓得跪于我身前,又急又痛道:“十四怎么了,怎么哭得如此伤心?那个闻姑娘和十四说了什么?十四不要吓着云鸢……”一面说,一面随着我一齐哭起来。
钱镠,方才闻莺所言是真的吗?你真的一点后路,都不曾留给十四?
娘亲,墨荷,桂叔,嬷嬷,方才她所言是真的吗?
为什么,你们一个个,俱要欺骗十四?为什么,你们心内,尽是阴谋权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竟忍心丢下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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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低迷不已断还连 (1)
一连十日,我均恹恹地卧于榻上,没有丝毫力气下地。林邑谦为我叫来了医官,但却瞧不出我有什么病症。云鸢不停抹泪,生怕我捱不过去。
每日,姚兰送来的饭食,我几乎未动,整个人,瘦得只剩下骨头模样。我自己心内知道,自己并无大碍,只是,十四忽然没有了活下去的意愿。娘亲已经不在了,十四的身世这般不堪,十四既不愿手刃仇人,也不愿身侍仇敌。十四,活在这世间,所剩的,仅是这些不堪的前尘旧事与血海深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到十一日,眼见我越发无用了,云鸢怎么也不肯再听我的托辞,哭着找来林邑谦。我也不再避讳,将死之人,也无需再避讳什么。遂,和衣卧于榻上,漠然看着自个眼前之人。
林邑谦打量我半天,脸上阴晴不定,良久始道:“十四,看来是抱了必死之志了?”
我不理他,眼神空洞地望向帐顶。云鸢在旁又忍不住发出悲声。我听了,回过头来,低道:“云鸢,不要哭。没有什么可哭的。”
林邑谦冷笑:“看来,闻莺和十四说的话太多了!”
我回眸看向他,他脸上竟无一丝情意。我低道:“和闻莺无关。她并没有和我说过什么。十四,只是听到大人说十四的娘亲不在了,心里难过,了无生趣而已。”
林邑谦复笑:“戴十四,本官还没有蠢到辨不清真相。你既不肯承认,也算你有心。不过,本官并不舍得让你就这样枉死。”
我淡淡一笑,并不理他。十四的生死,可是你能操纵的?
林邑谦见我如此,竟撩起襟袍,在我的床前坐了下来。云鸢赶紧扬声道:“大人请自重!”
林邑谦的凤眼一挑,笑道:“云鸢姑娘太过拘泥,我与你家姑娘本就有婚约,此刻,还拘什么俗礼?”
我心知他故意这样气我,好让我有怒意,怒生,则求生之意,必尚未断绝。我心内哂笑,轻轻闭上自个的眼睫,不再出声。
十四的秉性虽柔和,但一旦倔强起来,连钱镠都奈我何,何况他区区一个林生?
但,我却低估了他。林邑谦俯下身,竟当着云鸢的面,一双手,欺上我的脸颊。我猛得睁眼,狠狠地瞪着眼前之人。
他不为所动,手指继续顺着我的面庞下移。云鸢反应过来,冲到近前,一把挥开他的手臂,尖声道:“不许你碰她!”
林邑谦起身,哈哈大笑,似乎异常得意自己方才所为。
“戴十四,你果真还有在意之事!一个将死之人,连这些都放不下,还谈什么看淡生死?!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玩腻的游戏罢了!”
我怒视他,咬紧唇瓣,不发一言。此生狂放无比,十四,错看了他。
他低下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的表情,忽柔声道:“戴十四,本官还不想你死,本官还希望和你共度余生。故,为了引发你生之乐趣,本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
云鸢斥道:“使臣大人,何以能这样和我们家小姐讲话!”
林邑谦调笑道:“小姐?她是你们家哪门子小姐?她,不过是钱镠的废黜之人,下堂之妾。”
我痛苦地闭上眼睫,免得他污秽了我的视线。
十四记忆中的林生,并非如此不堪。十四因了心爱墨荷,故,爱屋及乌。十四的记忆里,林生,只是那个当街卖画的书生,痴情而狷介,多情复重情,却又身无长技。为了一代佳人,千金散尽,终至潦倒。
可是,眼前此人,却完全不似昔日之人,只象是一个寡廉鲜耻的登徒子。
我没有力气和他纠缠,遂低道:“林生,你请回吧。十四累了。”
一句“林生”,林邑谦默立良久,俊俏的脸上,竟有一丝失神。半晌,才正色道:“好。我不和十四打诳语。本官答应十四,只要十四养好了身子,本官就带你去见一位故人。”
故人?这世间,十四还有什么故人。我不吭声,低垂眼睫,毫无反应。
他叹一口气:“戴十四的脾气,本官今日真是领教到了。想来那个钱镠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难道锦娘光顾着为十四遍访名师,却忘了教会你女子的基本德行?”
我轻笑,这些,许是娘亲确实忘记教了。
他再叹一口气:“十四,可应承下了么?”
我抬起眼睫问他:“十四,可还有什么故人么?”
他望向我,凤眼中,刹时间浮出一丝痛楚之色,咬牙道:“十四,难道不想见到昔日的蓉妃么?”
我身子一惊,睁大双眼,不置信地看着他。根本无暇顾及他方才提到墨荷,仅以“昔日的蓉妃”代替。
他再点头:“是。”
我颤声道:“墨荷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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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低迷不已断还连 (2)
他敛下眼神,转头道:“是不是还活着,需要十四自个亲口去问她。或许,只有十四去了,她才会告诉十四,她还是不是活着。”
我听不懂,质疑道:“你又想骗我?”
他笑:“本官有没有骗十四,等十四养好了身子,自个去看过,不就知道?即便本官骗了你,十四到时再寻死,怕,也来得及吧?奈何桥上虽挤,还不至于让十四挤不进去。”
我心知他说得在理,心念随之再一动,顺势问他:“以十四对墨荷姐姐的了解,她既对林生情深,定不会有所转移。你何以能为了你所谓的国之大义,将其送给敌国的国君?莫非,你真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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