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寿
水家的这个除夕,过得倒也算平静。
吃年夜饭之前,水云卿说的那一席话,令水云天一直记忆犹新。
水云卿说:“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阿逆此番若能逃过一劫,是她的造化;如若不能,那也是她的命。”
那夜守岁过后,众人都回房歇息去了。水影不知怎的,一直抱着双膝坐在角落里,抓着纱幔,瑟瑟发抖,久久不能入睡。
“小姐,你这是怎么了?”歆语见水影这般形容,不禁忧心,忙取了外衫来给水影披上,“方才不是还高高兴兴的么?”
“歆语!”黑暗之中,水影握住了歆语的手,“表姐已经一个月没有消息了,你说……表姐她会在哪啊?她会不会……已经出事了?”
“不会,不会。”歆语极力抚慰水影,“小姐安心睡吧,表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况且她武功又那么好,不会有事的。”
“歆语!”水影抓住了歆语的衣衫,默默落下泪来,“我好害怕,姑姑和姑丈都那么平静,我更害怕。自从那年表姐跟大哥一起回来以后,每一次表姐离开,我都希望她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可是她每次回来,我又是打心眼里高兴。我从小就和表姐一起玩,我们画画,我画工笔,她画写意,我们还下棋,我每次都故意让她,可是她从来都看不出来,后来,她下得越来越好,才发现我一直都是让她的。她还总给我讲市井里有趣的事,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表姐问我在不在乎她是个贼,我不在乎……我一点也不在乎,可是……可是我希望大哥他在乎……可是……可是……表姐这次可能真的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我害怕,我好害怕……”
“小姐别怕。”歆语轻抚着水影的后背,“小姐别害怕,表小姐没事,表小姐……永远都不会有事。小姐睡吧。”
水影哭得昏昏沉沉的,哭累了,也就沉沉睡去。歆语便一直陪着,也没合眼。
不知不觉,已是丑时了。钟离珉和水云卿也没睡,他们漏夜策马去了城外的巉元府。果然,他们要见的人——荣亦非也没睡。
荣亦非靠着院子里栽着的一棵百年古树,“你们倒也真会选日子。”
钟离珉和水云卿双双行了一礼:“晚辈见过荣前辈。”
如今荣亦非都已是花甲之年了,但是他内力深厚,又无忧心之事,是以到了现在,除了两鬓微白,一头黑发还与年轻人无异。
荣亦非回礼:“不敢。都熬到了这份上,你们也都是江湖前辈了。”
钟离珉微微一笑:“前辈,我们曾相约二十年后再战,今日我来赴约了。”
荣亦非转过身去,挥了挥手道:“算了吧!今日你我倒可以喝一杯,至于交手,还是改日吧。今日你不能心无旁骛,我觉得打得不过瘾。再说,若是误伤了你夫人,我可是难辞其咎。”
水云卿上前福了一福道:“前辈当年的救命之恩,还未当面道谢。你们上一次交手,我未能有幸一睹,这一次不能再错过了。”
荣亦非道:“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了。我去拿酒。”
“前辈请留步。”钟离珉上前一步,“没动过手,你怎么知道我一定心有旁骛?”
“好吧。”荣亦非终于转过身来,“那就试试。”
然后,他们交手了。两人都不带一丝杀气,却都是尽了全力。两人之间再没有了利益的冲突,这一次交手,打得是酣畅淋漓。
这一场深夜的对决,旁观者就只有水云卿一人。后来,元帮有许多人捶胸顿足,遗憾自己错过了这场近在咫尺的,几乎可以代表这个江湖最高水平的对决。
水云卿笑问:“胜负几何?”
钟离珉道:“谁也没胜,谁也没负。”
荣亦非摇了摇头:“非也,这次是我输了。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可以心无旁骛,可见你习武的境界,已经今非昔比。”
钟离珉道:“前辈过誉了。”
荣亦非上前了两步,拍了拍钟离珉的肩膀,盯着他的双眼道:“恐怕要让你失望了,你最想知道的事,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要提醒你,二十年前的事,还没完。”
这一年的京城是格外的热闹。除夕的时候热闹过了一番,还未及十五,一月十一日的时候便是当今皇上拓跋烨的四十五岁生辰,是万寿节了。这逢五的万寿节,比平时的还格外隆重些。
这一日晨起收拾停当,钟离珏和钟离准便进宫去了。他们随着太监的指引往齐云殿去,在过御花园的时候与塔丹遇上,彼此之间微微点头致意也便罢了。
隔着御花园的松树林,一个如火焰般耀眼的红色身影从钟离准眼前闪过,钟离准不禁停下了脚步,皱了皱眉头,喃喃道:“阿逆……”
“王子殿下……”小太监躬身在旁催促了两声。
“小准。”钟离珏拍了一下钟离准的肩膀。
“父汗。”钟离准回过神来。
小太监忙道:“大汗,王子殿下,该走了。”
钟离准问:“方才过去的红衣女子是谁?”
小太监笑道:“那是婧嘉长公主府的舞女,今日皇上寿宴要领舞的。听说这是婧嘉长公主特特献给皇上的,今日长公主还要抚琴助兴。奴才还听说,这舞女,生得像天仙一样。”
钟离准道:“原来如此。小王想要出恭,敢问公公东池何在?”
小太监遂指引了茅厕的所在,钟离准道:“父汗,我去去就来。”随即快步离去了。
钟离准在御花园中拐了几拐便停下了脚步,迎面走来的便是婧嘉长公主拓跋瀮。
孝武仁皇帝时,为免与伊赛尤祂部一战,十四岁的拓跋瀮远嫁热托,被许给当时的尤祂部汗王尤祂速德拉济为妃。尤祂速德拉济不喜欢她,而他的儿子昌穆却喜欢她,所以速德拉济便把她许给昌穆为妃。他们育有一女尤祂贺懿黛。后来库卓部的汗王阿卓和率部反攻,统一了伊赛,肃淩皇帝就把这位皇妹接回了京城,赐婧嘉长公主府,封贺懿黛为郡主。如今贺懿黛已嫁给内大臣许鸿瞻,育有一女锦和翁主。
钟离准上前行礼:“伊赛长王子钟离准,参见婧嘉长公主。”
拓跋瀮淡道:“王子殿下不必多礼,宫中礼数繁多,还请王子殿下多加小心。”
“多谢长公主。”钟离准作了一揖。
“王子殿下还有事吗?”拓跋瀮不温不火道。
钟离准道:“小王确是有事相求。听闻长公主要在皇上的寿宴上抚琴助兴,那烦请长公主弹一首伊赛的曲子吧。”
“王子何出此言?”拓跋瀮不解。
钟离准道:“您府上领舞的舞女,想来应是跳伊赛的舞步更好些。”
“哦?”拓跋瀮笑了,“本宫自己府上的舞女,王子殿下怎么知道?”
钟离准道:“话,是说到此处了,小王告辞。”
才一转身,便见贤妃华嘉娴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迎面走来。在宫外早有人叮嘱过的,这些人钟离准都识得,遂行了一礼道:“伊赛长王子钟离准,参见贤妃娘娘。”
华嘉娴抬了抬手:“王子殿下不必多礼。”随后她又与拓跋瀮相互见了平礼。
拓跋瀮淡道:“贤妃嫂嫂,别来无恙。”
华嘉娴执着拓跋瀮的手道:“婧嘉妹妹,平日里你也不常进宫,也就是这逢年过节的,你我才得见一面。方才看妹妹和王子说得正当火热,便没过来打扰。这伊赛长王子一表人才,比之妹妹的女婿,又是何如呢?”拓跋瀮虽然比华嘉娴年长,却因为是小姑,所以华嘉娴称她一声“妹妹”。
拓跋瀮这半生历经风雨,对许多俗事都不看重。她一向看不惯华嘉娴,是以进宫的时候总是对她冷言冷语。华嘉娴自然也是抓住机会就要找找拓跋瀮的茬。
拓跋瀮道:“贤妃嫂嫂真是说笑了,我的女婿才貌如何那都不重要。至少他们可以常来我身边尽孝,左右我倒是极满足的。谁的苦啊,谁自己心里知道。”
华嘉娴一句话被噎住,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她的女儿安靖公主已然议亲,年后就要出嫁到遥远的滇西。日后若是情况好,也要两三年才见得一面了。
“老远就听见那么热闹,妹妹便也来凑个热闹罢。”徐倚扬也恰路过此处,便上前来。拓跋俪与她同行,便也跟着上前来。
钟离准转身行礼:“伊赛长王子钟离准参见淑妃娘娘、定平公主。”
进宫前钟离准便听太监讲过,昔日的徐淑媛如今已经育有一女,是淑妃了。
拓跋瀮和华嘉娴都与徐倚扬见了平礼,拓跋俪朝拓跋瀮和华嘉娴分别行了一礼:“俪儿给婧嘉姑姑请安,给贤母妃请安。”一系列请安过后,拓跋俪便眉飞色舞地对钟离准道:“王子,我早就听说你要来京城啦,好久不见。”
钟离准道:“公主殿下安好。”
华嘉娴也不想正眼看徐倚扬。徐倚扬进宫的时候才十八岁,只是个淑媛,如今位分倒还高了她半头,她自是心里不痛快。
徐倚扬笑道:“贤妃姐姐也就莫要再在此处耽搁了,若是误了宴会,可是对皇上不敬。”
“呦,这等罪过姐姐可担当不起。那我们走吧。”说着,她又执起徐倚扬的手,往齐云殿去了。
钟离准又朝拓跋瀮施了一礼道:“那小王就先告退了。”
拓跋瀮微微颔首。
钟离准这一趟假意出恭,至此才总算是结束了。只是那不经意的一瞥,他却不由觉得,那个舞女,就是钟离冰。如果真的是这样,阿逆她不会跳舞,那些轻柔的琴曲她一定踩不上乐点。而婧嘉长公主,虽然她当初不愿意嫁过去,可毕竟在大漠上生活了那么多年,那里早就已经是她的第二故乡。她应该愿意帮一个伊赛人,虽然……是假的。
万寿节的大宴开始了。这次宴会的盛大场面已然超出了钟离准的想象,也远远超出了他上次进京时参加的端阳大宴。这个宴会,可比传说中的鸿门宴还要盛大。当然上次也是。
钟离准不禁笑了。
“你笑什么?”钟离珏回过头低声问了一句。
“没什么。”钟离准摇了摇头,“是我想多了。”
“没事,不要乱想。”钟离珏拍了拍钟离准的肩膀。
“父汗。”钟离准对钟离珏耳语,“我刚才……看见阿逆了。”
“阿逆?”
可当钟离准再看向对面的时候,他发现他不只看见了钟离冰。从容走来在对面坐下的谦亲王身边的贴身随从,面熟的紧,而且还微笑着朝他点头致意。
钟离准也颔首回礼。对,方才那个朝他点头致意的人,就是水彧。
“彧儿?”钟离珏也看到了水彧。
“好像……真的是他。”钟离准点了点头。
于此同时,在那边,拓跋炜低声问道:“伊赛长王子,你认识?”
“他是……”水彧如实道,“我表妹的堂哥。”
水彧又看向了坐在钟离珏和钟离准旁边席位的萨顿新汗王迪洛帕依塔丹,二人相互点头致意。水彧低声道:“看来他真的当上了汗王。”
拓跋炜笑道:“萨顿汗王,你也认识?”
水彧道:“有过一面之缘。”
不过很快,众人的窃窃私语就被喧天的锣鼓丝竹声淹没了。这预示着,万寿节大宴开始了。
宴会一经开始,就随着司礼太监的主持,开始了众王侯和众大臣的朝贺。一般情况下,这至少会持续一个时辰。下面的众人全都是正襟危坐,待到司礼太监念到自己的名号,便上前拜见献礼。然而一些妃子已经仗着皇帝的宠爱,用手帕掩着面开始打呵欠了。
然而,钟离准对这些全然没有心情,他只等着长公主府里的舞女出来献舞的那一刻,等到了那一刻,便能印证他的直觉了。
水彧也全然没有心情。皇城里面很大,齐云殿离天牢还至少有一里地。自从踏入了这皇宫,他每一刻都在盘算,到底要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天牢,把嗣音带出来,而且不能给五哥留下任何解决不了的麻烦。
拓跋炜已经拜见过皇帝,献上了寿礼,便带着水彧回到了席位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水彧一眼,又看向了东南方向的一条小径。水彧会意,点了点头,看来那里就是通向天牢最近的一条路了,与他熟记于心中的地图并无二致。
现下没什么事情,拓跋炜索性开始自斟自饮,反正他仗着皇兄疼他,就是进了宫也一向随意。这种酒啊,平日里皇兄可不常赏他。
拓跋炜低声对水彧嘱咐道:“等一下你走了,就不要回来,我自会向皇兄解释。”
水彧点了点头:“多谢五哥。”
这一个多时辰,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转眼之间,婧嘉长公主拓跋瀮已经走上了红毯。
拓跋瀮先是叩拜了皇帝,念了贺寿词,随后道:“皇兄,臣妹不才,令府中的舞女准备了歌舞,请皇兄准她们上前献舞。臣妹亦会抚琴助兴。”
拓跋烨笑道:“今日高兴,还谈什么准不准的!”
拓跋瀮在琴前坐定,手指微动,只听“铮”的一声,奔放的乐音便从指尖流泻开来。果然是一首伊赛的曲子。
钟离准感激地将目光投向了拓跋瀮。
然后,就是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领舞的舞女了。
这支舞确乎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四周的九名身披彩衣的舞女步伐轻盈而坚定,围着中间那领舞的舞女连连旋转,就如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即将绽开在这宴会大殿的中央。
四周的九名舞女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直到,终于停下,再蹲下了身子。一直在中间俯下身子等待的领舞者,终于渐渐露出了身影。不只是钟离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中间的领舞者如火焰般起身,张开了双臂,舞动着三丈长的水袖。她腰身纤细,身段妖娆,一个亮相,面上带着灿烂而自然的笑容。这妆容,该当是舞女当中最惊艳的妆容,浓而不浊,艳而不妖。
定睛看去,那个身影,就是钟离冰。
若非是被钟离珏抓住,钟离准几乎要拍案而起。水彧也一样,若非是拓跋炜拉着他,他也几乎要拍案而起。
拓跋炜瞪了水彧一眼,示意他不要冲动。待到水彧平静下来,他对拓跋炜说:“那个领舞的舞女……就是我表妹。”
同样惊愕的还有塔丹,他也认识钟离冰。
除了这些识得钟离冰的惊愕的旁观者,同样不知所以的还有钟离冰本人。自己是怎么到的这个大殿上,真的就像一场梦一样。
恍惚间,她一个亮相,甩出了两只水袖,却不想两只袖子一只落在了旁的火盆当中,一只落在了水缸当中。那一瞬,她愣住了。水彧和钟离准都不禁低头扶额。
到这时候,钟离冰的梦醒了。
钟离冰不禁回想她一直从天牢,到这个宴会大殿,真的像一场梦一样。
这一日,她只隐隐听到有人在谈论,宫里在办万寿节。她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也只能这样在牢房中躺着,不知道躺了多少天了。记忆中,自从上次被从刑室拖了回来,就没再被用刑了。可能……是因为过年了吧。
突然听到栏杆的声音,是从上面传来的。钟离冰艰难地抬头,看向高高墙角上的小窗,不禁是一惊,因为那栏杆之间,竟生生钻出一个人来。门口的两个狱卒发现了那人,说时迟那时快,那人手中发出两粒花生,点中了那两人的穴道,那两人便即动弹不得,只默默站着,看着牢房里的状况。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没有人注意到。
钟离冰这才看真切,忍不住叫了一声:“御老头儿!”
御风行松了松筋骨,上前来弹了一下钟离冰的额头道:“小阿逆,你表哥说的没错啊,你果然在这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