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你记得回来参加我的婚礼。”
“一言为定。”
“黄信。”这一日拓跋烨处理完政务,伸展了一下身子,叫黄信过来。
“奴才在。”黄信面上带着笑,俯身回了一声。
“你说……”拓跋烨端起茶杯,晃了晃这半杯茶水,“那日酒水里的剧毒,就这样一小杯下去,是不是只消片刻,就……”
“皇上。”黄信适时地打断了拓跋烨,“您今日,在哪位娘娘宫中歇息?”
拓跋烨没有理会黄信,反而续道:“这个毒真如传言中所说,没有痛苦?”
对于黄信来说,拓跋烨的反应在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黄信没有正面回答,只道:“伊赛王对皇上有异心,死有余辜,皇上何必去关心这毒是否有痛苦?”许多年来早已练就了这说话的功夫,他几乎每一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
拓跋烨若有所思地放下了茶杯,用手指轻敲着桌子,“如果朕说,伊赛王没有异心,他从来都是相信朕的呢?”
“皇上……说笑了。”黄信满脸堆笑。
黄信在宫中这么多年,更是在皇帝身边这么多年,早就成了精了。皇上和伊赛王的关系,他不是不知道,但是他守口如瓶,从未对旁人提起过。宫中的生存之道,聪明固然是重中之重,可许多奴才都忘记了,在这宫中只能忠于那唯一的一个主子,就是皇上。但黄信心里一直跟明镜儿似的,只有忠心,才是生存的根本。
黄信记得,那日皇上吩咐,如果伊赛王出来的时候好端端的,那就恭恭敬敬地送他出宫,如果出来的是一具尸体,那就入夜时暗中将他的尸首交给伊赛长王子。
那一日,黄信看见伊赛王从仁昭宫的宫门出来,宫门从他身后缓缓关上,伊赛王的面上带着一种安详的笑容。然后,伊赛王倒下了。当黄信去探他的鼻息时,已然气息全无,颈间的脉搏,也没有了。他死了。所以,入夜后,黄信将伊赛王的尸身交给了伊赛长王子。
“那日……”拓跋烨笑了笑,“我递给他一杯酒,他接过来,一饮而尽。然后,他把另一杯也一饮而尽。他对我说:‘请皇兄恕罪,臣弟贪杯。’呵呵,真是贪杯!”
黄信笑道:“皇上,您今日没喝酒,怎么却也醉了?”
拓跋烨愣了片刻,指着黄信的鼻子笑道:“你个老东西!”
黄信不懂声色,续问道:“皇上,今日,去哪位娘娘宫里?”
“去淑妃宫里把。”
黄信将拂尘一甩,仁昭宫回荡着一声“皇上起驾——”,很快,便也安静了下来。
☆、并辔同行
果不其然,钟离冰欣然决定与钟离准一同上路了。倒是因为没有见到钟离凝,左右为难了半日,可想了想,觉得日后见到阿凝姐姐的机会还很多,便也罢了。
离开扎托之前,他们还专程去拜访了达伦迟,才终于算是把钟离冰袖箭当中的七支箭补齐了。
钟离冰顽笑道:“我就知道,早晚有一日,你也得踏上江湖这条不归路。”
钟离准摇摇头,无奈笑道:“什么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与旁人不一样。”
“那你倒是说说,我说出来更好,还是旁人说的更好?”钟离冰不依不饶。
“那自然是……”钟离准故作深沉,“不分伯仲,各有千秋。”
“你有什么打算?”钟离冰话锋一转。
钟离准摊开双臂,“跟我相比,你是老江湖,你有何见教?”
钟离冰一本正经道:“你有什么主意且说与我,让我看看你是否够有远见。”
钟离准倒是还真接钟离冰的招,顺着她的话道:“我决定去见钦彣兄,你意下如何?”
“你……要去见表哥啊……”钟离冰喃喃念叨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钟离准道:“有些事情,还是该当面说清楚。”
钟离冰思索片刻,遂道:“也对,有些事情,是该当面说清楚。”想到此处,便也觉得明朗了许多。
半晌,钟离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阴阳怪气地嘟囔着:“我现在可打不过他,你就好自为之吧。”
钟离准潇洒地一笑:“放心吧,我武功虽然不及他,可也不至于让他占了太多便宜。”
“你可莫要托大了!”钟离冰哼了一声,“上次差点丢了性命,倒让我哭得直要背过气去了。”
“过去的事,莫要再提了。”钟离准淡淡摇头。
“你说!”钟离冰抖了一下马缰,横在了钟离准面前。钟离准重伤之时钟离冰顾不得多想,后来思索便觉蹊跷,二人的武功她都见识过,虽然钟离准不及水彧,可总不至于悬殊至此,险些连命都丢了。今日既然提起了,就非要打破砂锅璺到底不可。
“你别闹,要跟我比马术么?你比不过我。”钟离准挑了挑眉毛。
“我不管。”钟离冰翻身下马,横卧在了钟离准前面,若是钟离准再策马向前一步,就必要踩到她身上了。
钟离准无奈,也只好跳下马来,拉住钟离冰的手臂,一把将她拉了起来。钟离冰力气远不及钟离准,在他手中,轻得像一片叶子。可钟离准才松了手,钟离冰又抱着双臂,双腿一卸力气,再次躺倒下去,口中念叨:“我的骑术是不如你,可若论这磨人的功夫,你可不及我万一。”
钟离准索性抱起了双臂,“既然如此,那我可不管你了。现下入了春,万物复苏,听说这沙地里有一种小虫子,会随着沙子一同流入你领口当中,令你奇痒难忍,却如何都除不去,用眼睛也看不见。除非是用沸水清洗了身子才行,可这样一来,自己非得褪一层皮不可。”
“干什么干什么!”钟离冰双臂用力,便弹了起来,急忙掸去了自己身上的沙子,又不住往钟离准身上蹭了蹭。虽是将信将疑的,可这种事情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哈哈哈……”钟离准一跃上马,大笑起来,“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你会折在我的手上!”
“讨厌!”钟离冰自觉无趣,也只有翻身上马,继续前行了。
这话断然经不起细想。钟离冰没少来过大漠,前前后后加起来,在扎托住的日子,都差不多要有一年了,在沙地里打滚也不知多少次了。长这么大,钟离准可从来都没有这样诓过她,不过是为了哄她继续走而已。想到此处,越想便越是气不过,索性偏过头去,再不给钟离准正脸看了。
到了晌午时分,钟离冰依旧是不理会。钟离准用随身携带的干粮逗引她,她只是一把抢了过去,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歇息了片刻他们便继续上路,下午的时候,钟离冰还是一句话都不说,任凭钟离准如何向她赔罪,如何逗她开心,她都不吃这一套。
黄昏时分,太阳西斜,眼看着便要入夜了。钟离冰还是一言不发。
夜里,钟离准和钟离冰并肩躺着。钟离准指着天上的星星,没话找话:“那个,是角木蛟。那日你问我,我不知道,回去以后特意又看了星谱,才想起来。”
钟离冰翻过身去,给了钟离准一个背影。
“阿逆……”钟离准躺平了身子,望着天空,“那日我和钦彣兄交手,我们都拼尽了全力。在最后一招上,他拼着要受我一掌肝胆俱裂,也要出招进攻。这种拼命的打法,终究只会两败俱伤。最后,我硬着头皮将掌上力道收了五分。他伤的,应也不轻。”
钟离冰依旧一言不发。
“阿逆……阿逆……”钟离准叫了两声。
钟离冰还是一言不发。
听到钟离冰均匀的呼吸声,钟离准自言自语道:“睡着了……”
阿准哥哥只用了五分力,可是表哥……却是尽了全力。
钟离冰没有睡着,方才钟离准所言,一字不落地飞入她耳中。她久久不能入睡,直到身畔,传来了钟离准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他们继续上路。钟离冰突然说:“你带钱了么?”
“带了。”钟离准不知所以。
“达兰的葡萄干很甜,你买给我吃。”钟离冰不假思索。
“好。”钟离准爽快答应。
钟离冰大袖一挥,“昨天的事,原谅你了。”
钟离准笑道:“我就说过,阿逆从小宽宏大度,不拘小节,断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记了仇了。”
此言一出,钟离冰登时便没了气性,只哼了一声,便也罢了。
在离开扎托的第三日上,他们到了达兰答通的城门,依旧是排着队等待筛查,长长的队伍任谁看了都不觉要烦心。
钟离准不以为意,拉着钟离冰的手腕道:“走,我带你到前面加塞儿去。”
钟离冰漫不经心道:“又要给人家看你的匕首啊?”
钟离准道:“不给他们看这个,他们怎么知道伊赛长王子又入关了?”
听罢此言钟离冰会意,这第一个“他们”和第二个“他们”并非是同一个“他们”。片刻她会心一笑道:“现在可应该是‘大王爷’了。”
“不错,是大王爷。”钟离准耸了耸肩。
如上次一般的,钟离准到了那守兵面前,暗暗朝他递了个眼色,亮了匕首出来,那人便恭恭敬敬地让他和钟离冰先进去。
钟离准长叹一声:“进了这个大门,可就随时都会有人追上来了。”
钟离冰心不在焉道:“反正他们要杀的是你,又不是我。你先去给我买葡萄干。”
“好吧。”钟离准又耸了耸肩。
关于水彧的行踪,钟离准问过钟离冰,钟离冰只说不知,她也确是不知。谁会知道水彧会在何处做杀人的生意,谁又会知道他什么时候不做生意,谁又会知道他不做生意的时候想去什么地方。
钟离冰只随口说了一句:“你上次进京城的时候不是还没去舅舅家么,那咱们此番就去京城好了。”
“好。”钟离准爽快地答应了。
“你这么快就答应了。”钟离冰不置可否。
钟离准道:“你我之间,你才是江湖前辈。”
钟离冰不接话,只道:“你进城进得这般高调,当心人家识破了你的阴谋。”
钟离准打趣:“我倒还没有带着马兄们来呢。我从前可是答应过它们,早晚有一日带着它们行遍天下路,见识天下河山。”
“这倒当真是知交好友该有的作风,也不枉它们交了你这样的朋友。”钟离冰点了点头。
钟离准续道:“我们入了关,倒也不怕引不出动手的人来。这几日我思来想去,若是有人想对伊赛动手,要么是制造内忧,要么是制造外患。现下内忧这一条行不通,他们说不定会想方设法惹得伊赛和□□相互怀疑,如此这般更是事半功倍。”
“那你说是什么人不想让伊赛如意呢?”钟离冰顺着钟离准的话说了下去。
“容我……想想……”钟离准陷入了沉思。萨顿没有这样的能力,除了萨顿,还会有什么人与伊赛有利益冲突,是什么利益冲突?如果想明白了是缘何冲突,那这幕后主使,也就迎刃而解了。
这些在□□大国周遭的小国,没有哪一个有能力在□□的境内大动干戈,这股力量,必定是隐藏在□□之内的一股力量。可钟离准对□□的权力中心一点也不熟悉。莫要说钟离准和钟离冼,便是钟离珏,怕也看不清楚。时间毕竟已过去了二十年有余,朝廷的势力早就重新分配,那时候谨亲王和谦亲王还不过都是小孩子,右相管子谟也还是黎州总督,没有现在的羽翼。
“阿准哥哥。”钟离冰叫了一声。
“嗯。”
“我可要先说好了,你若是有了什么猜测和分析,放在心里就好,不必告诉我了,反正,我也不感兴趣。”
“好,我知道。”钟离准无奈地摇了摇头。
“吁——”钟离准轻喝一声,跳下了马。
“怎么了?”钟离冰陡然警惕。
钟离准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地上仔细听着。半晌他起身,“没想到我们才刚刚入关,他们就得到了消息,消息还真是灵通。”
“你确定是追兵?”钟离冰不置可否。
钟离准会心一笑,“你放心吧,什么样的队伍,马蹄声是什么样,我还分得出来。你若是想用毒就用吧,不会认错了的,别下死手。”
“那我们打得过吗?”钟离冰又问。
“打不过。”钟离准如实道,“但是我们得想办法抓个活的。”
“还有多远?”
“不足百丈了。”
钟离冰想了想道:“那我们……只能放几箭就跑了。”
“好吧。”钟离准不知钟离冰准备放怎样的几箭,却知她如是说定是心中已有了计谋,遂一拉她的手臂,一同腾空而起,落在了树枝上。
虽然钟离冰的轻功比钟离准高,但是她倒也乐意让钟离准拉她上去,还省了不少力气。
转瞬之间杀手既至,钟离冰举起了元戎弩来。
训练有素的杀手往往故布疑阵,短时间内看不出谁才是头领,若是想要“擒贼先擒王”也不甚容易,钟离冰索性也不瞄准,朝着队伍当中连射三箭。只听得“嗖嗖嗖”三声,一箭落空,两箭射中。那队伍当中两人相继坠马,不省人事。
既已出了手,随之而来难免就是位置暴露,二人从树上落下,稳稳落在马背上。钟离准拍了一下钟离冰的马,喝道:“你先走!”
钟离冰一抖缰绳,头也不回便策马而去。她相信钟离准能够脱身。
才是转身的工夫,便有许多箭朝钟离准飞来,钟离准双臂一挥,将飞来的箭击落。先动手的几个人首当其冲,中了钟离准几掌,一队人略乱了阵脚,钟离准趁着空当跨上马去,也朝着密林深处奔去。
不一会儿便不见了身后追兵的身影,钟离准追上了在前面策马的钟离冰。
钟离冰问:“怎么样?”
钟离准眉头微蹙:“不是很乐观,现在咱们一直在往野外跑,约莫甩不掉他们。”
“哎呀!”钟离冰用拳头捶了捶自己的头,“早知道就应该顺着官道跑,进了城他们也就没办法了。”
然而,不管再说什么都为时已晚,看着跑的方向恐怕是越来越偏僻了。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本就很难甩得掉追兵了,面前偏生是遇到一个湖泊,左右望去不见边际。若是沿着湖跑,并无二致,还是甩不掉。
说时迟那时快,钟离冰急中生智,跳下了马来,也拉着钟离准下了马。她扬起马鞭朝两匹马身上各抽一鞭子,两匹马便分别朝两边跑了出去。
“闭气!”钟离冰大喝一声。
钟离准也来不及思考,听到钟离冰高呼,下意识地便闭了气。钟离冰飞起一脚,踢在钟离准腰上,钟离准猝不及防,落入了湖中,水花溅起了三尺多高。
钟离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阿准哥哥,对不住了,但愿不要把你淹死啊。”说罢她也跟着跳入了水中,朝钟离准游过去,抓住了他挣扎的双臂。
钟离准不会水,乍一入水不知所措,若非钟离冰提前要他闭气,恐怕水早就呛进了肺里。现下钟离冰拉住他双臂,他停止了下沉,才终于平静了下来,尝试着睁开了眼睛。才睁了眼睛便觉水流入眼中,倍感不适,定睛看去,面前钟离冰正用眼神示意他不要乱动。
在追兵追到湖边的时候,湖面才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钟离冰靠着湖岸,听着岸上的动静。众杀手停了下来,似在搜寻着什么。钟离冰不禁后悔,方才应让两匹马向同一方向跑,现下两匹马分有两道脚印,定是引得这群人搜寻查看,可他们可是希望那群人早些走了才干净。
钟离冰再看向钟离准,见他此刻双目紧闭,满面痛苦,气泡不住从口鼻冒出,眼看着便要坚持不住了。钟离冰见到此情此景是慌了神。她在十溪县生活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