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妃子们都已经陆续出去,韩姜还在胡思乱想、不得其解,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憋屈,却也只能沉默忍着。
太后侧首,吩咐道:“双痕,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退得悄无声息,大殿里只剩下太后、韩姜二人,韩姜觉得气氛好了一些,鼓起勇气朝太后问道:“太后娘娘,刚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太后淡淡微笑,曼声道:“以后别说‘我’这个字,在每个人面前的称谓,都按宫里的规矩来,回头让百草多教你几遍就记得了。”
“好。”韩姜听得出,太后完全是出于一份善意好心。
太后声音平缓,说道:“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丫头,哀家也就不拐弯抹角的说话,把该交待的都交待于你。”顿了顿,续道:“至于宫中的人和事,还得你自己慢慢去体会。”
“姑母……”云枝从外面跑了进来,打断了太后的话。
“不急,等下用了饭再说。”太后微微一笑,然后拉着云枝揽入怀中,“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也一天天长大了,下次不许这么一惊一乍的。”
“是……”云枝拉长了声音,分明就是在撒娇,倚在太后的怀里打量着韩姜,然后踮起脚尖问道:“姑母,她就是皇帝哥哥带回来的新嫂嫂吧?”
“好好站着,有人也还这么淘气。”太后虽是这么说,却并没有喝斥的意思,替云枝抿了抿头发,朝韩姜笑道:“想来云将军你也应该认得,这个小淘气是他的丫头,整天赖在宫里调皮捣蛋,没有吓到你吧。”
“没有。”韩姜摇头笑笑,“看出来了,和云将军长得很像呢。”
“咦,这是什么?”
“你喜欢?送给你好了。”韩姜将腰间的小牛角挂饰摘了下来,递给云枝,“是用牦牛角做的,这边有个小口,挂着玩也可以,放在嘴里还能出吹出声音。”
“真好玩儿。”云枝喜欢的爱不释手,嘟起嘴吹了两声,玩了一会儿,想了想,“我有一个镂空玉珠坠子,也送给你。”说着拉人,“走吧。”
韩姜犹豫笑着,经过了刚才的事情,此时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万一又坏了什么宫中规矩呢?太后没有发话,因此只是坐着不动。
“你可找着人玩了。”太后摇头笑了笑,又道:“你在哀家这儿坐着也闷,让小郡主带着你去转转,散散心,等下佑綦过来再用膳。”
“是。”韩姜站了起来,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待到云枝、韩姜走远了,双痕才从外面进来,一遍替太后续着花露,一边道:“韩贵人脸上闷闷不乐的,像是不大习惯呢。”
“当然会不习惯,这就是‘南橘北枳’的后果。”太后话里隐着深意,悠悠道:“青州的韩姜和皇宫里的韩贵人,不可能会是同一个人,可惜的是,佑綦和韩贵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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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帝过来时,韩姜和云枝正在一起叠东西玩,稍微有点意外,坐下笑道:“原来你还在母后这里,朕还说等下过去瞧你呢。”
韩姜回头一笑,“那不正好,省了你的事了。”
尽管韩姜说话不合宫里规矩,太后也只是看在眼里一笑,毕竟眼下没有外人,自己又不太介意这些,因此没有多说,吩咐宫人将午膳摆了上来。若在以前,云枝必定嚷嚷着要跟桓帝挨着坐,今天却溜到太后身边,附耳笑道:“皇帝哥哥有了新嫂嫂,我就不去凑热闹啦。”
太后笑道:“小机灵鬼,吃吧。”
因为没有嫔妃们在跟前,再加上太后和蔼、云枝可爱,皇帝也在自己的身边,韩姜顿感自在了许多。桓帝替她夹了一筷子菜,韩姜笑了笑,正要说话,云枝在旁边笑嘻嘻插嘴道:“皇帝哥哥有了新嫂嫂,就不给月儿夹菜了。”
“才夸你,又淘气了。”太后摇头一笑,亲自给她盛了一碗汤。
桓帝也笑,放了两块松瓤桂花糕过去,“好长时间没见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说完侧首,与韩姜笑道:“朕这个小妹妹就是这样,小嘴伶俐着,大人也说不过她,一点都不像是个小丫头。”
韩姜笑了笑,伸手拿了云枝的碗问道:“想喝哪个,我给你盛汤吧。”
“不了,不了。”云枝站了起来,“我自己来。”她自小就容易与人相熟,跟韩姜玩了大半天,并不生分,笑着眨了眨大眼睛,“嫂嫂你还是给皇帝哥哥盛吧,不然他该吃醋了。”
桓帝好笑,“哪有?净是胡说。”
因为云枝说笑不停,一顿饭吃下来倒也热热闹闹。
刚刚回朝,前面有一大摊子的政事等着处理,桓帝饭后歇了一会儿,便领着韩姜一起给太后告安离去。去启元殿正好路过锺翎宫,桓帝将人捎到门口,停住御辇,下车送了韩姜几步,“你先回去歇着,朕忙完前面的事就过来看你。”
“去吧。”韩姜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呆着就行了。”
桓帝颔首,临走又嘱咐道:“百草服侍了母后好些年,很稳妥、也伶俐,朕不在的时候,你有什么事就问她。还有你若是去哪里散心,也记得把百草带上,宫里的人都认得她,说话做事会方便一些。”
“知道了。”韩姜抿嘴一笑,“你在青州的时候,可没有现在这么啰嗦。”
“好了,朕晚点就会回来。”桓帝没有再多说,招手让宫人们上来,静立看着韩姜进了锺翎宫,然后才转身登上御辇。
启元殿内一向甚是安静,没人敢在皇帝理政时出一声大气儿,更别说高声言语,因此衬得香炉碎屑声颇为清晰。桓帝披完了所有的折子,有些口干舌燥,端起凉茶狠狠喝了两大口,头也不抬唤人道:“来人,添茶。”
一个青衣小太监飞快跑了上来,手脚麻利的添满了茶碗。
“候全呢?”桓帝问。
小太监正要回话,便见候全捧着一样东西走了进来,托盘里覆盖着黄绫,看不出是什么东西。脚步无声走到御座跟前,递到皇帝面前,“内务府才送上来的玉料,说是百年难得一块,这是里面的玉心,不知皇上要不要做个印章什么的。”
“朕要那么多印章做什么?”若说书画之类桓帝也是会的,年幼时,在皇子侍读中间还算不错,但他自幼兴趣不在这上头,亲政以后更是繁忙,自然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兴趣。桓帝揭开黄绫,托盘里果然躺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美玉,甚为难得,随手拈起来看了看,“放着吧,回头有用的时候再说。”
“是。”候全应声退下,出门正好撞上云琅进来,赶忙让了让,朝里禀道:“皇上,云将军来了。”
云琅带了一本折子而来,走近呈了上去。
桓帝接过打开,上面是北征后该要封赏的将领名单,仔细浏览一遍,诧异道:“小舅舅,你怎么把自己给忘了。”
“不是忘了。”云琅微微一笑,“北征胜利都是皇上指挥得当,臣也没什么功劳,再说臣已经是大将军了,还能封什么呢?倒是韩将军在青州驻守多年、劳苦功高,此次应该好好的封赏一下,还有底下一些年轻人,也该趁着机会提拔上来了。”
对于为人君者来说,权衡是个很重要的大事,尽管慕家是太后的娘家,但桓帝也不会希望一家独大。封赏韩密的确是个好主意,一来他的资历够老、功劳也高,二来如今韩姜入宫,也应该相应的提升上去。
云琅一番话说得甚是妥帖,桓帝倒有些过意不去,“此次亲征也算是朕任性,小舅舅操了不少的心,怎么会没有功劳呢?该封的还是要封,该赏的还是要赏。”
“臣有个不情之请。”云琅顺势接住了话头,“乐楹公主已经有孕四月余,前段臣在外面也没有照顾到她,所以想请皇上给个假,让臣回家歇上一段,陪陪妻女、散散心也就是赏了。”
自己的舅舅是在避嫌,避免功高震主、臣权过君的嫌疑。桓帝心里自然明白这一点,不过话都让舅舅说尽了,自己倒显得无话可说,末了笑道:“那好,小舅舅就先回家歇一、两个月,回头朕另外再做赏赐。”
云琅不再继续多说,转了话题,“臣的年纪虽然不算大,尚在中年,不过到底也不年轻了。眼下太平无事倒也无妨,万一再过十年、二十年,皇上有用人的地方,臣只怕是已经不中用,所以臣想着,皇上不如趁着此次北征的机会,将那些参战过、有用的人才提拔出来,也算是为将来早做打算。”
“嗯。”桓帝颔首,“小舅舅说得不错,是这个道理。”想了想,原本傅笙歌是自己早看好了的,一则他本身有将领的才能,二则也是为妹妹着想,可惜眼下连人都不知道哪里去了。想来想去,沉吟道:“也没什么人可以提拔的,也就两位表兄,还有云家的两个兄弟,再有就是韩将军的弟弟也不错。”
“是,这些人都是年轻有为。”云琅笑着点头,然后漫不经心提了一句,“其实皇上身边的颜侍卫也不错,资质比别人还出众一些。”
“对啊,朕怎么忘了他?”桓帝笑道。
云琅趁机建议,“依臣看,颜侍卫单单放在宫里委屈了一些。”
“也是。”桓帝没听出什么玄机,颇为认同,“那就把他也放到军营里,反正小舅舅也带了有一段了,再历练历练,朕看不会比傅校尉差多少。至于侍卫的名头,还是先暂时挂着,以后朕有事传人,也方便,顺便可以了解了解军营的事。”
云琅点头道:“好,臣现在就下去斟酌折子。”
桓帝忙完了前面的政事,在偏殿小眠了片刻,看了看时辰,吩咐备辇起驾前往锺翎宫。刚到内殿,便看见韩姜在和云枝嘀咕什么,嘟嘟哝哝了半晌,云枝只是低着头不肯说话。桓帝颇为诧异,笑道:“怎么才得半天,你们俩就一刻也分不开了。”
“皇上……”韩姜起身摇头,朝皇帝递了个眼色。
桓帝还没明白过来,云枝就满面泪痕扑到他的怀里,也不说话,只是抽抽搭搭的不断哽咽哭泣。桓帝不大明白,低头检查道:“怎么了?摔到哪儿了?”
韩姜上来解释道:“小郡主养的小兔”像是怕云枝伤心,没有说完,“皇上刚走小郡主就过来了,我看她伤心着,想带她去前面找你,她不肯去,说是皇帝哥哥在忙正经事,然后就在这儿等了一下午。”
云枝这才出声,哭得哽咽难言,“皇帝哥哥没回来的时候,月儿每天都去亲自喂小兔的……长胖了好多,结果……皇帝哥哥还没有看到……”越哭越伤心,底下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好了,好了。”桓帝拍了拍她,哄道:“别难过了,先洗洗脸吧。”他并不擅长哄人,尤其是小孩子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哄,本来想说再养两只,想了下又觉不妥,说了只怕会惹得云枝更加伤心,只好耐心等她哭完。
天色已暗,候全进来请示晚膳。
云枝渐渐止住哭声,由韩姜领着过去擦净了小脸,桓帝见她眼圈红通通的,也觉不忍,突然想起下午送上来的玉心,于是吩咐道:“把下午的玉拿出来,跟玉器坊的师傅说清楚,朕等着要,打两只小玉兔明天送上来。”
“啊!”候全没大反应过来,不知道皇帝怎么无故心血来潮了。
“啊什么啊?”桓帝不悦,挥手道:“去吧。”
“是。”候全赶忙点头,又问:“晚膳呢,要现在就摆吗?”
“等会儿。”桓帝点头,起身拉了云枝,“别哭了,皇帝哥哥先送你回去。”见韩姜也要起身,朝她笑道:“天黑了,你就不用跟着跑了,朕把她送到母后那边,等会回来跟你一起用膳。”
韩姜一怔,片刻后微笑道:“那好,我等着你。”
第三十四章 迷网
在举国上下欢庆之际,却一样有人高兴不起来,除了后宫的几名妃子各存心事,还有一个最为伤感的人,那就是失去爱侣的湖阳公主。虽然没有傅笙歌准确的死讯,但整整几月没有半分消息,人人都明白意味着什么,只是不敢在她面前提起。
湖阳公主并没有寻死觅活,也没有整天以泪洗面,只是淡淡的,不再有昔日朝气鲜亮的色彩,整个人都安静了下来。面对女儿的状况,太后也只能是莫可奈何静候,女儿不去提起那个人,自己也不提,仿佛世上根本就没有傅笙歌一样。只是偶尔与双痕单独说话,才忍不住叹气,“如果可以,宁愿伤心难过的人是自己。”
双痕不好多说什么,也不愿勾起太后的烦恼,转了话题,“听说玉邯夫人病了,凤将军才告了假,毕竟傅校尉的事对她打击太大,只怕是病得不轻。”
“她只养了这么一个儿子,怎么能不伤心?”太后轻叹,望着窗纱出神半晌,“凤翼的年纪也不小了,今后大概也不会要孩子,夫妻二人今后膝下空虚,他的心里也一定不好受。”静了一瞬,“前段刚配了几盒保神定心丸,再找点上好的药材,不用说是我的意思,回头让云琅转送给凤翼好了。”
“好,奴婢懂得。”双痕应声,起身出去吩咐了人,回来时顺手往香炉里洒了两把沉水香片,在小杌子上坐下,“对了,那个什么无影门的事情”她凑近了一些,“不是都过去快一年了,怎么还没找到具体的人?”
太后曼声道:“找不着也不奇怪,谁会把关系身家性命的消息抖出来?纵使不是为了沈义山夫妇报仇,总归杀人越货也是有违大燕律例,用不着一一细查,这种组织就应该彻底清除!”转眸看向窗外,似乎要透过层层重重的朱红宫墙,“我只是挂念忻夜,只要他平安无事就好。”
“娘娘放心,都已经调到云将军身边去了。”
“是啊,也只有让云琅替我好好照顾他。”太后轻合眼眸,掩去眸中深处的无可奈何,“忻夜留在宫中一日,便就多一份危险,即便我见不着他心里难过,也不想让他身处险情当中。”
太后的这番良苦用心、内心纠葛,晞白自然无从得知,接到调动的旨意后,也没有过太多的想法。他将这一切归结于云琅,自己曾经救过小郡主,又是他亲手从战火中带出来的人,所以才会待之与他人不同。
苏拂私下偶尔提过一两句,“云将军似乎很看重你,除了关照提拔,平时对你也很和蔼可亲,像是自家长辈一般关心。”
“嗯,云将军待我是很好。”晞白淡笑,不光云琅对自己关照有加,连乐楹公主也是非常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送回小郡主,自己都觉得有些受不起了。”
二人相处时间长久,越发默契,苏拂不大像最初那样爱戏谑人,晞白也更加能听懂她话里的意思。日子过得平淡温馨,树梢的绿叶从翠绿变成了枯黄,天空秋意渐浓,很快就是中秋佳节了。
中秋前夕,苏拂意外的收到了一封急信。
江南苏家急信,苏老爷子年迈病重、难以持久,想在临终之前,见一见自己从未谋面的亲孙女。当初药圣苏一心被父亲逐出家门,带着妻子漂泊江湖,而后生下女儿苏拂,可以说早就和苏家断绝了关系。苏拂将信纸递给晞白,轻笑道:“他们从不曾承认我娘是苏家儿媳,也不认我是苏家女儿,过了二十年,这会儿倒是想起我来了。”
晞白微微沉默,良久开口,“你父亲在外面被人杀害,对老爷子一定打击不小,如今老人即将过逝,还是去看一看吧。”末了,补了一句,“苏苏,我陪你去。”
苏拂一直低着头没有回答,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晞白以为她是不愿意,正要说话却见她抬起头来,嫣然一笑,“不论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你都一定会陪我去吗?”
晞白心口微微跳动,那温柔的笑容让人心底生出柔软,轻轻握起纤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