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那个孟丞相年老体衰,突然生了奇怪的急症,至于那个王将军,死得颇有些蹊跷……”
“怎么个蹊跷法?”
沈熹微蹙眉道:“他被人发现吊死在后宫花园的一株桃树上……”
“吊死?还是在后宫?”萧无垢又是大吃一惊。
沈熹微点点头:“是啊,而且全身没有一点伤痕,看不出人为的痕迹,若说是自杀吧,古往今来,也没听过将军跑到后宫去上吊的怪事,现在宫里头人心惶惶,朝野惊动,拓熙大哥忙着抓凶手,忙得焦头烂额。”
萧无垢震惊失语,抬头见帐外彤云翻涌诡谲,夜色浓稠窅黑,桑国的天空正一刻不停的暗淡下来。
沈熹微一路披星戴月飞马出关,不曾饱餐一顿,此刻见他安然无恙,神经松弛下来,才觉得腹中空空,不由嚷起来:“大黑炭,我饿了,有什么好吃的?”
萧无垢闻言忙唤人拿吃的,摸着她的头笑道:“傻瓜,怎么不早说。”
二人沉浸着柔情蜜意之中,谁也没有发觉帐外有一道灰色身影悄然无息地走开了。
是夜,萧无垢将床铺让给沈熹微,自己铺了被褥睡在她脚下。沈熹微看着被自己强迫睡去的萧无垢,浓密黑眉斜飞似剑,英挺鼻梁宛若刀锋,唇上浓浓胡髭于沉稳中透出一丝憔悴来,半月没见,这张刚毅的脸竟消瘦了许多。
她想起,在封府听闻他边关受伤的一霎那,恍若一道晴天惊雷劈打在心上,直震得她大脑空白,血液滞流。这道惊雷劈开了她心底混沌懵懂的未知世界,一想到今生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他,心里就似有千万把剪刀一起绞割着,竟疼得不能自禁。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这块黑炭的呢?是他每次遇到危险都奋不顾身地挡在自己身前?是他宁愿自己挨上一剑,也要救自己?不不都不是,是在山峰下的寒潭边,那个刚冷男子的眼中透出的那份孤寂与落寞,震撼了她。从那双眼睛里,她看见他的灵魂,仿佛沦陷在一个巨大的幽暗漩涡里挣扎,靠不了岸,那绝望浓烈而忧伤,似一个人在山崩洪流里发出的呐喊,激烈却不可闻。
沈熹微一觉醒来不见了萧无垢,身上却多了床被褥,忙起身下床,出帐便见到城头黑压压一片铁戈如林,利箭似雨。
经过昨夜偷袭事情,厉无双终于决定强行攻城。
她抓住一个士兵问:“萧将军在哪里?”
那士兵指着西边最薄弱的那道关口,道:“将军在那里。”
她抬头望去,只见在那片断垣残壁上,萧无垢身披盔甲傲然挺立,手执宝剑指挥将士们奋战,清晨的朝阳照着他伟岸挺拔的身躯,宛如天神般发出耀眼的金光。她觉得自己的心被那道金色光芒指引着,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一路雀跃地朝他奔过去,看不到飞蝗般的箭矢,看不到惨烈倒下的士兵,当然也看不到身后一名马夫那奇异复杂的眼光。
沈熹微刚一踏上关头,不提防三支赤红利箭正截风断云般射来,两支“噗”的插入两名守卫的咽喉,另一支直对她的胸口飞来。她大吃一惊,闪避已然不及。
萧无垢闻声回头,立刻惊出一身冷汗,奈何两人间颇有一段距离,电光火石的一瞬亦不及细想,唯有飞身去挡。
正在这当口,一颗石子破空飞出,迅厉之极,打在那箭镞之上“铿”的一声脆响,遂即散开一阵轻烟——石子被箭镞的劲力激得粉碎,那箭却忽地倒飞回去,劲道刚猛,去势快捷。
城下的厉无双吃了一惊,万万没料到这鹊鹄关上竟有比萧无垢更厉害的高人。眼见利箭分毫不差的逼进眉心,他急忙翻身避在马腹之下,那箭羽已破竹般贯穿身后骑兵的咽喉,铿然锐响钉在后一名骑兵的盔甲上,一蓬热血飞溅在白纸般的雪地上,抹出极凄厉的一道红。
萧无垢的惊讶不下于厉无双,双目如电般四下一扫,只见士兵们虽紧张惶恐却还算井然有序,唯有一个布衣马夫佝偻着身子往帐后去了。
沈熹微死里逃生,惊魂未定问道:“是谁救了我?”
“没看清楚。”萧无垢将她扶起,护送到城墙下:“小容,这里非常危险,你赶紧回帐篷里呆着,千万不要上来。”
沈熹微眼眶一红,抱紧他:“正是因为危险,我才要跟你在一起。如果你死了,我要陪着你一起死。”说着伸手去抚他的眉眼,“这样你才不会孤单寂寞。”
萧无垢在这箭林石雨中忽听到她这一番情话,心中柔情激荡,即便是此刻死了,亦此生无憾。
当下握住她的手,奔上城去,劈头夺过一名士兵的弓箭,自他的箭囊中抽出一支乌龙铁脊箭,夹在指间,将一张六石弓稳稳拉满,瞄向城下,箭势如流星急火般向厉无双射去。
沈熹微持剑为他挡去城下射来的飞矢,忽听城下一声大吼,她挥掌击落一块飞石,回身一看,只见厉无双盔甲已落,满头乱发飞舞,左肩上插着一支利箭,鲜血倾涌,瞬间染红了半边战袍。
关内的士兵见敌军主帅受伤,顿时士气大震,齐声呐喊,战鼓如雷。
厉无双身受箭伤,心知桑军中有高人,立刻兵退如潮。
边关守将金崇勋忙请命出关追赶,萧无垢摇头道:“敌军虽退,却井然有序,阵势不乱。扶风国养兵蓄锐这么久,不能轻敌。厉无双急欲一雪前耻,才会急切嚣张,我不与他正面交锋,也正是为了避其锋芒。”
他抬头望了望东侧那道如刀削斧凿的雪峰,凝眉道:“眼前倒有个机会,只是——”忽然轻叹不语。
金崇勋忙追问:“莫非将军已有破敌之计?”
萧无垢不答反问:“金大人长年在关上,不知有没有察觉,近年来关外的气候有什么变化?”
金崇勋一愣:“将军不提,我倒没有发觉,今年的气候似乎较往年稍稍暖了一些。”
萧无垢面色沉重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金崇勋待要再问,萧无垢已带着沈熹微下城进帐去了。他深沉的目光盯着沈熹微,侧头问旁边的守卫:“那个少年是谁?什么时候到军中的?”
守卫摇头答:“不知道。”
第三日中午,守关军士急报,历无双的一队骑兵在鹊鹄关东北方的吐兰州掠劫了百姓千余人。
遂即,柯戎进帐又报:“历无双押了百姓在城下叫阵,他说,将军若不出战,他就每日杀十个人。”
萧无垢忙出帐至城头,放眼只见皑皑白雪地中挤着黑压压一群人,一队骑兵在这群人身后扬鞭急抽,百姓的哭喊声震天动地,凄惶无助。一名年若七八岁的瘦弱孩童面上吃了一鞭,顿起一道醒目血痕,稚嫩的童音破吼尖叫了一声——娘。
沈熹微觉得身边的萧无垢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待要去握他的手,突见身边黑影一闪,萧无垢已顺着城墙飞身而下,手中长鞭凌空挥出,只见鞭梢一道白光急闪,那名骑兵顷刻身首异处。
这一变故,城墙上下均是大吃一惊。沈熹微更是大惊失色,正要跃下,已被柯戎一把拽住。
历无双也料不到萧无垢竟敢越关救人,忙挥旗派出一队人马将他团团围住,长枪铁戟纷纷朝他刺去。
萧无垢长鞭舞得密不透风,高声叫道:“打开关口,放百姓进去。”
此刻城上早有一排守卫弯弓搭箭,却不敢放,只怕误伤了百姓与萧无垢。金崇勋眼见历无双大军紧随其后,形势危急,哪里敢开关口,下令道:“放箭”
众兵箭如雨下,敌军举盾阻挡,凄惨声中,百姓纷纷中箭跌倒。
沈熹微眼见萧无垢陷入重重兵马之中,冲突不出,又惊又急,朝柯戎大喝道:“快放手”
柯戎知她对将军至关重要,如何肯放她下去涉险,急道:“将军神勇无敌,定能脱围,你下去只会令他分心。”
沈熹微红着眼睛骂:“混蛋,你怕死就自己在上面呆着,快放我下去。”
金崇勋听二人对话,见柯戎竟如同护卫萧无垢一般护卫这白衣少年,忙乱之中不禁又对沈熹微多看了两眼。
此时,萧无垢抢得两支铁戟挥舞开来,身若游龙般疾走,已挑杀了数十名敌军,却始终无法突出重围。
这危急当口,猛听一阵乱石破空鸣响,数道凌厉劲风激射而下,击落萧无垢身后七八名骑兵手中的长矛,遂即城上又一道灰色身影从天而降,手中石子怒撒疾挥宛如疾风急雨,身若闪电劈到阵前,凌空飞脚连踢,将数排骑兵扫落马下。
城上万余名将士猛见此人身手如此了得,不由得齐声喝彩。
萧无垢挥枪如白练,逼退一排敌军,回头见他一身马夫装扮,已知昨日出手相救沈熹微的必是此人,脱口赞道:“好功夫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谁知那马夫却不搭理他,飞身而起,双掌连拍如风卷残雪,漫地雪花飞舞不绝,竟将数十名骑兵连人带马震得翻滚开去。敌兵见他如此神勇,一时竟不敢再逼近。
这时,金崇勋已命人开门,放进了大半百姓。忽听东南方号角声响,又一队敌兵奔腾而来。
萧无垢急对那马夫道:“好兄弟,你先入关,我来殿后。”
那马夫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哼:“敌众我寡,逞什么英雄好汉。”
萧无垢听他语气似有嘲讽,不由得一愣。马夫又冷笑一声:“你身为一军主帅,行事竟草率,倘若死在阵中,怎么对得起身后这十万将士?”
萧无垢又是一愣,他当时眼见敌军鞭打孩童,触动心事,一口血气上涌竟自按捺不住,却没想到这一层,当即道:“兄弟,你说的对,是萧某太冲动了。”
这马夫听他竟能认错,也不由得怔了一下,掉头看了他一眼。萧无垢见他面目沧桑,目光却清澄如水,宛如少年。
二人说话的当口,一支骑兵已奔至城下,箭矢如飞蝗般射来,萧无垢与那马夫身手敏捷,各自挥舞手中兵器犹如盾牌,却有少数尚未入关的百姓纷纷被射倒在隘道上。
这时,城上弓弩手见萧无垢已至关隘,连忙不住放箭如飙雨狂虐,萧无垢与那马夫入关,有几名率先混抢入关的敌军也被尽数斩杀。萧无垢甫登城头,即从守兵手中抢过弓箭,长臂伸屈,长弓铮鸣,朝着城下连发三箭。
他臂力惊人,内功深吼,这三箭去势似流星,疾风劲急。历无双昨日已领教厉害,当下不敢硬接,侧身避过,两箭径直射入身后将士的胸口。第三支却射落了敌军大旗,关上几万将士顿时齐声呐喊。
历无双眼见萧无垢这般神勇,心生怯意,忙传令退兵。
萧无垢亦不追赶,下令安顿好入关百姓,回身却不见了那名马夫,待要派人去寻。这时,沈熹微奔至跟前,也顾不得众多将士看着,纵身扑入他怀里,泪珠纷纷坠落,却不言语。
萧无垢知她担心,忙带入帐中柔声劝慰一番。良久,沈熹微方才止住眼泪:“大黑炭,你干脆别做这个将军了,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放马牧羊去。”
萧无垢闻言心中大震,呆呆说不出话来。近年来,他时常动此卸甲归田之念,奈何师傅恩情未报,边关未定。此刻,这几句温软的话由沈熹微口中说来,几欲煽动他弃城而去。
这一夜,萧无垢睡得极不安稳,浓眉双蹙,冷汗如雨,似正做着某个极恐怖的噩梦。沈熹微起床握紧他的手,连叫数声,才将他唤醒过来。他睁眼见到熟悉的容颜,忙伸手将她拥紧,凄惶如孩童般无助。
沈熹微从没见过他如此,不禁心中害怕,唯有抱他紧一些,再紧一些,柔声连连:“没事没事,是梦。”
半晌,萧无垢抬起头来,黝黑面上泛起一股红潮,羞赧笑道:“我去帐外巡查一番,你陪我好吗?”
沈熹微点头,二人并肩出帐,只见天幕幽蓝深邃,皎月当空照拂大地,夜风呼啸着卷起茫茫雪片,漫天席地一派凄清冷萧之气。
萧无垢携着沈熹微的手登上城墙,侧目见月光雪色下,少女容色明艳,灵秀逼人,有一股幽凉香气直钻进胸腔中来,顿时心神平静澄明若星月朗空。
“我今天在这里看到那名小孩,那条鞭子就好像抽打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疼。”
沈熹微依在他怀里,伸手轻抚他的眉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中似乎又聚集了浓稠的绝望与忧伤,她心中悸恸,泪就止不住落下来。
萧无垢抬手接住那些泪珠,俯身去吻她滢澈绯丽的面颊,只见大颗泪珠凝于浓睫欲落未落,一双乌眸中溢满疼惜怜爱,顿生温暖:世间亦唯有小容心疼自己这一介血肉身体,我一生孤苦,尚能有她,总算无憾无悔。
沈熹微忽觉两颗滚烫热泪滴落在面上,灼得她心头一疼,自相识以来他一贯冷硬刚强,从未如今晚这般脆弱,这时见他落泪,忍不住哭出声来:“大黑炭,你不要这样,我害怕。”
萧无垢柔声轻拍她的后背:“没事,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
“小时候,师傅虽收养我们,给我们吃的住的,教我们武功,可他的脾气很古怪,总是变着法子折磨我们,鞭打是常有的事,若是功夫练不好,还要被关在漆黑的山洞里,几天都没有饭吃。”
沈熹微的双眸燃起两簇怒火,“这算什么狗屁师傅,简直是恶魔。”
萧无垢抬头长叹一声,苦笑道:“我还算好。我那时已经十二岁,练不了师傅独创的一门奇功,最苦是留仙,他只有五岁,那么小,那么瘦,却长年累月地被关在冰窖里……”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说不下去。
沈熹微用力抱紧他:“这些都过去了,以后有我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
萧无垢见她一脸母鹰护雏神情,心中又感动又好笑,正待说话,忽听城下有人嗤笑一声。
二人同时一惊,萧无垢喝道:“是谁?”
攒花城,封天府。
封少词坐在厅中,清癯的面上凝思沉重,沈多情与封拓熙分列两旁,静默无语。
庭前清香四溢,炽烈花事如火如荼,满眼浓艳碧绿,已是盛夏了。
终于,封拓熙道:“父亲,这件事不能再拖了,应该立刻禀呈陛下。”
封少词皱眉无语。
“父亲,你到底在犹豫什么?”
封少词起身长叹一声:“我在想,步轻尘究竟要干什么?”
封拓熙急道:“事情不是明摆着嘛,他是要谋反。孟丞相与王将军双双被害,萧无垢重兵在握,很有可能已经与扶风国勾结,随时会掉头杀回攒花城,情势危急啊父亲。”
封少词沉思道:“只怕事情并非这么简单,步轻尘自视甚高,心机深重。若说,他只是为了谋反攥位,驯养那些毒物是为了什么呢?单单是开凿那个洞穴也非一年半载的事。据逸昀说,那些驯兽师个个武功高强,法术妖异,步轻尘从哪里找来这些人?洞穴里的那尊‘蝶翼蛇身像’又有何用?这些都很令人费解。”
沈多情道:“这些驯兽师的武功似乎是密宗某个流派的路数,他们身前都已服下‘腐尸化骨粉’,这种毒毒性极强,见血封喉,一旦流血即刻全身溃烂而死。至于那尊兽像,我已写信回去请教家师,估计这两日就有回音。”
封拓熙冷笑:“如今那个洞穴已被炸毁,驯兽师也都已身亡,就算残存一些毒蛇蜘蛛又能有什么作为?”
沈多情沉吟:“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伯父的安危。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朝中已有两位重臣遇害,伯父千万要当心啊。”
封少词轻笑出声:“老夫不怕他们的暗箭,就怕他们不来。”
封拓熙待要说话,管家忽在厅外禀报:“小公子有信到”
封拓熙忙接过一看,朝沈多情笑:“沈兄,你这下可该放心了,熹微郡主已平安到达鹊鹄关。只是,萧无垢一直守关不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