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试图教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她又抽了一口。呛辣的薄荷味涌进喉间,她有点想咳,然而最后还是没发出一点声音。永昼的影子又划过旅馆上空,她往窗外凑去,试图从对方飞行的方向得知他有没有线索,“因为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索尔的指责完全建基于对路迦的无知之上。
在他们潜入城主堡之前,索尔所知道的所有资讯都有关于她:塞拉菲娜是某个多拉蒂拒不承认的私生女,她能够分去奥戈哲。多拉蒂这个重担,她是个不为世人所知的法师。
北方人大多都是啡发蓝眼,已是全大陆都知晓的常识,然而诺堤家的黑发蓝眸在这里也不罕见。无论是索尔所认定的,与路迦自己表现出来的形象,都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少爷,家世不错,剑术略有所成,所以和她一起出来游历。正因为他不知道路迦的真正身份,所以也不可能领会到,于公于私之上,路迦对很多人来说──对她,对诺堤,对永昼,甚至是对多拉蒂──都代表着一定的份量。
她以证明丽卡。拿高是真凶这一点来要胁拿高,同样的说辞却难以说服诺堤。在前书的情况之下,拿高亲眼目睹了丽卡的异状,衣服与身上的证据也能与这个说法互相呼应,而在后者眼中,这不过是种狡辩,是她为了洗去自身嫌疑而把丽卡推出来当代罪羔羊的举动。谁会相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会杀了两个人?谁会相信泰尔逊真的给她施了催眠魔法,然后要她来杀死自己?
除非拿高能够摒弃前嫌,为她作证,说明图则被盗与后山上的偷袭,否则在诺堤眼中,就只有一种具备说服力的解释。
【她为了赢得多拉蒂里的一席之位,杀了两名诺堤】
按照永昼出发前所签的契约书,牵涉到出游的一应事务,他都没有资格插手。严格来说,这认定了塞拉菲娜。多拉蒂是唯一一个得到允许,可以杀死路迦。诺堤而不背负任何道德枷锁的人。这合乎出游规定,当时却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真的能够做到,但这一点在两人失踪的消息传出之后,便会坐实到她头上。
永昼不能出手,在外人眼中也没有理由要为她辩护,自然也不可能有人追查下去。要是路迦真的有什么不测的话,最大最直接的得益者便是她,到时候连查都不用查,她就会被冠上“杀死两名诺堤”的罪名。
在来城北这一路上,塞拉菲娜已设想过各种可能性。
两个落水者,能够衍生出四种生死结局。路迦活下来是最乐观的两个分支,万一他真的遭遇不测,她杀不杀泰尔逊报仇都已经没有差别,反正路迦那笔账已记到她名下。事实上,如果她在之后杀了泰尔逊,杀了唯一可能继承诺堤的人,对她反而更加不利。
即使她把诺堤一族全灭,多拉蒂都不可能真正接纳她,而诺堤从来都没有一个要信任她的理由。
以此为前提,她还能够诱使拿高认定城主印随着路迦一起落到护城河、并且将它送到索尔手中,还能够分出心神去应付不怀善意的双子,已耗尽了她所有心力。塞拉菲娜再无心顾及事先的安排到底为何,也再无余力去考虑是谁施下最后一击。她想要的是一切都回到那个雨夜之前,甚至是回到她出游的初衷之上。
塞拉菲娜往无人的角落呼出烟雾,动作做到一半,又急急把烟扔到纸缸里去。不知不觉之间,上面的一圈火已经烧到她指侧,被火燎了一下的痛感并不强烈,却会维持很久很久。她垂眼数了数纸盒里面灰烬,索尔正把双手放进裤袋里面,背着她四处踱步。那大概是他整理思绪时的小习惯。
在双子找到这里来之前,在他们三个苦苦等候的结果揭晓之前,塞拉菲娜必须作出一个决定:她始终要解开这个几乎不可解的乱麻,始终要给自己一个最后的交待。
她曾以为出游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没错,她有一个强大得没人以为她能胜过的对手,一双追过半个大陆只为了杀死她的兄弟,或许还会遇上新相识的朋友与敌人,但她从未推敲过两个家族的想法。要是路迦死伤的话诺堤会怎么看她?要是她与诺堤走得太近的话多拉蒂会不会有所动作?要是事情变得好像当下一般复杂,她又应该如何处理,才能够从中全身而退,不与任何一方为敌为友?
她只能想到一个解答。
有石子击上她身旁的玻璃窗。
极夜站在旅馆大门前,眯着眼睛迎光望向一楼。黑色兜帽遮去了小猫银灰色的发丝,阳光把她的眼睛映成剔透的紫水晶。极夜指了指躲在树后更衣的永昼,又指了指湖水,双手平放着由下而上地高举过头。
小猫的传讯可以由六个字解释:感应、此处、浮起。
塞拉菲娜随手抓起披风便往外走,路过索尔的时候抛下一句“等我回来再谈”,连让他答话的时间都不曾给予,便急匆匆走下楼梯,几乎是一走出旅馆大门,脚步却又放慢下来。在与泰尔逊战斗的时候她没紧张,在与拿高谈判的时候她没紧张,一个人藏在房间里想清楚所有事的时候她没紧张,但这一刻,这一秒钟,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急得几近失控。
既然已近得令永昼有所感应,也就是说他们三个等了大半天的答案很快便会与路迦。诺堤一起浮现。塞拉菲娜无法想像他的尸体看起来会是怎么样,她见过很多尸体,也曾想过自己的死相会不会很难看,却从未想像过路迦会在她眼前死去。
她同时也很清楚,从未想像,不代表不会发生。
水波粼粼,浅滩边浮出一个小气泡。塞拉菲娜停下步伐,紧紧盯向气泡,直至它消失,直至又有下一个气泡出现,然后是一串,然后是一团被水漾散的黑发。
路迦破开水面,仰首以口鼻呼吸的时候,他身边一层肉眼不可见的空气也刚好消失。空气的用途远不止于呼吸那么简单,由桥堡跌落护城河之间有一段距离,那时候所积储的空气足以提供缓冲,使他不至于摔断骨头或者扭伤。对于法师来说,这是求生常识,塞拉菲娜知道泰尔逊也一定做了同样的事。
她看着路迦游向岸边。黑色的卷发像水草一般蜿蜒在他额前和颊边,与发同色的长睫之上挂着密集而细小的水珠,眼下一点泪痣看起来像颗可爱的雀斑。已被水浸透的白衬衫紧贴于他身上,路迦的眼睛往永昼身上转了一圈,落到她身上的时候扬起了一点极微小的笑意。
像是说,别害怕,并不疼。
永昼站在水边,弯下腰伸出双手。路迦抓着他的手腕踩上草地,他的鞋子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掉了,此刻正赤足站立,草好像把他搔痒了,路迦微微眯起眼睛,像只大狗一样把头发上的水珠甩掉。
永昼嫌弃地“啧”了一声,随即给了自己的契约者一个拥抱。
“混蛋,你冷死了。”炎龙这样说,“下次这样做之前,先处理好你的遗产。我看中你的配剑很久了,大陆上这个大小的不死鸟之眼相当珍贵。”
路迦的回答很简短,“好。”
紧随于永昼之后,是极夜安抚式的揉头发。路迦没有躲避,甚至还刻意低头方便她拨弄。极夜的问候点到即止,路迦重新直起身来的时候,最后一个迎接者终于走到他眼前。
塞拉菲娜把披风围到他身上,正想要倾前去为他结好系扣,腰身便传来了手臂的暖热。路迦顺势抱着了她,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而露骨地表达出自己的情绪,塞拉菲娜有点好奇,当四方八面的河水涌到他身旁,当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重见天日的时候,路迦到底在想什么。
他让这一刻停留得更久一点,像是要好好记住,片刻之后才在她耳边低语,“泰尔逊逃跑了。大概是找到了别的分支。”
“嗯。”她回应的声音低而且软,浑身都是桃子香甜的气味,路迦以尽量不惊动她的方式,将半张脸埋进她柔软的发间,“丽卡和拿高都平安,我为他们解了催眠魔法。城主印给了索尔,双子刚入千镜城。”
“我知道了。”这个拥抱的时间有点太长,塞拉菲娜想要推开他,却被路迦抱得更紧,仿佛他一松手她便会被别人抢走。“还有没有别的事?”
塞拉菲娜迟疑片刻,点了点头。
“我……”她轻咳一声清清喉咙,说出这句话比她想像中更加困难,“我想说的是,在解决千镜城和双子的事情之后……我们就此分开吧。”
☆、第68章 千镜之城(二十)
“对了,我忘了通知妳──虽然不是什么大事。”索尔回身扶上门框,姿势与表情之中都不无侵略性。塞拉菲娜很清楚他的敌意是为谁而生,又向着谁人表达。“在可见的未来里,千镜城都不会太过和平,尤其是在新法规生效之后,一定有不同程度的骚乱与抗议。城主已经决定将丽卡。拿高提早送到神纪城去寄读,不日便会起行。”
浴室里的水声已经停歇,房间陷入一种让人难以平静的气氛,索尔交代完这个消息,又抬手抽了一口烟,在烟雾背后眯起眼睛的同时,犹不忘打量她的表情。塞拉菲娜警觉起来:以他餐厅主人兼职赏金猎人的身份,索尔在千镜城的人脉想必不少,消息流通程度自然要比一般市民高,她并不怀疑他话语的真确性。自她进入珠贝之堡的第一天便被管家告知,丽卡终有一日会回到神纪城去念书,那是她父亲的故乡,也是大陆上唯一一个识字率达百分之百的人类城镇,拿高会作此安排也不意外。
但她从未听说过千镜城会有什么新法规。“新法令是什么?”
“城主印失窃之后,一般都会有两种做法。”索尔举起自己的拇指数算,“第一种做法自然是追回失物,然后宣称在此期间的法令全部作废,这样做的好处自然是不会太过影响城市的行政,坏处也很明显:一旦有人复制出城主印,完全可以借此来大起风浪,城主的正当性将会受到质疑。”
“第二种,则是宣布重铸一枚印章。”他举起自己的食指,上面白金铸成的戒环闪闪发亮,仿佛它本身已是某种宝石。“此前的法令全部作废,此后出现同一枚印章的话,城主堡也不会承认它是合法。好处自然是消除一切潜在的危险,坏处则是破坏传统──像千镜城这样历史悠久的城市,塞壬象征已经深入人心,要改掉不是易事,起码要花上好几年,甚至一两个十年才能根除人们固有的印象。拿高选择的是这种。”
塞拉菲娜冲口而出,“那这枚城主印岂不是不值……”
话说到一半,她恍然明了过来。
为什么他们能够如此轻易混入城主堡的核心,为什么拿高会在他们到来之后不久便出差到邻城,为什么那天晚上在房内查账的管家并没有发现她,为什么一切偏偏在拿高决意禁止走私皮毛之后屡生风波……当时没有为意的细节,在此刻如河川入海,一下子便拼凑出事情的全貌。没错,没有别的解释可言。
要求赏金猎人前来偷城主印的,正正是拿高自己。
如此一来,旧有的法规可以全部重颁,来自邻城的政治压力也会消弭──拿高自己就是受害者,自然能够把笔尖对准自己的敌人,反正没有人知道真相,也没有人会将之揭穿。
“皮毛只是一条导火线。”索尔咬着烟肯定她的想法,辣得呛人的薄荷烟随着他的吐息吹到她脸上,“拿高早就想要彻底改革千镜城昔日的弊政,这个方法虽然粗暴了一点,却也不是不可行。”
塞拉菲娜已说不出话来。她不可能宣之于口,但由始至终,她都觉得是这一边亏欠了拿高父女。没有泰尔逊和双子,丽卡不至于要提早与父亲分离,千镜城也不会陷入混乱之中。而这一切,竟然是由城主亲手制造出来的,他甚至还亲口斥责过他们两个胡来……
她身旁的木门被人打开。已换过一身衣服的路迦赤足踏上地板,颈间还挂着一条毛巾,头发软软地塌着,有几缕正黏在他双颊之上。塞拉菲娜想要为他伸手拨去,瞥见那双凉得像水一般的眼眸时,又停下动作。
索尔彷若未觉,朝路迦点点头,开口之时声音里不乏微妙情绪,“欢迎回来。我听说她为了你,差点把匕首扎到城主的独女身上。或许你欠她一句谢谢。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这步。”
路迦斜看了她一眼,声调与目光都平静得与平常无异,然而她知道这不过是暴风雨之前虚伪的寂静,随时都能够被撕碎的一重假象。“谢谢。”
“我先走了,你们慢慢。”索尔这样说着,重新直起身来。塞拉菲娜这才留意到他们两个的高度的确相若,都需要她微微仰起头才能对视,“有格列多消息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亲自过来一趟。”
“所以,有关于妳刚才说的那件事。”
塞拉菲娜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路迦已不客气地占据了她房内唯一的小沙发,过于高大的身躯窝在里面,他不得不抱着自己的双膝才能坐稳──这让他看上去有点像是坐进孩子座位里的成人,不合适里面也有几分格格不入的可爱。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暖茶,呷了两口,又皱着眉将茶杯放到碟上,“妳说过打算要走。为什么?”
“多拉蒂和诺堤混在一起,始终处处不便。也很不妥。”她找的理由堂皇得让人无法拒绝,同时也让听的人知道那只是一个借口,“我们一起行动愈久,双方的猜疑便会愈重。到时候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一切都是未知。”
“差不多四个月了,妳才意识到这一点吗?”路迦的回应简单却尖锐,“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事发生,但我愿意找出答案,塞拉菲娜。要说服我,这样敷衍的理由并不足够,我想听的是妳心底最真实的想法,而不是一个连妳自己也不指望我会相信的说辞。”
塞拉菲娜张了张嘴,没有立即答话。
他想要真相?
真相就是两大家族已经对他们生疑,真相就是她不知道重来一遍的话,她能够为路迦。诺堤做出什么。塞拉菲娜很清楚,当她与拿高谈判时,萦回于对方脑海之中的想法是什么──那种与看疯子无异的眼神,她在法塔市也曾领受过无数遍,但她没有疯,至少她不想失去理智。
没有人能够否认,这段关系走到现在,无论它被如何定义,都难以再继续下去。事实上,塞拉菲娜之所以会答应他们离开极地之后继续一起走,不过是看在极夜和永昼的份上,而“顾及他们的感受与关系”这个想法,已经被自保的本能洗刷得干干净净。路迦自己还没想通这一点:就连他自己,都不可能从中获得任何利益。他就像一个贪图口腹之欲的小孩子,却不知道,再甜美的东西一旦过量,便会转化成毒/药。
这些想法,自然无法如实相告。
塞拉菲娜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说服他,路迦便垂下眼睛,看向被打磨光滑的地板纹路。几乎没怎么思考,他便说出了自己真正想问的问题:“还是说,妳真正想做的,是和奥古帕度一起?”
一阵怒火席卷脑海,她本来就不清晰的思维于转瞬之间烧成空白。塞拉菲娜蓦然站起身来,她在试图让路迦看清形势──又或者说,重视形势──他所能想的却是索尔。奥古帕度一个人。她说出了自己马上就会后悔的一句话,“我不是想跟任何人在一起,我是不想跟你在一起!”
随之而来的是连空气也能冻住的死寂。路迦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目光仍然冷静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好像只有他们努力就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正正是她最不能够对视的眼神,塞拉菲娜别开了头,深呼吸几口气,努力把情绪压抑下去,“……对不起,我不该对你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