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孙六忙答道,程掌柜不解的看着李恬,李恬想了想,接着吩咐道:“听说武成林最爱捧女伎,什么唱小曲儿的、玩杂耍、演杂剧的,只看长相不分出身,打听打听,他现在最迷哪个女伎。”
“他也爱男色,只打听女的?”孙六问了一句,李恬厌恶的皱了皱眉头道:“不拘男女,打听的越清楚越好。”
“东家这是要?”程掌柜迟疑的问道,李恬转头看着他微笑道:“先看看再说,这里头变数太多。”
“是!”程掌柜知道自己问多了,忙应了一声,长揖到底,和孙六一起目送李恬出了雅间。
离桑家瓦子不远的一条巷子里,天刚朦朦亮,袁秀才两只手袖在胸前,寒噤噤的缩着脖子拱着腰,一路拖拖沓沓、打着呵欠往巷子口的瓠羹店进去,店门口的小儿见他进来,忙倒了洗脸水送过去,袁秀才往炭盆旁靠了又靠,先烤烤手去了几分寒气,这才卷起袖子,将手伸进滚烫的水里,直烫的嘻嘻哈哈不停的抖着腿脚,把两只手烫得通红发热,这才拧了棉帕子,抖开捂在脸上,痛快的呻吟了一声。
袁秀才洗了脸,又接过小儿递上的柳枝,用力捏松擦了牙,漱了口,站起来舒服的伸了个懒腰,跺了跺脚,理了理衣服重又坐下,小儿已经送了碗多加姜葱的八宝擂茶上来,袁秀才端起碗呼噜噜吸了一大口,鼓在嘴里闭着眼睛品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咽下,长长吐了口浊气。
王掌柜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端着碗茶似喝非喝的看着他,眼见他一碗茶喝了一半,看起来眉宇舒展,神清气爽,这才站起来,不紧不慢的走到袁秀才桌子边,坐到了袁秀才对面。
袁秀才厌恶的拧了拧眉头,放下手里的茶碗,抬头看着笑容可掬的王掌柜,不等他说话,王掌柜先含笑开口道:“听说顽石先生是侠义爽快之人,在下也不兜圈子,直话直说,敝东主想和先生做笔生意。”
第二十六章 酬劳(一万红票加更)
“我不是生意人!”袁秀才对王掌柜的直爽好象颇为欣赏,竟没有暴跳如雷赶走他,王掌柜暗暗舒了口气笑道:“蔽东主也不是生意人,蔽东主说,顽石先生脾气与才华相宜,勉强能让人看得入眼,这才想把这笔生意送予先生做。”
袁秀才气的脸青,王掌柜不容他开口,接着道:“先生于杂剧小曲儿乃当世一绝,蔽东主想请先生照蔽东主的意思写一出小杂戏,蔽东主说了,世间若有人能将她的意思写出一二,也就是先生了。”
袁秀才一会儿气的白眼往上翻的下不来,一会儿又听的极为受用,竟这么由着王掌柜一句接一句往下说:“至于酬劳,先生这等人物,若谈金银这等凡俗之物,实在有辱先生清耳,还请先生得空移驾贡院外麦梢巷口木记汤面店,蔽东主的酬劳现已置于店中,先生这样大智慧之人,进去必能看见。在下就不陪先生去了,明天一早,在下还在这里恭候先生,再细说详情。”
王掌柜说完,站起来冲气的鼻歪眼斜的袁秀才拱了拱手,转身到柜台前,一边排着大钱结帐,一边悄悄从袖子里拨出块银子,夹在大钱中推进去笑道:“多谢掌柜指点。”
“不谢不谢,官人慢走。”掌柜眉开眼笑的收了银子,这袁秀才真是交了好运道了,就为打听他这古怪脾气,有人竟肯花银子!
袁秀才只气的喘着粗气,重重捶着桌子,掌柜忙上前端走擂茶碗劝道:“这种不知人情世故的疯子多了,先生理他做甚?”袁秀才翻着死鱼眼斜着掌柜,突然猛力击了下桌子,‘呼’的站起来,从掌柜手里夺过擂茶碗,将半碗擂茶仰头几口喝了,看着掌柜瞪眼道:“老子就是不知人情世故的疯子,怎么样?!老子偏要去看看!”说着,将碗塞进掌柜怀里,气哼哼的扬长而去,掌柜笑眯眯的看着他,伸手摸了摸荷包里的那块银子,他是生意人,讲究买卖公平,人家钱给的足够,咱这忙就得帮好。
袁秀才这口气憋着,竟一口气奔到了麦梢巷口,站在巷子前后一个转眼,就看到了漆黑发亮的木记招牌,袁秀才怒气冲冲冲进铺子里,三十来岁、干净利落的焌糟笑容可亲的迎上来让道:“官人里面请。”袁秀理也不理她,站在店内连转了两三圈,也没看到所谓的酬劳在哪里。这就是间普通之极的汤面铺子!
“官人头一回到小店来吧?”焌糟脾气极好,利落的给旁边的客人上了面,看着袁秀才还站在店中间四下张望,依旧笑容可掬的招呼道:“这儿敞亮,官人这里坐吧,先喝杯小店的清茶再下面,还是这会儿就下?”袁秀才甩着袖子又转了个圈,还是什么也没看到,碍着那句‘大智慧之人进去必能看到’,袁秀才隐隐觉得有些难堪,却压根没有王掌柜骗他的念头,王掌柜看着实在太过忠厚可靠。
袁秀才再看了一遍,不禁有些恼羞上脸,理也不理焌糟的指引,径自在靠门的桌子前坐下,好脾气的焌糟端了杯清茶,客气热情的放到袁秀才面前,径直团团转着招呼客人、递茶、送面、收碗去了。
袁秀才一寸寸察看着店内各处,连半丝儿酬劳的影子也没看到,正渐生疑心,想自己是不是被人骗了,胸口的闷气一点点往上涌的厉害,只见一个单薄黄瘦、寒寒瑟瑟的长衫男子进来,袁秀才一眼就认出这是在大相国寺门前摆摊儿卖字的孔秀才,在贡院、大相国寺一带卖字儿、卖酸文的穷酸文人,他几乎都认识。
焌糟热情的迎上孔秀才,引着他坐到靠近茶炉的暖和之处,递了杯清茶,孔秀才握住杯子暖着手,冲东面墙上挂着的一排十来个水滴形状的木牌道:“一碗水面,重面重青。”
“好咧!黄酒还是加姜丝热?今天小菜有新鲜的糟拌笋丝,先生要不要尝尝?”
“酒多热一会儿,就要糟拌笋丝。”
“再配碟花生米?”
孔秀才笑着点了下头,焌糟伸手从墙上取了块水滴牌送进去,先托了一碗热热的黄酒,一碟糟拌笋丝、一碟花生米出来,不大会儿,又托了碗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出来,孔秀才舒服的靠在椅背上,慢慢喝着黄酒,吃着花生米,喝完了酒,才掂起筷子埋头吃面,除了那个焌糟热情随和的出奇外,袁秀才实在没看出什么不寻常处,不过让孔秀才这么一打岔,倒把他心里的那股怒气打消掉不少,袁秀才看着孔秀才吃了一会儿面,无趣的移开目光,看向新进来的两个穿着厚实的丝棉绸长衫的男子,两人挑了张桌子坐下,笑容温和的吩咐焌糟道:“四碗面,一碗爆鳝面、宽汤少青,一碗大肉面,宽汤重青,另两碗添泉水里。”
“两位官人稍宽坐,这就好。”焌糟热情的送上两杯清茶,收了面钱,顺手挂了两个水滴牌到墙上,不大会儿,就送了两碗面过去。
袁秀才怔怔的看着墙上取下一个,又挂上两个的一排水滴木牌,隐隐觉出丝不对劲,忙转头看着已经吃完了面,正端着碗喝面汤的孔秀才,孔秀才吃完了面、喝干净汤,又不紧不慢的要了杯茶喝了,站起来,在焌糟的热情相送中出了小店,他竟没付面钱!袁秀才嘴巴微张,呆了片刻,‘呼’的站起来,两步冲到墙前仰头去看。
墙上整齐的钉着四排挂钩,一排大约有十几个钩子,最上一排挂钩上面,写了几个只有核桃大小的黑字:“滴水恩,涌泉报”。涌泉报!涌泉是自己的字!袁秀才心下‘忽通通’猛一阵跳,难不成这就是酬劳?可这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太过俗语……
“官人是头一回来吧?”焌糟又热情的上前招呼道,袁秀才忙点头应道:“是头一回,这是什么意思?我看刚才那个秀才吃了面没给钱。”
“官人宽坐,您是瞧着这墙上的牌子有意思不是,小妇人也觉得这事怪人怪,有意思得很,我们掌柜说,这是一位常来小店吃面的客官让我们掌柜做的,那位客官每天出二十碗面钱、酒钱不拘多少,有一碗算一碗,挂二十个牌子在这墙上,起了个名字叫水面,但凡有银钱上一时为难的,只要墙上有水牌,进来就能要一碗水面一碗黄酒,若有客官肯往墙上添水面,多少不拘,叫添泉水,那位客官说,这是他一位朋友的心愿,他是替他朋友做的这善事,这善事怪吧?送面也就算了,还要送酒,这酒哪是穷人吃的起的?唉,都是有钱人的事,俺们这些小妇人不懂!小店的面味道可是出名的好,官人要吃碗什么面?您看,今天有五种面,肉丝酸笋面可是刚刚新鲜上市的!”焌糟言语爽利,三言两语说了墙上牌子的奥妙,又推荐起汤面来,袁秀才呆了好半晌,才忙招呼道:“两碗肉丝酸笋面,一碗添泉水!”
吃了面,袁秀才又坐了好半天,才背着手出来,走出十几步,停住步子,转身望着干净清爽非常的小小汤面馆,眯着眼睛看的出神,这是谁?知道他名涛字涌泉号顽石容易,可他怎么知道他发过这愿?要是有本事有了钱,就让在这大相国寺和贡院讨生活的穷士子们不管什么时候都能体体面面的喝杯水酒、吃碗热汤水,他怎么知道的?那管事和东主都不是凡俗人……
袁秀才呆看了好大一会儿,才转过身,背着手往桑家瓦子晃过去。
第二天一早,袁秀才照样晃进桑家瓦子附近的瓠羹店,洗脸擦牙喝八宝擂茶,王掌柜这回等他喝完了一碗擂茶,才站起来坐到袁秀才对面,神定气闲的看着袁秀才笑道:“先生昨天看的可满意?”
“你们东家做善事,关老子屁事!”袁秀才斜着眼睛道,王掌柜眯眯笑着只不答话,袁秀才等了好半天也不见王掌柜说话,忍不住开口道:“我说过了,你们东家做善事,关老子屁事!”
“唉,”王掌柜轻缓的叹了口气:“可惜了,先生既不满意这酬劳,在下只好替东主道句烦劳,就此别过。”王掌柜说着,站起来就走。
“回来!”袁秀才气的脖子都粗了:“你就是这么替东家办事的?一句不合就走?”
“先生不知,东主有交待,说先生不是凡俗世间人,千万不能用俗世间你谦我让的虚礼来待先生,先生若觉得可,自然就可,先生说不可,那就是不可,嘱咐在下万不可若待俗人一般,跟先生虚来让去,那就是徒惹先生笑话了。”王掌柜客气非常的解释道。
袁秀才连翻了几个白眼,斜着王掌柜,牙痛般龇牙咧嘴道:“你们东家……好生清雅,我问你,你们东家怎么知道我这心愿的?”
“不瞒先生说,”王掌柜重又坐下笑道:“在下不知道,先生和我们东主都是清雅高人,我们东主说过什么闻弦音而知雅意,在下一个俗人,哪里懂这个?”
第二十七章 另择高枝
“你这话,我还真生不得气,”袁秀才说不出什么表情的看着王掌柜:“一看你就是个老实人,你和贵东主,倒都是……都是……”袁秀才一时想不出怎么形容:“有意思,你们东主要写什么戏?先说好,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但凡有一星半点惹我厌烦了,这事就算完!”
“不瞒先生说,我也不知道写什么戏,这是我们东主的一处别院,就在离这儿不远,先生午后若得闲,我们东主想请您喝杯茶,再说这杂剧之事。”王掌柜从袖中取了张纸条推到袁秀才面前,袁秀才掂起纸条看了眼,又将纸条推回去道:“好,我就去会一会你们东主!”
转眼二月中,几家铺子的掌柜照例聚在荣安堂后院,李恬带着悦娘、曹四媳妇进来,两人垂手侍立在李恬身后,几个掌柜拱手见了礼,李恬客气的侧身受了半礼,让着诸人落了座,也不多寒喧,看着千春坊的赵掌柜问道:“这已是二月中,点检所那边,曲引的事定下来没有?”
赵掌柜迟疑了下陪笑道:“还没有信儿。”坐在左边头一张扶手椅上的王掌柜皱了皱眉头,李恬垂下眼帘,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慢慢放下杯子,看着赵掌柜微笑问道:“往年都是什么时候能有确信儿?”
“往年都是黄大掌柜统总办这事,小的……倒没留心。”赵掌柜咽了口口水推诿道,李恬声音柔和的转了话题问道:“今年粮食、酒桶什么的,都备下了没有?”
“东家放心,都备下了。”赵掌柜见李恬不再纠缠曲引的事,暗暗松了口气,忙微微探身殷勤的答道:“今年一年要用的粮食、酒桶、酒瓶订单全都下好了,绝不会误了事。”
“活契还是死契?”
“死契。”赵掌柜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忙跟着解释了一句:“死契要便宜不少,反正都是必定要用的东西。”
“往年也是这么早就全定下了?也是这么一次下足一年的量?也都是死契?”李恬一迭连声问道,赵掌柜额角渗汗,一时恼羞成怒,直直的看着李恬道:“东家,这做生意一年有一年的行情,若跟打理家务一样,凡事都照往年旧例就行了,那也不用要我们这些掌柜,东家委个管事婆子都能管铺子了!”
“赵掌柜说的极是,今年确实不同于往年,外婆过世,黄大掌柜突然请辞,荣安堂差点被人讹诈走,”李恬顿了顿,声音平平面无表情的接着道:“正是该放手大干一场的时机呢!”赵掌柜面皮紫涨,直瞪着李恬,李恬目光冷冷的直视着他,直看的赵掌柜硬生生的扭过了头。
刚做了荣安堂大掌柜没几天的孙掌柜下意识的直起上身,正要说话,王掌柜用目光制止了他,扫了眼其它四位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不动的掌柜,轻轻咳了一声,打断了屋内令人窒息的沉默道:“凡事都怕个万一,今年确实不同于往年,万一曲引的事有变化……”
“能有什么变化?咱们千春坊领这十几张曲引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赵掌柜寻到了出气处,张嘴就把王掌柜堵了回去。
孙掌柜瞪着赵掌柜,刚要开口帮王掌柜几句,李恬抬手制止道:“既然赵掌柜有如此把握,这是好事,眼看着离点检所开煮竞酒也没多长时候了,赵掌柜好好看着酿好今年这竞标酒,我的意思,今年咱们要争一争这竞酒会上的头一块牌子。”
孙掌柜怔神的看着李恬,这一句跳跃的太快,其它几位掌柜也愕然而困惑的看着李恬,怎么突然要竞这头牌酒了?王掌柜面无表情的垂下眼皮喝茶,赵掌柜楞了楞,眼里闪过阵喜色,忙笑应道:“东家这想法不还是和小的想法一样?东家真是聪明人。”
李恬似笑非笑的扫了他一眼,又议了几件旁的事,遣散了众人,却留了一句赵掌柜道:“赵掌柜请留步,还有句话和赵掌柜商量。”
赵掌柜只好留住步子,脸上带笑,也不落坐,背着手站在屋子中间,居高临下的瞄着李恬,李恬慢慢抿着茶,看着众人出了屋,这才放下杯子,微微仰头上下打量着赵掌柜,带着丝笑意道:“听说做掌柜这一行当,最重信誉二字,宾主不合乃是常情,可若吃里扒外行叛主之事,哪怕只做过一回,这名声也算彻底坏了,可是这样?”
“东家这话我听不懂!”赵掌柜身子一下子挺的僵直,目光凶狠的盯着李恬,强硬非常的回道,李恬嘴角挑出丝讥笑,怜悯的斜着赵掌柜,带着丝懒洋洋的怜惜之意道:“有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就只有枯骨一具了。人哪,关键时候那几步,可千万不能走错了。”
说着,扶着椅子扶手站起来,曹四媳妇忙上前举起帷帽帮她戴上,李恬抖了抖垂到脚面的黑色绡纱,冷冷吩咐道:“好好酿几坛好酒出来,别误了我争这竞酒会的头名!”
说着,不等赵掌柜答话,径直从他身边擦身而出走了。
赵掌柜脸上青红不定,呆站了好大一会儿,才重重呼了口气,往地上‘呸’了一口,大步从前门出了荣安堂,站在街上踌躇了片刻,径直往离温国公府不远的一处酒店过去。
王掌柜将李恬送出角门,眼看着李恬要上车,忍不住说道:“东家,有句话……”李恬忙转身回来,看着王掌柜等他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