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杉笑笑,径直向前走去,在门前的石桌处驻步,附身看去。
“你倒是说说,有什么有意思的?”水影凑过去。
水杉道:“且看这首,是品评时政的,言辞委婉含蓄,内容却犀利睿智,此人当是有雄才大略之人。”
“哥哥怎么看出的?”
“你看……此处用的是……”
水杉才说到一半,水影的心思便不在此处了。水影原对品评时政不感兴趣,方才不过随口问了一句,水杉才说了不久她便去看此处其他的诗文了。
水杉看向水影,笑了,却是苦笑。
当水影浑身僵住,如遭雷劈,水杉不忍,便转过身去,将目光落在了其他的诗词之上。
片刻,歆语上前对水杉道:“少爷,小姐身子不适,先回去了。”说罢,她便去追水影了。
水杉叹了口气,对覃曦道:“我和大哥这样,终究还是伤了影儿的心啊。”
覃曦道:“可你也说过,长痛不如短痛,小姐会明白你们的苦心的。”
水杉上前去,拾起了那张同留下水彧和水影字迹的纸来,定睛看向了最后一首。
孤江月小在枝头,
不与星辰话闲愁。
初晨江晚从头阅,
莫伤别离更莫留。
言辞之间,谢你错爱,而我的愁,却不与你说。
水杉长叹一声,将这张纸在手中揉作一团,转身出了明前楼。
☆、开门揖盗
司天监主事夜观天象,见危宿当道,是为凶相,遂禀报于皇上。
天气转凉,到了秋收之时,政务便格外繁忙些。拓跋烨这一日处理完政务已是深夜,没有去任何妃嫔的宫中,而是去了杏云台。这是他特意为敬贞皇后管素纨修筑的杏云台,修筑好后,管素纨的灵位就供奉在此,他若是想念她了,就来此处与她说说话。
“皇上,天气转凉,当心龙体。”黄信默默为拓跋烨披上了披风。
“你在外面候着吧。”拓跋烨挥了挥手。
“是。”
拓跋烨独自上了杏云台。这里的杏花早就落了,杏子都快熟了,阵阵清香,甚是怡人。
“陪我喝一杯吧素纨,我们许久没有这样静静坐着了。”拓跋烨斟上了两杯酒,一杯自己饮尽,一杯倒在了管素纨的灵位前。
“你喜欢杏花?你真的跟我一样喜欢杏花?”拓跋烨自言自语道,“其实我一直以为你跟我一样喜欢杏花。你一直都是为了我和俪儿。”
“你放心吧,俪儿一切都好,许青将她视如己出,倚扬待她既如长辈又如朋友。我一直放心不下的就是她的亲事。安懿已经出嫁,安靖也定下了亲事,俪儿如今已至双十,却……”
“她是你我的珍宝,你我绝不舍让她和亲,必要让她嫁与心仪之人,一生幸福才是。可是她的心思,却放在了不该爱的人身上。总希望,她自己能想明白才好。”
“对了,你知道么,今日司天监又禀报天生凶相,却不知其所指为何。所谓天象吉凶,向来都是如此,我们想看见怎样的天象,司天监就看得出怎样的天象。此等把戏,陈胜吴广时便已有了。不久便要秋收了,看今年的势头,收成大约不好,司天监便刚好将其归咎于天生凶相,只有这样,皇室才能倚仗他们,令他们得以传续。”
杏云台上的烛火摇曳着,抵不住秋日里的劲风。拓跋烨略系了系披风,走下了杏云台。
他淡道:“回仁昭宫吧。”
黄信低声应下:“是,皇上。”随即朗声道:“起——驾——”
这一年算不得丰年,也算不得灾年。各地收成大抵与往年持平,九台府及邻近县城闹了蝗灾,收成锐减,百姓叫苦不迭。
拓跋烨收到消息后即刻令户部拨款赈济,此事由户部主持,谦亲王督办,赈灾的银饷以最快的速度从京城出发了。
拓跋熠坐在府中,双腿翘在桌上——这原是他最寻常不过的状态了。
靳人麒一边替拓跋熠整理着桌上的文书,一边不动声色道:“每年到了此时,朝廷都忙得不可开交,如此形势,四爷竟还坐得住么?”
拓跋熠道:“有什么坐不住的?辛苦差事都叫旁人办了去,我府中倒是乐得逍遥自在。如此一来我在后宅还可以雨露均沾,也省的每日一回府,夫人们一个个都眼巴巴地盼着我,也没个头。”
靳人麒道:“五爷一向尽心替皇上办差,今年万寿节的时候已封了亲王,享年俸千石,和四爷您平起平坐了。”
拓跋熠阴阳怪气道:“那又怎样?五弟为皇兄鞠躬尽瘁,他居功至伟,该当得此爵位俸禄。再说……”他又长舒了一口气,“就算我与他志向不同,他毕竟是我自小最亲的弟弟,谦王府若是岁晏能有余粮,五弟过得好,倒也不错。”
“可是……”靳人麒停下手中事务,凑到近前,“四爷希望五爷一切都好,五爷也一向与四爷亲厚,但皇上可未必希望四爷您和五爷如此交往甚密。三爷一向避世不问朝政,朝堂上一向是四爷您独大,皇上近年来有意栽培重用五爷,如今五爷更是晋了亲王爵,那岂非是要四爷与五爷在朝堂上相互牵制,相互争斗,直至两败俱伤了!”
“两败……俱伤……”拓跋熠将双腿从桌子上放下来,坐正了身子,陷入了沉思。
九月十三日,艳阳高照,是微风天气,秋高气爽,令人很是舒心。
枝头上坐着的白衣少女悠闲地捻着手指。
微风之中,她的衣袂本应随风飘荡,却是如瀑布般垂下,丝毫不随风而动——这衣裳的布料很重,若不用大力则刀剑不能削断,不易沾水,不易覆灰,又不知多少处藏着暗器。
如若不出差错,一个时辰之后将会有一队镖局的车马从此经过,而实际上,那要么是蘅芷县县令家的车马伪装而成,要么是镖局的人根本不知道他们押送的是什么东西。
“今日是好日子,二叔的生辰,只是遗憾没有去给他祝寿。”枝头的少女自言自语。
这便是大盗夜罗刹,自然也是钟离冰。
凌琰和温景漾策马从此经过,凌琰敏锐的嗅觉让他轻勒马缰,停下了脚步。
温景漾笑道:“可是遇见了朋友?”
凌琰道:“也……算是吧。”随即朝着四周朗声道:“朋友,你我本是同道中人,路遇打扰,无心冒犯。然而若能分一杯羹,凌琰不胜荣幸。”
钟离冰轻摇树枝,从树丛当中现了身形。
凌琰转身抱拳道:“果真是大盗夜罗刹,来无影去无踪,名不虚传。”
钟离冰笑道:“大盗夜罗刹不只是来无影去无踪,还更有防不胜防,不限日夜之说。”说罢,她跳下了树梢,朝凌琰欠身行了女子之礼。
凌琰、温景漾略略惊愕,江湖上的朋友本不必如此。而且,这声音也是似曾相识。
凌琰爽朗地笑道:“果真是大盗的气度,阁下乃女中豪杰。”
钟离冰又作揖行礼,缓声道:“只是请凌大哥恕在下小气,这一票,不能与你分一杯羹。”
凌琰自然问道:“为何?”
钟离冰微微仰头:“十七日后便是我生辰,我想送自己一份大礼。想必届时凌大哥也总要送一份贺礼,若是此番你出手相助,我岂非是要少收了一份礼物?”
“十七日后……九月……晦日!”话音落下,凌琰嘴角一挑便即出手,直逼钟离冰的帷帽。
钟离冰一个侧身闪开,以侧掌相抵,顺势化去凌琰手中力道,一个翻腕将凌琰的手压住,左手则抬手取下了帷帽,笑道:“凌大哥,是我,我回来了。”
凌琰叹道:“如今你可是今非昔比了啊!”
钟离冰扬了扬眉毛:“那是自然,可算是没白费了我苦练一年的心血了!”
虽见钟离冰如今面色苍白,妆容奇诡,凌琰并没置喙,只是淡道:“回来了就好。”
钟离冰见温景漾跟在凌琰身边,不时望向凌琰,便即明白,遂笑道:“璟姐姐如今心有所属,可见我那日并非是乱点鸳鸯谱了吧!”
温景漾的脸一红,岔开了话头道:“冰儿还说我呢,倒是你谎称自己叫做‘宋澜’,害我叫了你许久‘澜妹’。”
钟离冰道:“我可不曾扯谎啊,我是钟离冰,可是大盗夜罗刹对外宣称的闺名确乎叫做‘宋澜’啊!”
凌琰道:“对了,倒还有一件好事要说与你。”
钟离冰莞尔道:“有了好事,我做起事来便更有干劲。等我得手了,你再说与我吧。”
“也好。”
“现下我需要高度集中,我先上去了,你带璟姐姐躲好。”说罢,钟离冰飞身而起,轻盈地落在了树枝上,戴上了帷帽。这般轻松的形容,是丝毫不像她方才所谓的“高度集中”。
凌琰才拉着温景漾向旁移了两步,便闻破空之声,他抬手在面颊旁侧接住从侧上方向飞来的小石子,停下了脚步。凌琰抬头,与钟离冰相视一笑,遂揽过温景漾的腰,飞身而起,退到了三十丈开外。三十丈外树丛掩映,远离大路,路人应不会看出,他们与钟离冰有什么关系。
温景漾问:“只有她一个人?”
凌琰笃定道:“若我没猜错,确实只有她一个人。”
温景漾又问:“她的目标会是什么?”
凌琰思索片刻道:“此处乃是蘅芷县外的一条小路,离官道不过十里多地。说是小路也不尽然,看这路的宽度也足可行车马了。方才冰儿以石子提醒你我,想来险些踩上了她设下的机关。她说要送自己一份大礼,这一票,定然小不了,她独自动手,设下无数机关,目标定是车马而不是人。若说最近又什么大事,那就是东南赈灾之事,若是心怀鬼胎的官员,哪一个不想趁此机会捞一笔?送进京城的财物,他们当然不敢走官道,而其余的道路中,只有这一条可以走车马。所以,她准备动手的目标,应该就是蘅芷县县令用来贿赂京官的赃银。往日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绿林好汉惩治贪官救济百姓,也算是义举,可是以一己之身,要对付整个车队,却是闻所未闻。”
温景漾闻此言不禁心忧,“那你当真不出手相助?”
凌琰笑道:“放心吧,冰儿做事心里有数,就算这一票干不成,她也一定跑得了。况且……”凌琰眯起了眼睛,看着远处地平线上的尘土,“她既要为自己的生辰送一份大礼,那就不会失手,我们拭目以待吧。”
不远了。当凌琰看到地平线上的尘土时,钟离冰已经看到了立在车队侧畔的镖旗。她坐直了身子,手握在了伞柄上。
远远便听着此起彼伏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钟离冰嘴角一挑,坐正了身子。
近了。
钟离冰手腕一翻,一粒弹子从她指间弹出,正中车队当中最后一匹马的马腹,马惊了,长嘶一声,高高扬起马蹄。
“声东击西,纵是老计策了,却依旧是防不胜防。”凌琰在远处点头微笑,也是同时在向温景漾解释着战局。
车队行程果然戛然而止。瓜田李下本就心虚,护送之人个个如履薄冰,不敢有一分一毫的懈怠。倘若东窗事发,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此处偏僻,极易出事,车队必定守卫谨慎,不好下手,冰儿为何选择在此处下手?”
凌琰故作深沉道:“世间诸事,过犹不及。他们过分谨慎,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稍一用力,就很容易断。”
“是什么人!”为首那人即刻拔出刀来。
话音未落,便是一箭飞过。“叮”的一声,箭就插在了车沿上,众人再回首看去,为首那人的面颊,已留下不长不短一寸来长的一道伤口。
“总镖头!”众人惊呼,皆拔出刀剑来。
半晌无声,众人的目光皆投向了插在车沿上的箭,不见箭矢,只见箭身箭羽,可见是入木三分。
其中一人道:“精□□弦,非是常人所能拥有。莫非,我们已被包围了?”声音中,已是掩不住的颤抖。
钟离冰轻抚手中连弩上的精□□弦,嘴角一挑,自言自语道:“倒是……有点见识。”
凌琰托着下巴道:“锋芒早露,事下慌乱,猎物已经上钩,不过是做困兽之斗了。”
“猎物,为何称其为‘猎物’?”温景漾熟知诗书礼仪,于江湖之事却还相差甚远。
“冰儿要拿住他们,她便是猎人,这群人,自然是猎物。正因猎人之谋,猎物纵强倍余,也依旧不过是猎物。如今猎物惊了,猎人该准备动手了。”凌琰轻捻手指。
“是了。”温景漾微微点头。她记得,凌琰同她说过的,钟离冰的叔父一家,全都是大漠上恣意驰骋的伊赛人,她能懂得这些计谋,不奇怪。
道旁树叶微动,从北到南,紧接着又是从南到北。
方才那人惊呼:“不是兵马,是……武林高手!”
“该动手了。”凌琰微笑点头。
钟离冰一袭白衣,头戴帷帽,从天而降,是落在了队尾。
众人还未转身,已有五人被分别来自五个方向五枚小石子击中,或是腿窝,或是手肘,或是脚踝,或是手腕。
众人定睛看去,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女人。
“分别从五个方向中了暗器,他们不会相信出手的只有冰儿一个人。但是,他们错了。纵是以她以前的三脚猫功夫,都可以至少同时发出三种不同方向的暗器,而如今,这种事情一点也不稀奇。走镖的都自诩江湖老手,不过这班人,见过的武林高手,还是太少。”
很快,那五个人全部晕眩倒地,不省人事。众人皆是一惊。
“死了?”
“死了!”
“他们杀人!”
镖局的队伍一时间窃窃私语,不少人即刻便慌了。毕竟那五人都只是被一枚石子弹了一下,根本就没有致命伤,打的,也全都不是死穴。
“这五个人没有死,他们只是中毒昏迷,均无性命之忧。她祖母是一代毒后,世间不知有多少奇诡的下毒方式,致死、不致死、杀人、救人、折磨人,你我看来是不可思议,在她手中该不过是小儿嬉戏罢了。猎物的恐惧之心已被激起,猎物已是她囊中之物。”
“他们没死。”
那是一个空灵的女声,就在不远之处,队内众人的面前响起,飘飘乎,仿佛不是来自于这个世界的声音。
“石子上蘸了药粉,石子打中身体,接触到体温,药粉散发,目标吸入药粉,昏厥倒地。放心吧,他们都没死。”
她下药的方式倒是绝。
“这话是冰儿说的,可这似乎不是她的声音。”
“是冰儿用内力递出来的声音。她想吓唬他们。都到了这时候,她的玩心还是这么重。”
见面前的女子并无动手的意思,才有人上前去探了那五人的鼻息、脉搏,果然,他们都没有死。
“你……你想干什么?”镖头硬着头皮上前几步,终于与钟离冰正面相对。
“我是一个贼。”钟离冰开门见山,“我想要镖车里的东西。”
“她竟不与猎物周旋,直切主题,反倒更是出其不意。他们现下不知该如何应对了,而且到了现在,他们更加不相信这一次动手的,只有冰儿一个人。”
镖头道:“朋友,行走江湖总要讲江湖规矩,安全押镖到目的地,是我们的行规,如果朋友想要这镖车里的东西,那只有……从我等的尸体上踏过去了。”
钟离冰道:“镖头好胆识,只是,这镖车里的东西,我要定了。”
“那……请吧。”镖头摆开了架势,四下众人亦随其而动。
钟离冰笑道:“你们不用紧张,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你们……紧张什么?”
起风了,所有人的衣袂都随风飘起,唯独钟离冰的,没有。
裙子很沉,但面纱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