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在她、在你我之上的法师存在。更值得注意的是,那个人在我们三个里面,明显更乐意看见塞拉菲娜死。”
尽管知道这没有道理,格列多还是说出了脑里唯一的念头,“诺堤?”
“或许是,或许是多拉蒂之中的某个人,或许是游离于两大家族之外的法师,没人知道……当我醒来的时候,已身处于城郊的密林之中,身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那个人对我施以疗愈魔法。索尔。奥古帕度看见我的时候还相当震惊,可见他有多信任塞拉菲娜的能力,她又对奥古帕度承诺了什么。该死。她到底骗过了多少人,又为什么近乎虔诚地躲开家主之争?”
奥戈哲愈说愈是激动,直至最尾一句话才突兀地停下,好像他都没预料到自己会失控:“……总之,依照我之后收到的消息看来,塞拉菲娜和诺堤躲来了神纪城,而救起我的那个人则无处可寻。”
格列多马上就猜出了奥戈哲还未说出口的半句话。
“你不可以。”他断然拒绝。“无论你是否重伤过塞拉菲娜,那也不是马上冲到她面前再做一遍的理由,起码不是现在。我们知得太少,而敌人太多。塞拉菲娜明显不止是个普通法师,而且她还设法让诺堤和龙族守在她身边,泰尔逊。诺堤必定会复仇,你现在还打算将那个无名法师牵扯进来……里面有太多势力、太多变数,一旦掀起了这场风暴,没有人能够将之平息。没有人。”
奥戈哲挑起眉毛。他看起来有种诡异的冷静,仿佛首次发现自己是个法师,仿佛首次发现世上有太多人比他弱小。格列多从未有一刻需要揣摩奥戈哲的想法,而他此刻看向自己的双生兄弟,却觉得自己在看一个陌生人。“我以为这种事你已经做得很熟练了,不是吗,格列多?”
“那是在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情况之下,那时候我也没有将事情复杂化。别忘了,就算他们是南方十镇的佣兵团,那也不过是凡人。他们跟法师无法相提并论。”格列多反手抚上背后的伤口,纵使他是个多拉蒂,那也需要两天才能完全康复。到底是怎么样的疗愈魔法,才能够在一夜之内治好奥戈哲?
他不是不能理解奥戈哲如此急切的原因,除了对塞拉菲娜那次突袭的报复欲之外,还有对那个不知其名的法师有几分好奇──格列多承认,身为目击者的他也同样好奇,但他不确认自己的好奇心是否需要赌上性命去满足。
奥戈哲回过头来。
几乎不经思考,格列多退后半步,直至背脊撞上树干。
纵使面朝暗处、背向火光,奥戈哲的双眸也仍旧生辉,宛若星辰。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之上,正挂着一个几近狂热的笑容,格列多从未见过这样的奥戈哲──念欲横生,野心勃勃,好像随时准备好要去掠夺什么,又好像马上要为自己的信念舍身。
无论是哪一种,格列多都无法自安。
“帮我一次,就这一次。”奥戈哲如此哀求,膝行数步,握紧了格列多的双手。已变得冰凉的油脂覆上手心,后者不由得反胃起来,话音却恰好将他的注意力移开到一个既能让他不适,又不至于让他马上吐出来的地步。“格列多,帮我一次。我想找出那个救了我的人。我想知道塞拉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把戏。我想知道、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我们都在推测的那种人。”
格列多在心里叹了口气。奥戈哲说的“记得一半”,显然不是他想奥戈哲记住的那一半。
既然知道自己可能是个神佑者,奥戈哲的动机便更加直接了:要确认那是巧合还是阴谋,只能够重演一遍当天晚上发生的事情,那未必有用,然而没有法师能够禁得住这个诱惑。若果──他说的是若果──奥戈哲真的是个蒙恩之人,那么家主之位、塞拉菲娜的性命、与诺堤一族的周旋,统统都会有个新下场。
格列多又反手摸了摸后背。
“你想什么时候动手?”
☆、第76章 神纪之城(六)
“等等──门被锁上了?”
永昼还没摸上门把,旁边的人便已伸手拦住了他。两人对望一眼,永昼迅速意会到自己刚问了个蠢问题:房里只有一人清醒,锁上门的人必然是极夜。于是他换了个问题,“多拉蒂还在昏睡!你就不担心她会……”
这句话里的“她”是指塞拉菲娜还是极夜,另外两人自然很清楚。
艾斯托尔发出一声不带恶意的嗤笑,略带调侃的眼神落于路迦身上,似乎很想知道对方会如何应对。老人为法师解答,“不会有事的,龙族。你的小猫不会贸然动作,也不会绝情得不给路迦一个道别之机……更何况,我们三人都知道,多拉蒂离暗夜女神的怀抱还差一步。”
路迦往艾斯托尔投去警告一瞥。外祖父默认了永昼了推测。
“你可以先回去了。”法师先打发了老人,心思却明显不在在场任何一人身上。“在醒来之前她都不需要再服药,你再守多久都没意义,倒不如先休息片刻……永昼,你听见双子和泰尔逊的消息了吗?”
十年相处,永昼当然看得出路迦在转移话题。这通常代表了两件事:一,无论路迦想到了什么,他都不想自己知情,至少不是现在;二,旧话题通常都不是好事。“……不离开这里的话,我什么都无法感知。”
“那就出去吧。”路迦又看了木门一眼,神色阴沉不已,声调却异常平静。“巡查,放风,什么都好,总之今晚不要再留在这里。带上极夜一起。”
永昼挑眉。“我不需要她。她也未必愿意离开这里。”
真实。仍然真实。路迦点了点头,“但如此情势之下,她会担心你。我有别的事情要做,有极夜在场的话,我将无从入手。”
“我知道妳听得见。”
匕首出鞘之声响于耳边。
“塞拉菲娜。多拉蒂……百年以来第一名神佑之人,培斯洛上唯一可以与炎龙匹敌的法师,怎么可能会输给奥戈哲。多拉蒂……睁开眼睛,我的契约者。”
化身为人的猛兽伏于床塌,低声吐出精灵之语。
过腰的银灰色长发顺着肩头滑落,丝丝缕缕的阴影投于塞拉菲娜脸上,为她遮去了窗外血红色的夕阳。极夜以一肘撑于对方头侧,另一只手──持匕的手──则以指压刃,将长匕贴于金发法师的颈项之上。极夜还没怎么用力,便已经感觉到了自塞拉菲娜颈间传来的脉搏,快得紊乱的心跳、近乎沸腾的体温,几乎要透过刀锋传到她的指尖之上。
犹如被火烫了一下,极夜稍稍手颤,匕首便在塞拉菲娜颈上划出一线血痕。
“按照妳的请求,此刻我该已经动手了。毕竟妳连要诀都告诉我了,我也不能以力有不足为借口。”要是这是塞拉菲娜。多拉蒂最后的苦难,那也已经拖了足足三天,不论结果,她也绝对称不上逃兵。极夜突然想起了百年之前的海语师,她不知道对方到底熬了多久才断气,但目睹神佑者之死是个相当不好受的过程,就好像目睹常胜将军折戈场上,帝王被佞臣篡去皇位,一种悲凉又使人愤然的陨落。“但我一点都不想依妳所说的去做,一点都不想。”
极夜支起身来,坐于床边,看向仍然熟睡的塞拉菲娜。多拉蒂。
她伸手捞起对方的金色长发,带着桃香的甜味萦绕于指尖之上,极夜细心为对方理好头发,“妳曾答应我的事还没有做到,天平的砝码并不对等。即使我现在履行或者放弃,这个契约都不会被任何人承认。听好了,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妳帮我找到‘那个人’之前,我绝不会让妳遂愿。”
风行豹用鼻子拨动机关,齿轮转动,推动咬合的嵌位解开。随着门被顶开,倚墙而立的路迦也出现在牠眼前。站在走廊尽头的永昼双手插袋,抬头望向外面还未放睛的天空,即使听见开门声也没有回头。艾斯托尔则不知所踪。
黑发的法师睁开双眼,交叉于胸前的双手却仍旧没有放下。他默然扬睫,极夜这才发现他白色的衬衫已经皱成一团──是塞拉菲娜痛苦时伸手抓的。
猛兽前行数步,身上的皮毛随着光线折射出深浅不同的银色,远远看去,犹如银月之下的川流。直至走到路迦身前,极夜将叼在齿间的长匕吐出,钢铁碰击木板的声音意外清脆。路迦低头看了一眼,很快便认出了匕首属于躺在床上的人。“……原来她把匕首给妳,是为了成就此事?”
风行豹垂下与毛发同色的睫毛,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路迦深吸一口气,给楼梯旁的永昼投以一个眼色的同时,也伸手揉乱自己本来就不算整齐的头发。“我知道了,此事我来解决。”
“来吧,小猫。”永昼适时开口,仍旧是为极夜熟悉的、一无挂虑的口吻,好像只要有他在,便不可能发生什么事。“我带妳出去放风,顺便巡查一下神纪城,看看有没有人趁乱混进来。妳知道计划的。”
风行豹略带顾虑地望向路迦,后者点了点头,目光却已放到房里的人身上。“你们走吧,此处有我留守便已足够。切勿惊动城内的学生和教授,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风暴之王公然现身于城里。”
极夜眨了眨眼睛。永昼扭开窗锁,展臂一拉,占据了整整半面墙的窗户便被他掀起来,带着水气的风骤然涌至,垂于窗户两旁的重帘也随之乱舞。永昼反手指了指身后的树林,风行豹意会地纵身跃出,落地时悄无声息,有如幽灵。永昼吹了一声低低的口哨,确定极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之后,便跟着她跳出窗外。
塞拉菲娜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不是梦,而是回忆。
这并不是她首次陷于生死边界之间。
在她为父亲所伤的翌日,多拉蒂便急不及待地将她送上马车,随行的仅有一位从族外聘请的医师。对于由人力所造的伤口,他还能妥善处理,但在魔法造成的创伤之前,他完全帮不上忙──这也是为什么,路途走到一半,医师便连夜偷走了塞拉菲娜身上所有的金银与食物,然后将她弃置于田野之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马匹身上有黄金家族的烙印,医师偷不走牠们──事后塞拉菲娜回想,这也大概是她能够成功抵达康底亚的一大要因,毕竟她当时已有多日高烧未退,身上的伤也迟迟未好,上一秒钟披上最厚的毛皮也瑟瑟发抖,下一秒钟便烫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以这个状态跋涉谈何容易。
她一觉醒来,发现周遭一个人也没有。不单是身处马车之内的医师消失不见,就连是外面的农田也无一人耕作。举目望去,世界不过是一片看不见尽头的黄色麦田,不见人烟,只闻风声。
三天之后,她发现了两件事。
她必须进食。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塞拉菲娜。多拉蒂将车厢砍烂成木材,杀死其中一匹马,然后将之煮食──那锅发馊凝固了的炖马肉,足足让她撑到了与康底亚接壤的一个小镇。
第二件事是发生在她身上的首个奇迹。
塞拉菲娜一路北行的同时,也天天观察天象,以此作为指引。过了几个昼夜之后,她便发现,无论往哪个方向走,都有风暴一路酝酿于她头上。铅云迭叠,风声猎猎,空陷的圆形风眼一直随她的移动而移动,仿佛是神明用以观察世间的一只无瞳之眼,又似是一个迟早将她吹走的预告。
黄昏时分的天空变得愈来愈红。在她到达那个接壤小镇的时候,已呈血色一片──对于培斯洛北部的气候而言,雨水并不少见,却很少受到风暴直接吹袭,更遑论那并不是风暴多发的季节。
塞拉菲娜在那里落脚,又等了几天。
风暴还在成形。那时候它已足以覆盖整个天空,北方城镇的居民终日难见阳光。要不是北部城广人稀、消息不易外传的话,这种怪象恐怕连南方十镇也会有所耳闻:风暴就像是一头不知餍足的野兽,明明已经聚集到超出上限的力量,却每天都在发展、壮大。
它就这样紧跟塞拉菲娜的脚步,一边聚形,一边北移。
直至最后,风暴的规模已足以摧毁大半个北境。
路迦放下了遮于眼前的手臂。
他眼前仍然是一片阴影。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躺在他身旁的塞拉菲娜。多拉蒂经已醒转,并且翻身覆于他身上,手按枕边,分膝跨坐。一个侵略者的姿态。
塞拉菲娜身上还穿着极夜亲手换上的睡裙,原本及地的荷叶边被她扯到齐膝,但除此以外,她的衣衫还很整齐。纯白色的缎布层层堆积,滑得像是可以触摸的牛奶,灯光打在上面,却不比她的脸色更为白晢。金发的法师没有主动抬头,却同时好像已经不畏光明。
路迦先是松了半口气,然后又皱起了眉。
“嘘……”他伸指拭去了塞拉菲娜眼角的泪水,受她体内的高温所染,连泪水都格外烫人。“菲娜,不要哭……烧好像退了一点,还是很痛吗?我让妳再睡过去好不好?嗯?”
她没有说话。
在路迦反应过来之前,塞拉菲娜便已经俯前身体,与他以额相抵。这与平常的她未免出入太大,路迦有一刻想过要推开她,最终却任由她炽热的吐息拂及唇际──病中的人多多少少会有性格上的转变,既然她寻求一个拥抱,那么他不介意安抚这个坚强的女孩。
思及此,路迦泛出多日来第一个微笑。
塞拉菲娜将这个姿势维持片刻,最终却失去了支撑自己的气力,不得不将脸贴上路迦的颊边。后者感觉到她放缓的动作。和额头一样,她整个人都是烫的,双唇擦过他垂于颊边的发丝,涂抹于耳后的香水味袭来,好像要以这温暖的香气麻痺他的神经。
似乎是发现了他脸颊冰凉,有助降温,塞拉菲娜乱蹭了几下,才安静下来。
路迦恍神片刻,回神之后才发现她还在哭。
“不要再哭了。”犹豫数秒过后,路迦拍了拍女孩的头发,似是成人安抚一个哭闹不休的婴儿。塞拉菲娜发出一声低低的哭嗝,略显瘦削的肩头不住抽动。路迦难得地显得有点狼狈,“或许是制药的时候龙血下太多了……还是说眼睛还是疼?我帮妳蒙上眼睛好不好?”
这样说着,他以指抬起了塞拉菲娜的下颌。金发的女孩被迫仰首,双眼已经哭红了,呈现透明蓝的眼睛仍旧失去焦点,中间的瞳孔却缩成一点茶色的斑。
路迦一怔。塞拉菲娜以双手抚上他的双颊,力道轻得像是奴隶面对自己的主人、信徒觐见所信奉的神明,一种几近自哀的温柔。少年被她的表情所慑,还在想他到底该作出什么反应之际,眼前便迎来了一双逐渐放大的蓝色眼眸。
她眨了眨眼睛,长睫便与他的睫毛相扫。阴影之下,剔透的天色也蒙上一层灰,乍看起来有几分像是风暴来前的苍穹,又有几分似风雨过后的晴空。火烫的呼吸洒落路迦的鼻尖。
他尝到了乳木果油与淡淡的蜂蜜。
“对不起、对不起。”塞拉菲娜啜泣着道歉,这是她第一次在路迦面前示弱至此,他却对她道歉的对象与事件一无所知。“是我错了,是因为我太软弱,才会差点害死那么多人──我什么都不想要了,让我在康底亚孤独终老也可以──神佑者、力量、别人的畏惧、多拉蒂里的一席之位,我什么都可以不要,所以求求妳──取消契约吧……”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路迦掩饰了自己脸上的所有情绪。
她一心求死这件事是极夜揭穿的,过往的疮疤也被多拉蒂拿来讽弄过不少次,但塞拉菲娜自己从未说漏过什么,尤其是在谈及无人知晓的十年空白时。这很可能是搞清楚谜团的唯一机会,也可以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