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防备的段沉就这么把自己的脆弱毫不保留地暴露在了于江江眼前。
于江江耸了耸肩,抖了抖脚,在段沉疑惑的眼光中,用力一跳,飞起一脚,狠狠地踹在了段沉非常关键的部位……
饶是段沉这种很能忍疼的人,也直接疼得贴到了墙上……
一整天两人都耗在了医院。大概是较上劲了吧,明明都很忙,却谁也不肯先走。
于江江和段沉相对着,坐在走廊两边的横椅上,有时候视线相撞,彼此都很不屑地移开。
回想刚才的事,段沉心有余悸地看她一眼,于江江这人,实在太不走寻常路了,那哪是一个女孩子做的事?下这么狠的手,要不是他够坚强,没准就要有阴影。
于江江也坐了许久了,看了一眼时间,又看了一眼段沉,用满不在乎的语气状似很无意地说:“你还不走吗?现在这情况你也做不了分手策划。”
段沉反唇相讥:“你不是也做不了结婚策划吗?”
于江江耸耸鼻子,先妥协了:“你不饿吗?我要去吃饭了。”
“你对我做了那样的事,都不内疚?还吃得下?”
于江江极其轻蔑地看着他下面,淡淡一笑笑:“反正也不是我用的,我肯定无所谓啊。”
段沉气极,这女人,又不能打又不能骂,连报仇都不能,极度不甘心。
他拽拽地说:“你知道你以后不会用?未来的事情谁说得准?”
于江江抿着唇,用非常羞涩地表情大言不惭:“如果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男人都死光了,只剩你一个,我就去买根黄瓜自给自足。这点我还是能保证的。别害怕,我永远都不会染指你的。”
于江江撇了撇嘴,不想再花时间和段沉斗嘴,看了一眼时间,提着包准备走人了。
段沉还是一副受辱的表情,看都不愿意看于江江。
那别扭的表情,让于江江觉得原本被他莫名亲走初吻的郁闷也一扫而空。
她刚走出医院没多远,就接到了饶老先生的电话。
十分慌张的声音,在电话里急切地说:“于小姐,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于江江意识到情况可能有些不对,想也没想,直接回头了。
等她赶回病房,饶老和崔婆婆都不在,经护士提醒才知道崔婆婆突然病发,进了抢救室。
于江江始终还是有几分不敢相信。从初见到前几天一直看上去挺健康的老人家,怎么突然病重到要多次急救了?
急救室前守候着两个人。肃然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段沉和老泪纵横、整个乱了阵脚的饶老先生。
于江江径直坐到饶老先生身边,试图安慰他老人家,但很显然,他现在情绪起伏很大,已经不是她可以安抚的。
饶老一直在低声自言自语,整个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除了时不时听到崔婆婆的名字,于江江都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急救室的灯一直亮着,像电视剧里的场景,大家都在等待医生出来,可又因为害怕结果,不希望医生太早出来。
于江江皱着眉,心情很凝重,她看着饶老那样,也觉得难受。
“于小姐。”饶老突然叫到于江江的名字。于江江赶紧答应,她一回头,就看见老人一直在颤抖的双手。
他用探寻的语气问于江江:“我能不能把婚礼提前?能不能就在病房里办?我怕冬梅等不了了……”
饶老满布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凄凉和绝望。原本就白了头发的他此刻看上去更显老态了。
于江江忍不住喉头哽咽了:“崔婆婆会好起来的,你们一定能按我的策划顺顺利利地结婚的。”
饶老摇头:“等不了了。我不能再等了。这辈子都是我欠她的。”他顿了顿说:“都是我造的孽,是我负了她,一切都是我的错。”
……
从乡下回来的几个月,饶城山用尽各种方法向父母表达了想要娶崔冬梅的决心。被关了几个月后,饶城山去参加了高考。
高考放榜,他考上了当时全国的一等学府。爸妈给他收拾行李,要送他去北都。他几次找机会想跑去找崔冬梅都被抓了回来。
他算是被父母押到北都的,在家里的严厉管教下,饶城山妥协了,由起初的叛逆,到后来的顺服。
大学里,他选了农学相关的专业,一直致力于农业生产和发展。功课辛苦,除了做研究还是做研究,每天光着脚在试验田里忙碌,和庄稼为伍。
不知道崔冬梅如何了。在那个时代,女孩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嫁人了。饶城山回不去,她大约也不可能一直等他。被他那么害了一通,不知道她嫁的好不好?这么想着,心里酸极了,饶城山以为,这一生大概也就这样了。
在他对人生已经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他遇到了他后来的妻子,他老师的女儿,医学院的学生。
相近的家世文化背景和差不多的兴趣爱好,让活泼可爱的妻子渐渐进入饶城山的视线。起初饶城山也曾挣扎,可那份心心相知的感情还是击中了他。热情细心的妻子很快填补了饶城山心里的空缺。
饶城山的父母对这个准媳妇疼爱有加,两人还没毕业就打了结婚报告,饶城山的父母花了很多心思,送了不少那个时代想都难想的好东西。
这段婚姻不激情如火,不浪漫非凡,却很细水长流,善良贤惠的妻子先后为饶城山生了四个子女,两人相扶相持走了四十多年。
直至妻子去世。
于江江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一段,饶老先生的讲述无疑是让她震动的。
毫无疑问,对饶老亡妻来说,他也许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可对崔冬梅来说,他完全就是个负心渣男。
可五十年过去了,那些爱与恨都已随风而逝。崔婆婆还愿意嫁给饶老先生,就说明这段感情在她心里始终还有重量。
她不忍心去劝崔婆婆,即使这爱情让她盲目了五十年。
于江江轻叹了一口气,心里堵得慌。她良久都没有说话,看着老泪纵横、悔恨和遗憾交接的饶老先生,于江江最后还是妥协了:“我会和医院说明的,等崔婆婆醒过来,就在医院里办婚礼吧。地点形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饶老先生,希望这次,你是真的有这份心意。”
……
☆、第十四章
崔婆婆这次昏迷得格外久,她的病已经不是一朝一夕了,只是她意志力坚强,才一直好好活到今天。肝癌晚期,原本也是药石无灵的绝症。听医生的意思,之前她做过几期化疗,也做了肿瘤切除手术,但癌细胞还是全身扩散,后来大约是她自己放弃了,没有再继续化疗放疗,而是选择了出院。
于江江不能想象到底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一个七十几岁的癌症老人大老远从何西到了北都。
也许是五十年的执念吧。
崔婆婆刚醒来的时候,整个人都非常虚弱,说话声音小到于江江有时候要靠猜口型才能知道她在说什么。
饶老一辈子也没伺候过人,在病房里也做不好什么。护工忙前忙后,他像个小孩子一样不知所措地跟着。
于江江见此情形,将他叫住:“饶老先生,您别忙活了,过来坐吧。”
她给崔婆婆理了理被子,又用自己的手给她一直在输液的手捂了捂,增添一点暖意。
“崔婆婆,”于江江说得很慢,试图逐字逐句都让崔婆婆听清:“我和饶老商量过了,我们决定在医院里给你们举行婚礼。”
崔婆婆一直有些无神的眼睛突然眨了眨,很快,里面便积满了很多眼泪。
于江江见此情形,也很动容,跟着红了眼眶。她安抚着婆婆,摩挲着她的手背。
直到良久过去,崔婆婆才摇了摇头。她的声音很无力,语气却很坚定,“我不想和他结婚了。”
饶老一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冬梅,你不要担心你的病,我会陪着你,一切都会好的。”
崔婆婆虚弱地摇了摇头,一字一顿地说:“昨天,我以为我终于要死了,我告诉我自己,一切都结束了。我该清醒了,不管是对你,还是对我自己。”
……
崔婆婆的决心比于江江想象的还要坚决。一连做了几次工作都没有没有结果。于江江也有些无可奈何了。
于江江怎么都想不通一直对饶老痴心一片的崔婆婆居然会拒绝和他结婚。
什么原因呢?太奇怪了不是吗?想来想去,于江江只想到了段沉。从中作梗的,除了他,真想不到别人了。
还在上班的于江江准备找段沉问清楚,一打听,原来他也去了医院。
于江江下班后坐车到了医院。被崔婆婆拒绝的饶老看着老了一大截,再也不是那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他就那么沉默地坐在病房里,比生病的崔婆婆看上去还要无精打采。
于江江实在不忍心,还是想要挣扎挣扎,试图改变这个结果。
她把一直忙前忙后的段沉叫到病房外。
于江江组织了一会儿用词,在多种表达方式里,最后选择了有话直接问。
“你是不是和崔婆婆说了什么?为什么她突然不愿意结婚了?”
段沉疑惑地皱眉,“她不愿意结婚了?”那表情,显然对这个消息也很意外,本能地问:“为什么?”
于江江半信半疑地看他一眼:“你真不是装傻?”
段沉眉头蹙成一团,严肃的表情让于江江不敢再往下说了。
“我问了医生,医生说婆婆现在的情况很不乐观,医生说运气好的话还能撑一个月,她目前的状况,也肯定出不了院了,我想给他们在医院办婚礼。”
段沉没有说话,静静陷入沉思状。
两人都对这突然的大反转感到疑惑和无法适从,于江江对此毫无头绪,也不知道该如何劝崔婆婆。
就在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护工出来喊了她的名字。是崔婆婆点名要和她单独说话。于江江没想到她居然会给她这样的机会。
于江江轻手轻脚地进去。原本一直睡在床上的崔婆婆,破天荒地坐了起来,精神头看上去也不同寻常的好。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病容了。
明明是好事,不知道为什么。于江江却觉得有几分奇怪的感觉。
见于江江进来,崔婆婆展露出了一贯慈爱的微笑。
“小于,坐。”
于江江心底有疑惑,也不懂崔婆婆此刻是要做什么。她有些忐忑地寻了椅子坐下。宽敞的病房里,此刻只有于江江和崔婆婆两个人。
崔婆婆往于江江的方向移了移,温和地伸手,吃力地抓着于江江的手,来回摸索,慢慢地说:“谢谢你,这么久以来,一直在替我的白日梦奔走。”
于江江赶紧摇头,连忙说:“都是我应该做的。”
崔婆婆笑着,微微眯着眼睛,脸上有于江江看不懂的表情。
“我知道,我这个决定一定让你们都很困扰。”她抿了抿唇,继续说着:“五十年了,这桩心事,终于要随着我入土了。”
她眼眶中满含着泪水,声音颤抖而哽咽:“我该去赎罪了,这一次终于不用等了……”
零零落落的句子从崔婆婆口里说出来。于江江觉得这二老的故事就像连续剧一样。她一直不断地在追更新,不断获得更多细节,这故事在她脑海里也越来越完整。
可这完整,却显得那么悲伤。早不是当初那遗憾而感人的故事。不是误会,不是错过,也不是命运,没有凄美的诀别,甚至没有任何交待。
崔婆婆摩挲着于江江的手,用仿似平常的语气说:“我一直在等他回来,可我没等到他,反而把肚子等大了。那个时代容不下我,村长要拉我去沉井,我姆妈替我挡着村民的拳打脚踢,我就是这样活下来的。那时候多傻,觉得他可能被什么事耽误了,总会回来的。”
“我一个人生下孩子,那么多年,来往了那么多批知识青年,可是就是没有他。我不甘心,带着孩子沿路讨饭到了北都。我要找到他啊,问问他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他知不知道我的人生因为他发生了些什么。”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居然在医院碰到了他。”崔婆婆苦笑起来,看着于江江,眼底竟是痛苦:“你说巧不巧?我孩子病了,我求医院的大夫给孩子治病,那真是个善良的大夫,又年轻又漂亮,给我孩子治了病,还给我垫了全部的医疗费。我白天去火车站给人挑担子,晚上照顾孩子,攒了钱还给她,还特意买了点苹果,要给她送去。然后……”她哽咽着:“然后我就见到饶城山了。他来接那位女医生下班,身边还跟着个漂亮的小姑娘。我是那时候才知道他结婚了。”
“我好恨他,恨他忘了我。我想报复他,想去组织揭穿他,可是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没骨气,还是希望他能好。他很有眼光,那女医生真是个好人,她连不认识的孩子和女人,都能那样善待,对饶城山,肯定更好。”
“我一个人回去了,孩子走了我都没有再去找他。五十年了,所有的事都挤在我心里。医生告诉我,我可能还能活半年。我还是不能就这么走,所以我又来了北都。”
崔婆婆艰难地抬起手,擦掉了眼角的热泪,叹息着说:“我就像只小船,他就像码头,我总想靠岸,可码头里挤满了船,我等啊等,几十年过去,还是等不到。我终于明白了,这不是我能靠岸的码头,我走错了,可是已经回不了头了。”
“可人生就是这样了,不亲自走一次,又怎么知道是错的呢?”
……
于江江并不是容易感动的人,可是此时此刻,于江江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五十年,不是七年,不是十年,是一个女人真正的一生。
一个平凡的农村老太太,竟用了一生的时间去等待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承诺。
女人的傻真的是没有底线的。于江江心疼极了,也难受极了。
除了流眼泪,于江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就在于江江哭得不可自抑的时候,病房的门被推开了。
段沉扶着饶老进来了。段沉的表情很是沉重。他抬头看了一眼崔婆婆,又深深地与于江江对视了一眼。
很明显,他们一直在门外听着。此时此刻,饶老脸上满上泪痕,水汽留在已经起了褶子的皮肤纹理里。仿佛是一条长河,流过那些曲折坎坷的岁月。
饶老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完整了。
他也和于江江一样,第一次从崔婆婆口中听了那些他走后的故事。
悔恨,愧疚,遗憾……五味杂陈的情绪已经彻底将他击溃。
他蹒跚地过来,小心翼翼从口袋里拿出一枚戒指,一枚很古朴的黄金戒指。
“冬梅,我当年……是真的想回去的……”
看着那枚带着年代的戒指,崔婆婆无声地落着泪。
她拒绝了那枚戒指,也真正拒绝了饶城山老人的赎罪。
那么遗憾,也那么绝望地说:“这么多年,我没有后悔当初跟了你。只是如果有下辈子,你走的时候,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
大概一切都有预兆吧,当天晚上,崔婆婆突然病发,抢救了六个小时无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于江江想,也许,这才是她真正最幸福的时刻吧?一切终于解脱。这一生,她真的活得太累太累了。
两次孤身上来北都,可北都什么都没有给她。这个世界对她总归是太过残忍了。
和她的解脱相反的,是饶老身上背负的沉重枷锁。
崔婆婆去世后,他们之前闹得结婚风波、家庭内战也随之落幕。
段沉顺利拿到了二十万,而于江江也毫无悬念,在那场打赌里输了。
耗费了两个多星期的案子,明明最后一无所获,可于江江却觉得自己似乎还是得到了些什么。
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