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初夏的午后。
阳光穿透玻璃窗照进室内,把她的侧脸映成了桌上的淡影,女孩又揭过一页,不太专心地以指尖抚过上面已开始褪色的星图。书的边角有一些破损,纸张的纤维暴露在外,柔软得反覆摩挲也不可能被割伤。
塞拉菲娜转了转眼珠,把目光从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林移回书上。
飞鸟滑翔而过,天空在蓝里又泛着一点白,恰似多拉蒂山深处的女神之泉。谁都不知道她曾偷偷溜进去几次,就为了看清家族禁地长什么模样。
身披学者袍的銀发精灵踱过两步,举起手里的古籍,继续解说星辰背后的典故。蜿蜒在老人眼角的皱纹深得好像藏着故事,只待一个人前来过问;那双淡金色的眼眸已然混浊,他不得不眯起眼睛,费力地辨清书上的字母。
摩诺尼歌语响彻教室每一个角落,起伏不明显的首都腔听上去温和且优雅。学者袍呈着夜一般的深紫,塞拉菲娜注意到上面也以银线绣上星辰纹路,她托腮静静看了片刻,然后闭起眼睛,在解说声中懒懒地勾起唇角。
多拉蒂的启蒙教育由三岁开始,她在七岁之后便迁到康底亚镇,中间不过隔了四年时光,学到的东西说多不多,说少也不算少。而她在那段数着日子过活的时光里面,曾无数次回想起那时那刻,直至她明白过来,为什么只有这一幕她用十年都无法忘记。
她作为塞拉菲娜。多拉蒂在山里度过的日子如此之多,真正享受过的日子却少得寥寥。那一天无论是光影、声音甚至是气味,都巧妙地营造出一种氛围,像一记不偏不倚的重拳,击中了她心里最大的渴想。
女孩以右手指骨擦过笔上羽毛,长老在板上的巨型星云图上点了几下,又一一念出它们的名称。像是有谁刻意控制过音量,窗外的蝉鸣渐响,他的声音却变得遥远起来,朦胧得她一个音节都抓不住。
塞拉菲娜。多拉蒂忍不住放下羽毛笔,揉了两下眼睛。
男童声嘶力竭的哭音炸在耳边。
“菲娜!放下匕首!”
然后是覆在四肢上的白色霜雪。
“他要窒息了,马上放手!”
记忆如巨浪一般拍到她身上,带来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前,让她透不过气来,却又无法呼救。塞拉菲娜。多拉蒂猛然睁开双眼,在黑暗之中,她又看见了同一个噩梦。
女孩甚至记得刀柄的触感。
掌心里出了一点汗水,她不得不用尽所有力气去握紧小刀。这种又酸又麻的痛楚简直像个指责,无声地提醒她已犯下不可能被原谅的重罪。
现在要收手已然太迟。
颈项似乎被谁用力掐住,指甲勒进皮肉之中,呼吸从未如此别力。她分明一点都不想哭,眼前却好像被谁笼上轻纱,看什么都只是一团黑暗。有把声音在她脑中不断重覆着一句话:只要在手下割上一刀,她便能从中解脱。
一刀便可以终结所有。不会再有痛楚,也不会再难过得想要放声叫喊。
塞拉菲娜。多拉蒂看不见自己的表情,然而这个念头甫一升起,卡在她要害上的那双手便放松下来。她很清楚这并不是对方终于冷静下来、又或者是找到反攻的方法,而是丧失了与她对抗的勇气。
女孩抚上男童纤细的颈项,体温透过皮肤传递过来,温热得令指尖生痒。就是这里了,她这样想,却始终无法准确地下刀。
双手不如她所预想般稳定。女孩眨了眨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也的确看得更清楚了,眼睛已适应了没有灯光的房间,事物终于有了一个隐约轮廓。
金发绿眼、面容精致得像个天使的男童躺在地上,而她正坐在对方的腰腹上将他牢牢压制。他的双臂放软着安于身侧,眼里徒留下死灰色的绝望,像是一片熬不过严冬的森林。她看得出来,他已放弃抵抗。
“放开他,妳这个下贱的──肮脏的──”
塞拉菲娜闻言移眸,伏在不远处的另一个男童正如此咒骂,双手抓在毛毡上,用力之大,指节与甲尖已然泛白。她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正躺在自己身下的那一个,突然想起来:他们是双胞胎。长得一模一样也是自然。
“恶魔──放开格列多!”
女孩安静地笑了起来。他起先还在呼唤胞兄的名字来催他反击,现在格列多已经失去生存意志,他便试图以咒骂来分散她的注意力。这会起效,如果她此刻全凭冲动行事,并且是枚一点便炸的火药包的话。
但她不是。勇气可加,然而智谋未足。
如果那不是她的错觉,在方才一轮扭打之中,她手上的匕首曾传来割开什么的阻力感。对方的腿部理应受了伤,所以他此刻才会无法站立,所以他此刻仅能靠口舌攻伐。
塞拉菲娜。多拉蒂环视房间一圈,同时把匕首贴在格列多的颈侧,以便随时动手。目前还在房间里的只有她自己与双胞胎,长姐趁她与两人缠斗的时候离开了,大概是看自己无力阻止,想要去谁求援。
在凌晨一点多的时候,她能马上叫醒的人不多,父亲的卧室在楼上,她会去找谁昭然若揭。时间无多,塞拉菲娜俯身把嘴唇贴在格列多耳边,“……落在他腿上的一刀,正好还了你们第一枝箭。虽然你们最终射失了,但原来瞄准的地方是哪里,相信你比我更加清楚。”
“接下来的第二刀,是为了那枝穿透我左肩的箭矢。”说到这里,她已开始愈合的伤口竟然又疼了起来。她转而以左手持刀,右手则是按上菱形创口,指尖下的心跳已快得几近失控。“如此一来,后山树林里发生过的事情,你们所背负的罪孽,没人能够给我的公义,便可以全部抵销了吧?”
“菲娜!放下匕首!”
听见了信任之人的声音,双胞胎终于放声嚎哭。站在卧室门边的男人高大而且健硕,黑色的长袍下摆拖曳在地上,穿着睡裙的长女怯怯跟在父亲身后,似乎不想留下,却又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去。
到底还是太晚。
塞拉菲娜很清楚这不过是场徒劳,但仍然选择放手一搏。她握稳了手上的匕首,微微举高过头,下一秒钟便会刺进男童的左胸。
格列多直望往她,仿佛要以自己的双眼刻下一个诅咒。记着我的样子,他这样无声地说,像一头发狂的小狼。塞拉菲娜从他眼里看见了恐惧、看见了憎恨,或许还有一点温情,却没有后悔。他到死前都不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
刀尖已对准了格列多的心脏,月光打在银匕上面,反射出来的光芒冷得像是死神的微笑。再没有别的方法可行,想要说服她放下凶器也不可能,于是男人挥手一斥──
魔法轨道划过了空气,苍蓝色的光亮击中了塞拉菲娜。她的十指迅速发白、变蓝,无色的薄冰从她双足一路往上伸延,结冰的声音像是某种野兽撕碎猎物。她勉力地摇了摇头,想要挥去脑内的晕眩感。
女孩的长睫已结出霜雪,声带好像失去了它唯一的效用,因为塞拉菲娜张开了嘴,却连一个最模糊的音节都无法吐出。
在她失去意识之前的记忆缺失了一大段,低温症让她无法如常思考,想要生起一个念头也极为困难。若父亲做得再狠一些,在她昏睡之后仍然不停手的话,变成活死人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多拉蒂家不可能再留她在此。
一个真正的废人。即使在梦中,这个念头仍然让她发笑。
有人拍了拍她肩头,所有意识好像又在一瞬间之中全部回流到她脑内。塞拉菲娜深呼吸一口气,睁开一道缝隙看去,是家族派来接她的那个人,到时候他都未曾介绍过自己,她也没有问过。
“菲娜小姐,这就要进城了。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
她看了看窗外,灰色的天空,灰色的石墙,还有隐没在森林里面多拉蒂城堡的一角。的确是为她所熟悉的景色。
塞拉菲娜抚上左眼尾睫,或许是因为她愈来愈接近那个地方,想起往事的时候失神得比之前更严重,竟连车程即将完结也察觉不了。
“……没了,谢谢。请继续走吧。”
“明白。”
女孩转首,继续看被玻璃窗框起来的一角天地。马车已驶到城墙之外,排队等候审查。一旦通过这道门,她便正式进入法塔市范围以内,到达多拉蒂山的时候应是黄昏。塞拉菲娜有点疲惫地倚上一个靠枕,再度沉沉睡去。
☆、第3章 如潮暗涌(上)
今天法塔市的天气说不上好。
诺堤一行自西边入城,守卫稍稍查看过车厢,确定没有逃犯匿藏之后便侧身放行。车夫挥鞭策马,车子驶过拱顶隧道的刹那,第一滴雨水终于落到高墙上。
路迦。诺堤斜眸,看了一眼守卫腰间的旧怀表。
此刻不过是午后两点钟,外面却已阴沉如夜,有些商家甚至已经提前点起灯。端坐在他正对面的中年男人抬腕点上玻璃罩,悬在车厢正中的提灯便亮起火光。
路迦把车窗摇低一点,想要驱散车内的闷热气氛,然而外面并不如他所预料的一般凉快。铅色的天空看起来好像被尘封住了一样,乌云厚厚堆积,远处不时有紫色的闪电劈下,雷鸣低得好像战场上的号角声。
今晚注定会有一场大风雨。
“我听说多拉蒂在今次的选拔里,可是下了很大的手笔?”倚在软垫上的黑发女孩这样说着,朝中年男子甜甜一笑,眼里的好胜却不容错认──两*师家族身后站在谁已是公开的秘密,在天生敌对的前提之下,曾斗得几乎灭族。作为诺堤家族的末裔,想要探究多拉蒂的实力再正常不过。“伯父,听说他们会用上烈火鬣狗……是真的吗?”
男人转了转拇指上镶着紫红色宝石的戒指,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却没有正面回答问题。“卡莲,在别人的地方说话之前,最好小心点。”
原本看向窗外的路迦听见这句话,回头看了男人一眼。
他并没有否定这个说法。
“对了,路迦,”男人转而往他搭话,“永昼呢?明天晚上之前他必须要到多拉蒂山,到得太迟的话对方未必愿意让他随行,我记得我提醒过你了。”
“他说想往精灵联邦绕一个圈再过来,明天早上应该能到。”
“那就好。”马车拐过一个弯,便驶进了通往多拉蒂山的道路。由这里开始,两旁已经没有商店甚至住宅,举目看去,只能看见一片被雾气打湿的深碧,与风起时的婆娑树影。这片墨绿色的海洋一望无际,沙沙的声响搔过耳边,柔和得好像母亲怀里的安眠曲。
手上连一本可以打发时间的书籍也没有,路迦无事可做,唯有坐在窗边听其他人说话,然而他自己却再也没说过一个字。马车在雨水与浓雾之中驰走,森林里的路径曲折如羊肠。正在马车又转过一个方向的时候,路迦眯起双眼,在两寸宽的窗隙里看见了另一个客人。
对方由左边的支路驶至,两辆车下一刻便要在同一条路上会合,但诺堤的马车并没有预留足够的空位予两车空行,谁都没想到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才到达多拉蒂山。双方很有默契地收缰停车,以免撞上,等对方表态之后才继续走下去。
这边的马夫敲敲车身,声音里透出些许为难。
“……有多拉蒂的家徽,车内只有一个人在。”
诺堤在这种场合里向来极有风度。“让他们先走。”
路迦望向那辆车。选拔明天便要举行了,出游对于两个家族来说都重要得不可能缺席,他实在想不出谁会选择在此刻才匆匆赶至。
和他所在的车厢一样,那边也亮起了灯火。车窗被摇下一小半,强风把烛火吹得明明灭灭,里面的人却好像全不在意,既没有把窗户关小一点,也不曾燃起另一枝蜡烛来备用。
就在这里时候,他看见了那个人。
斜坐在车座上的女孩紧闭双目,呼吸轻缓,明显睡得很熟,这样大的动静竟也无法扰她安眠。她身上盖了一件披风,淡金色的及腰长发映出几近刺眼的相泽,大陆之上除了多拉蒂之外再没有人拥有这种发色。
她似乎梦到了什么幸福的事情,于睡梦之中也抿出一个浅浅的笑。她把脸贴上雪白的软毡,面朝他们的这一边脸颊现出深深的酒窝,肌肤与软毡同色,再难分出彼与此。
看起来精致得不似真人,反倒像个尚在酣眠的娃娃。
在对方的马车开走之前,男人也看清了她的容貌。他略有些讶异地挑起眉,以低似喃喃的声量自言自语。“……竟然真的敢让她回来。”
解读出男人在传达什么讯息,路迦把目光放到前者身上。
方才卡莲问及选拔的细节,对方没有回答,是因为双方签过保密协议,按照契约内容,他甚至不能在私人谈话里透露一字一词。现在的情况却很不一样。
违反保密协议的话,诺堤家族的名声必定会受损。然而谈到多拉蒂家的丑闻,丢脸的可不是他们──揭人疮疤诚然说不上高尚,但他们又有什么需要顾虑呢?
咬饵的鱼来得很快。卡莲转转眼珠,“那个女孩……”
“是多拉蒂家族的人,而且还是家主的次女。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男人饶有兴味地看看已经走远的马车,反手敲上车壁示意马夫加速追上。不难想像要是先后到达多拉蒂山的话,那边会尴尬到什么地步。“在十年之前便被发配到北方居住,自此再没有回来。想不到他们会允许她回来参加选拔。”
他又把戒指转过一圈。“虽然根本就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
说到这里,男人的笑容倏然加深。路迦无法看穿背后的每一分情绪,但他看得出叔父眉目之间的笑意不是假装。“她只是个恰巧姓多拉蒂的凡人,真真正正一点魔法天赋都没有。至少在离开法塔市的时候是这样。”
“无望成为法师,在传承千年的魔法家族之中意味着什么,日子又有多不好过,你们可以想想。曾有一次她的姐弟用弓箭重伤,能下床之后她所作的第一件事,是把他们引到一间空房去报复。真是可笑,就算年龄多小,那三个人好歹也是法师,却连制伏她的能耐都没有,最后还是靠父亲出手……翌日她便被送到一个无名小镇里去了,再没有谁听说过她的消息。你们当年还小,那件事在法塔市可是闹得很大,即使在千年历史里面,也算是一件大丑闻了。”
他顿了一顿,像是要给他们一点时间去消化讯息,“既没有自寻短见,在被人欺负得如字面意义上快死的情况之下,还有余力展开反击。不得不说,我甚至有几分欣赏她,不是每一个弱者都能做到这一步。”
诺堤在自己人面前,从来不讳于把多拉蒂称呼成羊羔。
黄金家族在大陆上一直都颇得美名,甚少卷入是非当中,性情也温和宽厚。称赞他们的人大概一辈子都想不到,多拉蒂对付多拉蒂的时候反倒狠心至此。
路迦看了看车厢里的人,无一不露出看好戏特有的、带着笑意的眼神。
差点成为杀人犯的女孩,与差点杀死她、也差点被她所杀的血亲。多年过后双方见面,积存十年的怨气若要爆发,恐怕谁都不愿意轻易罢休。
可以想像未来两周会如何紧张。恶意的紧张。兴奋的紧张。
言谈之间,多拉蒂的主宅已近在眼前。男人闭上嘴不再多言,路迦接过卡莲递来的黑色披风,拿在臂上。外面的雨好像收细了一点,然而冬雨冰寒,在外面行走绝不是件令人享受的体验。
马车缓缓停下,马夫为他们打开了门,主宅门外的灯光射进车厢内,在一圈圈漫散的光晕之中,路迦。诺堤眯起双眼,看往站在檐下的高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