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低眼望望剑身,俊唇含笑,精锐龙眸,无惊一丝波澜:“朕记得,你小时候是个温良、顺意的孩子,即使是三年前那一场浩劫,你亦在最后关头没能狠下心肠,既是如此,如今又何必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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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干戈未定欲何之(13)
男子眉峰一挑,紧抿的唇齿,坚硬溢出一字一句:“李世民!你杀我父、又逼死我母,如今……”
眼神自徐惠身上飘浮而过,徐惠一怔,男子眼光随即落下,转而道:“如今……我定不会饶你!”
徐惠大惊,只觉心间似有擂鼓重重敲打,杀父逼母!儒哥哥在说什么?在说陛下吗?在说那个威俊却总有温愁留在眉心的陛下吗?
李世民目光微侧,睿敏如他,如何会放过男子眼神一瞬间的变化?再见女子容色紧张,目光始终惊凝在男子身上,回想起御花园,女子瞬间的失神,心中云雾渐渐拨开,只是,徐惠不过十一岁年纪,怎么……竟会与他牵扯?
挑唇一笑,转眸望向男子愤愤面容:“承儒,玄武门后,朕下令不得追杀你们母子,可你母亲冥顽不灵,进宫兴风作浪,积压奏折、令百姓遭殃,而达到令朕百口莫辩的目的,更陷害皇后,朕不与计较,她自己横剑自刎,朕厚葬于她,亦没再追究你,三年前,你揪众造反,挟持皇后,令皇后病情加重,一病不起,终是……终是……”
帝王目中突有凄伤的光,闪烁无定,那样的眼神,直令剑色失芒、焰火无光:“朕不杀你,已是仁至义尽!你竟如此不识好歹,便休怪朕无情!”
“无情?”男子冷冷一哼,眼神蔑然:“你何时顾念过‘情’吗?”
徐惠听得暗暗心惊,李世民与儒哥哥的一言一语,显然二人早便熟知,早有夙愿,只是儒哥哥,怎会与当今天子,有如此不共戴天之仇!
李世民依旧镇静,身经百战、无往不利的他,这样的场面不过而已:“剑在你的手中,你自可奋力刺下,只是你以为你可以走得出这皇宫吗?即使……你手中有朕赐予柳连的令牌!”
男子一惊,适才,他便提及了令牌一事,他如何会知道?眉眼稍稍一滞,只听李世民又道:“你不觉你来往于太极宫太过随意了吗?不觉守卫太过松懈了吗?承儒,不要……再逼朕!”
承儒!徐惠又是一惊,这一晚,心似已惊讶得麻木了,儒哥哥叫做承儒吗?可在自己那遥远的记忆中,对她细致入微的儒哥哥,该是叫做李儒!
思想在瞬间纠结,徐惠一点点抽开纷杂,适才陛下提到了玄武门,提到了入宫兴风作浪,承儒!李儒!当今太子名承乾,那么……儒哥哥莫不是……
惊战望向李承儒,儒哥哥,难道竟会是当年那场天地泣血的事变中、侥幸脱逃的遗孤吗?
正自思想,只见承儒剑抹飞光,一束寒冷光束乍然掠过女子乌墨青丝,徐惠不觉大惊失声:“儒哥哥……不要!”
剑落风息,青丝静静垂止在女子肩际,徐惠美目如星,却暗自流转着复杂光芒:“儒哥哥……原来你……你是……”
承儒不可辨析徐惠此时的神情,剑停滞在帝王胸膛,仅是寸许,目光落在女子惊诧的目光里,却有不可言说的意味。
李世民望望二人,心中有疑却是无惊:“你们如何认识?”
浑厚沉稳的声音,却兀自令人心颤,徐惠转身望去,只见君王目光沉寂,并无一丝怒或诘问,这样平静的目光,怎么……却更令她心中不安。
那平静,似更有波涛暗涌其中。
“陛下。”徐惠正欲言语,李世民却突地摆了摆手:“承儒,你恨朕入骨,朕只问你,定要与朕为敌到底不可吗?”
李成儒眉眼一栗,神情坚然:“李世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岂是你几句花言巧语便可过去?我这三年,潜心习武,等待得便是今天!”书包 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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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干戈未定欲何之(14)
李世民摇头,目光感慨:“不!你不是!若你是,当年便不会罢手,若你是,朕……给了你无数机会,你……却仍没有动手,若不是今日朕叫破于你,你恐怕仍不会横剑在朕的胸前!”
“李世民,你不要自以为是!”承儒浓眉拧紧,剑尖更向前几许,微微挑破纹龙衣襟!
李世民低眉一望,神情依旧如故泰然:“当年,柳连无辜惘命在乱剑之下,朕命人厚葬他于九嵕山角,下葬前,为他换装清物,唯恐朕曾钦此他的令牌,被人利用,特遣长孙大人最先查看令牌所在,然,却不见踪影!想,必是那时的一场混战,遗落在了那片树林中,被你所拾去了?是不是?”
李成儒眸色一滞,嘴唇微微颤动,不及反应,李世民便继续道:“长孙大人唯恐是你们的人捡拾了去,要我下令追杀于你,只是那时皇后病重,我知她定不会看我如此做,更不想令她心忧,便将此事压下了!后,我诏令后宫侍卫,凡是见持令牌者,不得伤害!”
目光转看徐惠一眼,再言:“前些日,徐婕妤曾言看到人影,更闹过一次刺客,那时我便知道,许是你回来了,刻意松懈了戒备,可你一次次的,最终都没有下手!包括今日,朕,更是令侍卫们远离了寝殿,可你……依旧只是伏在窗边,没有动作!承儒,你本纯善,又何必逼自己做些个违心悖愿之事?”
“李世民!”似被说中心事,眸中浪涛反更加汹涌:“今日御花园若非惠的一声叫喊,你早已亡命在我的箭下!”
“是吗?”李世民目光深深的望着他,眼神着有用意:“你会吗?扪心自问,你……会放开弓弦吗?”
承儒一怔,李世民的眼神有如穿透人心的寒剑,一道道剥开自己心中暗影,他恨他,毫无疑问的恨他,可是回想种种,自己在宫中往来,多有失手,只要令牌一出,宫中无论哪路守卫,确不曾再做追捕,甚至无任何声张,今日……更如入无人之境,原从不曾在意,如今想起,真真许多疑点!
自以为天衣无缝,可孰料竟自三年前便已在帝王的掌握之中!
上天,你怎可如此弄人!
心意烦乱,心头却是火起:“李世民,你不要自以为是!我李承儒……活着便是为了杀你!”
手上力道加重,直直朝前刺去,剑芒刺破火光,月影清明,一瞬之间,火烛风息、影乱纷繁,手中利剑突地顿住,艰涩难行!
李承儒定睛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惠!你……”
李世民亦是惊讶,只见徐惠双手正紧紧握住剑身,鲜红的血,蜿蜒成一顺赤色艳流,一滴滴顺着剑身淌下!
落在地上,青砖染红!
“惠……”承儒握住剑柄的手,微微颤抖,目中冷漠的光倏然变*怜痛楚的一束,落在徐惠身上:“为什么……为什么?惠……”
徐惠面色苍白,凝视着承儒,却不知如何答他,那一瞬,她的心中别无想法,只是本能的踱身上前,阻住了承儒疾厉的剑锋!
李世民轻轻扶住徐惠,凝眉望向承儒,只见承儒眼神渐渐淡落,随而黯然无色……
剑,“啷当”一声落在地上,承儒身体向后退去,唇边笑纹,冷到极致:“对,你现在已是他的嫔妃,他的徐婕妤,再不是……曾经的小惠妹妹了!可是……”
眼神在李世民身上定落,冷笑道:“可你真道他宠的是你,爱的……是你吗?”
“住口!”李世民沉声打断他,适才皆不曾有怒的眼中,布满火光,眼神向殿口一望,高声吩咐:“来人!将此人……押入死牢!”
殿门顿时突破而开,李承儒望去,只见兵将们个个胄甲鲜明,刀剑横光,如此速度之势,显然早有部署,承儒心底骤然一颤,难怪,难怪他对自己的剑不闪不避,还滔滔不绝说出种种缘由,原来,不过是有备无患、成竹在胸!
只是,他没料到自己竟真会一剑刺下吧?没料到惠……会在生死刹那挺身而出吧?
“陛下……”徐惠回眸望向李世民,殷切目光,自是乞求之色。
李世民望她一眼,威严龙眸,温柔顾惜,低声道:“放心!”
怔忪瞬间,只听四周脚步声动,已团团围住李承儒,李世民命令一声:“带下去!”
亦在出神的承儒,手无兵刃,敌众我寡之下,亦只能束手就擒!
绝狠的目光在李世民脸上一抹而过,却在徐惠身上忘情流连!
然而,俱只是一瞬而已,便被兵卫簇拥带下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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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落红不是无情物(1)
夜,倏然冷得突兀,明明是夏日晚空,却兀自凝结了霜雪在冷冷的空气中。
李世民并没有传御医,而是扶着徐惠向内殿走去,内殿中,帘纱烟幔、夜阑更深,女子白皙的手上,鲜血分明鲜红,那红色流淌进眼底,漫漫散开!
李世民自床头雕木柜中取出净玉瓷瓶,纯白棉带,飘然洁净。
刺痛的感觉自手心钻处入心中,徐惠略略抬眸,却见帝王龙眸低垂,手上动作迅而熟练,瓷瓶中药水沾湿棉带,拉过自己的手,眼眸不举,声音却温暖柔润:“用这药水清理一下,再包裹起来,伤口不深,很快会好。”
药水沾在鲜红伤口上,一阵剧烈沙痛直入骨髓的疼,令女子不禁娇吟,李世民手上动作一缓,一丝清凉漫过手心灼热的疼痛,徐惠不禁一怔,但见帝王举止小心,轻轻吹拭着自己手心伤处!
“忍一下。”李世民轻声道:“不及时处理,怕会留下伤痕。”
徐惠点头,纤手却仍不免在他的擦拭中微微颤动,他便会停下手中动作,轻轻吹气,然后再擦,徐惠凝眸望着,突觉脸颊一阵火热,赫赫君威的帝王,冷峻面容下的细腻心思,威武之姿下的温存眼神,竟令心意一时迷惘!
“好了,怕要疼上两天。”李世民动作驾轻就熟,很快包好了一双手,方才缓缓抬眼,夜色深沉、月光如眸,倾泻在女子清净美目,一双如湖水淡静的眼睛,微微泛起清澜。
这样的眼神,令李世民心中亦有一悸,若夜莲洁净的气质、如是飘雪幽静的神情,烟唇青黛、墨丝柔荑,怎不是遥远天际,那倾尽一生爱恋的女子、曾流连的眼神!
心意一时迷乱,曾经,亦是如此女子,手心伤痕,亦夺目清晰,如山花烂漫绯迷、若流霞灿然心底。
多年前的一幕,乍然脑海、浪卷波云!
那时,怀着身孕的她,为给自己解围,用金簪刺破手掌,用这样力所能及的方式维护着自己,今天,同是这样的女子,同是手心的伤痕,为什么,上天有此安排?难道……你竟真是她又回到了我的身边吗?
无忧!李世民眼神痴狂,修俊手指缓缓抬至女子脸颊,温腻的触感、柔软指尖,可女子眼神逐渐低垂、进而无措避开。
似有什么倏然穿胸而过,瞬间的窒息感觉,令帝王抽回手掌、猛地站起身来!
徐惠吓了一跳,默默举眸望向他,他的眼神威仪、居高临下的注视着自己,纠缠的眉心,锁紧了万般纠结,凄伤的一瞬痛楚,自深深龙眸中一晃而过,为什么?徐惠不禁惊诧,为什么自己不止一次的在这双眼中、看到如此伤痛的异芒?
“陛下……”徐惠亦起身,直视着他,李世民却转身走至窗阁边,步伐有若石沉,背影如落山崖……
李世民双手撑住窗阁,那不期牵动的过往,竟仍可如此轻易的刺痛他早已冰冷的心!
烛影摇晃,徐惠怔怔望着男子高大背影,不知是夜冷,还是心凉,那背影无端染了月色冰华,孤郁而幽凉!
许久,李世民方才沉沉开口:“你可知他是谁吗?”
徐惠自知他所指是谁,略略一思,道:“妾所知,恐不过是表面,只知他叫李儒,自我还未懂事时,便和他娘,住在了我家,后来她娘走了,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他本是不愿讲话的人,却待我极好,只是三年前,有另一个女子来找他后,他便疯狂的在花园中舞剑,最后,他对我说,他要走了,必须要走,那时候,我只有八岁,这一走,他便再没有回来,直到今天!”
四 落红不是无情物(2)
李世民点头,三年前,便是九成宫的那一年,他定是听闻了我带着无忧远离了皇宫,在九成宫避暑,才动身决意放手一搏!也就是那一年,无忧的病,再也没能好起来!
一声叹息,似夹杂了万般疲惫:“他原名李承儒,是……息王之子!”
息王!果然如此,虽徐惠心中已有猜测,如今听来,却仍不免微微一惊,息王,曾经的太子建成!
原来如此,原来……儒哥哥竟会是息王之子!
心思突地一转,道:“陛下……”
“不必说了!”李世民依旧背身,却挥手道:“朕,知道你要说什么,你放心,当年朕没有杀他,今日便更加不会!”
徐惠一惊,自己语未出口,他便已洞悉了自己的心思,本欲再言,却见李世民疲惫的走到躺椅前,扶栏坐好,双眉紧蹙,龙目微微闭着,轻轻按揉着额头!
他心中,定有许多过往如麻纠结吧?
面对这样的李世民,卸去了天子冷硬的威严,徐惠竟不忍心再说上一句,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静静的望着他……
一夜喧哗,一夜阑珊、一夜纷杂,终于都是过去了!
徐惠只觉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晨日,一缕阳光漏进窗阁,丝丝轻柔的洒在女子眼睫,一点一点的灿光盈盈,亦真亦幻!
女子但觉手心灼热,一阵阵疼痛越发明晰,缓缓睁开双眼,但见阳光明灿刺目,微微迷蒙间,一女孩笑颜逐渐清晰。
徐惠这才坐起身来,手上一动,伤口扯的一疼,微微凝眉,环望周围帐幔轻纱,贵雅又有庄素气韵,并不是含露殿!
“终于醒了呢,父皇不叫吵你,我就一直在这儿等着你醒来呢。”女孩稚嫩的声音,灵灵悦耳,正是晋阳公主。
徐惠朝她望去,柔柔一笑,这才想起,昨夜,自己许是不觉中,便睡着了!
昨夜!想起昨夜,徐惠心中仍不免一阵惊战,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恍如梦中:“父皇呢?”
兕子爬上床来,依在徐惠身边,仰头道:“父皇上朝去了,已很久了!”
很久了!徐惠一惊,自己竟睡了这么久吗?那岂不是太不成体统了?
于是慌忙起身,见自己衣衫,仍如昨夜一般,只是发丝略有凌乱,妆容已然淡去。
这时,彩映正好进来,本是要叫晋阳公主出去,见徐惠已然起身,慌忙整理着衣裙,眼光四顾,似有些许无措!
是啊,这里是帝王寝殿,她第一次安寝在此,一切俱是不熟悉的,更不知要吩咐于谁,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彩映见状,微笑行礼:“徐婕妤醒了,彩映这就为您准备洗脸梳妆。”
徐惠转身,见彩映含笑望着自己,未免有些赧然,微微垂首,轻道:“劳烦了。”
彩映转身而去,徐惠暗暗镇静下心神,却听女孩声音在身后“咯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