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亲王?”水杉面色微动,“不用管他。”
半晌,水杉和覃曦到了明前楼,在后面择了个清静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壶茶水,默默品着,等待着明前楼的文客前来揭题。
揭题的文客上前来,水杉只用余光略瞥了他几眼,也不像平日一样定睛看着那题板,似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覃曦在旁看着水杉,淡淡微笑着。
文客揭了题,是一片空白。这一日没有新题,全凭在场众人自由发挥了。
覃曦笑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没错。”
水杉合上了扇子,“那当然,我从小就是个商人。”
众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跃跃欲试。水杉环顾四周,果然见鄞亲王府的小姐莫湮正坐在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静静抿着茶水,仿佛不经意般地扫视着四周的人们。同时,他也看见了谦亲王拓跋炜,拓跋炜是坐在最好的位置。他还看见了另外一个熟悉的背影,着一身藕荷色裙子,头簪淡蓝色绢花的纪筠熙——这他没想到。
时候差不多了,水杉站起身来,对题板前的文客道:“既然今日无题,不知阁下可介意在下提一个?”
那文客点了点头。
水杉道:“在下记得,从前有过一题,皮之不在,毛将焉附。想必上一次,各位聊得也不甚尽兴,不如我们今日重提此题,阁下以为如何?”
那文客的话接的倒是快:“那么这位公子定已是心中有数了,就请公子动笔吧。”说罢,他递上了一支小指粗的大狼毫。
水杉丝毫没有犹豫,即刻便挥笔成诗。
旅谷萧杀木凋零,
自古余恨意难平。
惜时钟鼎犹益盛,
门下空闻鹧鸪声。
写罢搁笔,水杉一言不发,回到方才的座位坐下,静观着众人的反应。
他落笔之时便已有人开始交头接耳。不用细听也知道,那些人是说他提前准备好了诗篇,就是为了来出风头的。也有人认得水杉,便觉得水家的嫡出大少爷也不过如此。水杉只是浅笑。他今日就是为了来此出风头的,莫说今日无题原本就是他买通文客的杰作,就是很久以前那道“皮之不在,毛将焉附”的题,都是他出的,那些人还是没能想到根上去。
覃曦低声道:“你给京城的文人留下这种印象总也不好。”
水杉苦笑:“那又有什么关系,在影儿眼里从政的是什么形象,在大部分文人眼里也是十有□□,今日的情形,总不会比那个更坏吧。”
此诗意味浅显,不难看出是写望族兴衰。不过,更有不少沉默的人看得分明,此诗,有所指。
莫湮霍地站了起来,紧紧握着手中的手绢,身形微微一晃,好在旁边的侍女扶住了她。她是水影的闺中密友,自然也识得水杉。她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望了水杉一眼,无言,胜似千言。
水杉朝莫湮微微点头。
转瞬之间,莫湮已丝毫没了方才略略失态的样子,也大方地朝水杉微笑点头,随后坐下了。
水杉看着莫湮的背影,赞道:“果然是名门之后,大家闺秀,举手投足,坐怀不乱。”
覃曦没回话,只是微笑。
水杉又看向纪筠熙的背影,眼中却是一缕惆怅略过。
此后,文人们再写出的诗篇,水杉也没再关心,包括拓跋炜,他也没关心。
这一日的文人集会还没有结束,水杉和覃曦便离开了。
水杉偶有兴致,在门前的石桌处逗留了片刻,略略阅览着文人们留下的墨宝。
“少爷你看,这首倒是有趣。”覃曦略触水杉手臂,“只有两句,看起来,似乎两句也没有什么关联。”
水杉不语。覃曦察觉异样,叫了一声:“少爷……”
水杉自从目光落在了这一张上,就再没有移开过,竟还忍不住取了这张纸拿在手上,细细阅读。
覃曦大约也看出了端倪,遂沉默了。
逸少文章逍卿笔,
卿自独唱越人曲。
区区两句而已,以仄声结句,应是没写完,也没有留下署名,只在第三行处,留下了一个墨点。
王羲之,字逸少。逸少文章逍卿笔,便是李逍卿所临王羲之的《兰亭序》。而越人歌,也不觉在水杉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和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放下那张纸,手中竟有余香留下。先是雏菊香,再是蔷薇香,最后是桔梗香。若即若离的混合,初让人身心愉悦,后又有一丝苦涩。除了冷怀轩,何处能调的出这样的香料?
那幅字,原来就是她赠的。
刹那失魂,水杉怔住了,不禁喃喃自语:“竟让我……找到了她。”
良久,他转身离去,将那带着幽香的笺扣了过去,离开了明前楼。
纪姑娘,原来你是为我再入京城,而我,竟也是为了你……
莫湮是坐轿回的鄞亲王府。一路上她都沉默着,没有对平日里极谈得来的侍女说上一句话。她有时候很庆幸自己的命运,能长在鄞亲王府,没有经历过祖辈发生的变故;她有时候也感慨自己的命运,本是可以无忧无虑的年龄,却承袭了祖上留下的那个特殊的身份。
她在水杉离席之后离开,当水杉在门口的案几处逗留时,她就站在屏风后面看着。她清楚地看见他将一张只写了两行的笺子翻来覆去地读过,然后扣在了石桌上。
他离开了。她没忍住自己的好奇,上前翻开了那张笺子。那淡淡的香气让她明白,这两句诗出自一个女子之手,这个女子看似含蓄实则直接地表达了她的爱慕。而水杉,他看懂了。
但一路上莫湮并非是在想这些。
先是今日无题,再是水杉重拾旧题,挥笔题诗,出尽风头。其中满满的刻意,任谁都能察觉。然而这些都不是重点。在莫湮心中,这首诗本身足以令她忽略其他的所有。
他说的题是“皮之不在,毛将焉附”,而他题的这首诗……
旅谷萧杀木凋零,
自古余恨意难平。
惜时钟鼎犹益盛,
门下空闻鹧鸪声。
那首诗,莫湮只读了一遍就记住了。自她习诗词以来,就对这种写望族兴衰的诗词十分敏感,都是这样物是人非的意境,这一首,不算是最好的。况且,对于“皮之不在,毛将焉附”,这首诗,根本就不能扣题啊。除非……把这题和这首诗,连起来看。连起来看!连起来看……
那么,谁会是皮,谁会是毛?
莫湮进了府,下人们皆行礼,唤一声“小姐”。莫湮进了书房,朝坐在书桌前的鄞亲王拓跋煜施了一礼:“女儿拜见父王。”
拓跋煜淡道:“宿惜你回来了。”
“是。”
“坐吧。”
“宿惜”是莫湮的字,平日里水影也是这样叫她。
莫湮是鄞亲王拓跋煜的义女,鄞亲王府的小姐,三岁就在鄞亲王府了。虽然她身份不高,却是没人敢轻视她。
她刚刚进府的时候,拓跋煜叫她“宿惜”。此二字本应是“宿昔”,是为从前,过去之意。古时候便有曹子建之诗“宿昔秉良弓,楛矢何参差”,又有张九龄“宿昔青云志,蹉跎白发年”,更有杜工部“宿昔青门里,蓬莱仗数移”。拓跋煜又改“昔”为“惜”,希望她能惜取眼前。
与旁人不同,她的名字却是她后来自己取的。“莫湮”,倒过来读就是“湮没”,她说,她会被湮没在历史的长河当中,不会留下任何波澜。
拓跋煜问:“你今日匆匆来找我,可是遇到什么事了?”
“父王。”莫湮上前,取了一支细狼毫,在纸上落笔,录了那首诗下来。写罢收笔,俱是蝇头小楷。
拓跋煜读罢,徐徐放下这张纸,语重心长道:“虽然你从小我就告诫你,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不能忘了你家族的历史,可你也不必如此草木皆兵。这世上写望族兴衰的诗多了。”
“可女儿觉得,这首诗有所指。”莫湮遂把这一日在明前楼的见闻都说了。
“水杉?”拓跋煜沉思,“近来,他倒是常显露锋芒。”
“是……他是……隐竹的哥哥。”莫湮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
拓跋煜看着莫湮,问道:“你是觉得……他所指的是靳府的旧事?”
“那……父王怎么看?”莫湮低低问了一句。
“我倒觉得……”拓跋煜若有所思,“他的格局,恐怕不止如此。”
“那……父王觉得,此诗之中,何谓皮,何谓毛?”
拓跋煜意味深长道:“我倒觉得,他写的,既有所指,又无所指。我准备……替皇兄会会他。”
莫湮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父王是认为,他想通过女儿的眼睛,让您看到这首诗,让您……注意到他?”
拓跋煜没理会,只道:“这段日子,你便当做此事没有发生过。你去找影儿的时候,也不要提起此事。”
“女儿知道了。”莫湮点了点头。
见拓跋煜沉默,莫湮遂行了一礼:“父王,那女儿告退了。”说罢退了出去。
拓跋煜看着水杉的诗句,似笑非笑地说:“很久……没有遇上这么有意思的事了。”
☆、险中求胜
钟离准没有在京城逗留太多时日便决定启程回扎托了,钟离冰自然而然地便说要同他一起去。四月上旬的时候,他们告别了水府一众人,离开了京城。
才一出了京城,便见一个人影从道路侧面闪过,在马蹄下跌到。钟离准眼疾手快,拉住了钟离冰的缰绳,好在他们才刚出了城,骑得也不快,面前跌到的人毫发无损。
钟离冰跳下了马,辨认出了面前人,遂喜道:“浣娘姐姐,怎么是你!”
浣娘抬起了头,认出了钟离冰,才终于略平静下来,可依旧是难掩双眸当中流露出来的恐惧和惊惶。
钟离冰陡然警惕:“有人追杀你?”
浣娘匆匆道:“我不想连累你们,我要走了。”
“姐姐!”钟离冰冷冷一笑,“今日,给我一个报答你的机会。”说罢,她拉住浣娘的手腕,将浣娘掩在身后。
追杀的人转眼便至,有三个。竟连蒙面都省了,直接以真面目示人。钟离冰暗笑,对方可真是大意,以为杀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就是志在必得么?
为首那人道:“你以为躲在旁人身后就能幸免了么?”
浣娘看着那三名杀手,瑟瑟发抖。
钟离准笑着低声宽慰道:“姑娘放心吧,这样的人,阿逆一个人打十个都不是问题。”
“真……真的?”浣娘不置可否。
“对啊!”钟离冰回过头,挑了挑眉毛,“莫说打十个,打二十个也不是问题啊,姐姐放心吧。”说罢又看向钟离准,“阿准哥哥,你可千万不要出手啊,我怕跟这种人动手,损了你的名声啊!”她故意提高了声音。
“好大的口气!”为首那人已有一丝愠怒。
钟离冰朗声道:“姐姐于我有恩,我今日保她一命,还望各位给个面子。否则……”她举起了元戎弩,“我这十箭,就算闭着眼睛,也总能有三两箭是命中的。夜罗刹下的毒,连这位景大夫,可都不一定能解得了。”
三名杀手开始有了些许忌惮。夜罗刹可是在皇帝万寿节的宴会上被特赦的人,不是一般的贼。
但是,他们还是没打算放弃。毕竟,没有多少人见过夜罗刹的真容,是不是鱼目混珠,也未可知。
“逼我出手?”钟离冰面上带着挑衅的笑容。
“够了!”这时候,钟离准冷着脸上前来,“如果夜罗刹的身份不够保这位姑娘一命,伊赛大王爷的身份,够了吗?”说罢,他亮出了他随身的匕首。
浣娘愣住了。钟离冰也愣住了。那三个人也愣住了。
然后,那三个杀手走了。
浣娘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浣娘姐姐,他们走啦!”钟离冰拍拍浣娘的肩膀。
“多谢救命之恩!”浣娘忙躬身行礼。
“姑娘不必多礼。”钟离准扶起了浣娘。
钟离冰笑道:“阿准哥哥,我给你介绍,这位姐姐姓景名浣娘,医术很是高明,我跟你提过的,就是她当初救过我一命。”俄而她又对浣娘道:“浣娘姐姐,我知道你的师承啦!”
浣娘淡道:“那还请你不要对旁人提起。”
听了钟离冰和浣娘的对话,钟离准恍然大悟。景雨浣……景浣娘……怪不得阿逆说,她知道了浣娘的师承。钟离准遂恭谨地朝浣娘抱拳行了一礼:“多谢尊师救命之恩。”
浣娘低眉:“公子客气了。”
钟离冰从包袱中掏出一个小包递给浣娘,“浣娘姐姐,此去一别恐难有相见之日。这包迷药药效强烈,大约能暂护你周全。我知道医者仁心,不过你也要为自己考虑。”
浣娘道:“多谢了。”随后辞别二人而去。
钟离准和钟离冰也终于跨上马,继续踏上了行程。
“阿准哥哥,凭什么你的身份就比我的身份更重啊?”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你亮你的身份干什么!还嫌你的麻烦不够多么!”
“不会,他们会投鼠忌器。”
“人家一心不想让你活,还忌惮你什么身份?”
“此一时彼一时也。”钟离准故弄玄虚。
“为什么?”钟离冰追问。
钟离准又是故作高深:“你不是不感兴趣,不让我告诉你么?”
钟离冰竟还真吃了这一套,扯着钟离准的袖子追问:“到底是为什么,你说啊!”
钟离准慢条斯理道:“因为现在我已经知道幕后主使是他们,我也没指望这次来京城的行程能瞒得住他们。既然他们已经知道了,定不敢公开与伊赛为敌,他们可是巴不得我好好活着。”
“你就那么有信心?”钟离冰挑衅着问。
钟离准的推测一点也没错——如果人人行事都只权衡利弊而不带意气的话。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纵是躲避及时,钟离冰的手背被一支飞镖划破了。她忙垂下袖子挡住了手上的伤口,登时警惕起来,嘴上却是打趣道:“阿准哥哥,你看到了吧,有时候,你算得也没那么准。”
钟离准翻身下马,才要用手拾那支飞镖,便被钟离冰出言喝止:“别用手捡,小心有毒!”
“你没事吧?”钟离准转过身。
“我没事!”钟离冰笑道,“躲开啦!”
“小心!”钟离准飞身过去,将钟离冰扑倒在地。从钟离冰身后飞过来的那一箭擦着钟离准的耳尖飞了过去。
钟离冰抬起头来,正撞上钟离准的目光,便忙看向了别处。两颗心都跳乱了节奏。钟离冰第一次觉得,阿准哥哥的胸膛,竟是这般炽热。
紧接着又是一箭飞来,钟离冰双臂一用力,带着钟离准滚到了一侧。
二人回过神来,弹跳起身,背对而立,向外防御。□□从四面八方飞来,钟离准拔剑相迎,腕上左翻右转,钟离冰舞着袖子,将面前的箭全部挡开,不一会儿,箭就在四下插了一地。
钟离冰渐渐觉得力不从心,用剑撑着,跪了下去。
“阿逆你怎么了!”钟离准转过身,扶住了钟离冰的肩膀。
“我没事,昨晚没睡好而已。”钟离冰强颜笑道,“你别走神啊,你还要保护我呢。”
箭雨停了,周围登时烟雾四起。钟离准陡然警惕,用袖子掩住了钟离冰的口鼻。钟离冰扯开钟离准的袖子道:“水!用水浇!”
钟离准会意,即刻解下马背上的两个水壶,将水向四周洒了出去。水雾落地,迷烟散尽。
钟离冰低声道:“杀手不会这么久不现身,他们既然不现身,说明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