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云天道:“嫂嫂喜欢让彧儿陪着说话,择日便请个先生教彧儿手语吧。”
林潇道:“也好,也省却每次都要哥哥替她转述。今日你和杉儿也莫要说得太晚了,若是他说不完的,你明天再听就是,你们都早些休息。”
“好,我知道。”水云天拍了拍林潇的手,“这许多年了,还不都是这样过来的。”说罢,水云天便进了书房。
林潇便在原地抱着双臂,无奈地笑了笑。
水杉一边掩上书房的门,一边笑道:“娘总不想让我和爹夜谈公事。”
水云天道:“她啊,不想让咱们太累。女人家就是如此,什么事都要操心。”
水杉顽笑道:“娘是嫌爹陪她的时候太少了!”
水云天点了点水杉的额头,“你呀,等你娶妻了便会知道。”
水杉道:“反正家中事务繁多,我也不着急娶亲。爹和娘成亲的时候不是已二十有六了,我如今才未及弱冠,还早得很。”
水云天慨叹道:“也不早了啊,有些事情,许多年,一晃就过去了。想想你姑丈他们刚到京城的时候,再想想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四年的光景,不过只是弹指一挥间啊。”
水杉神色恭谨了些许。父亲常常回忆起那时候的往事,总免不得几声慨叹。从前总是欲言又止,他们也曾问过,父母却都是巧妙地岔开了话头,他们大了,懂事了,也就知道不该问的不多问。自从父亲同他讲述过那件事的始末之后,在他面前也不那么刻意隐瞒,应也能够自在了许多吧——水杉如是想过。
“不说这些了。”水云天掀开衣袍坐下,“说说看你这三个月以来的收获吧。”
“是。”水杉取出一个卷册,递给水云天,“这是我在回程路上整理的卷册,请爹过目。”
水云天随手翻着卷册。现下水家旗下各个商家的状况已无需他再下全国去一一了解,而是通过水杉了。水杉早已能够独当一面,只是还年轻而已。水云天一边看,一边考虑着什么时候把家中的一应事务完全让水杉接手。
水杉也算是生在了好时候吧,至少他是循序渐进地接手家中的事务,不必像水云天当年一样,顶着父亲英年早逝的悲痛,扛起整个水家的重担。
水云天一边听水杉说过了这一路上途径的所有商家的状况,一边从头到尾翻阅完了水杉写的卷册。虽是赶路是所写,可是字迹严正工整,内容事无巨细,水云天很是欣慰。
“哪些商家有问题?”水云天问。
“西庭的酒楼,黎州的绸缎庄,南域的茶馆……”水杉对答如流,“都是些小问题,不足为虑,差的税款已经全部缴齐,有问题的掌柜已经全部换掉。不过,爹说的那几家条件合适,适时出手的,我暂且没有卖。”
“为什么?”水云天照例问了一句,他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水杉也一定准备好了。
水杉从容道:“我认为,这几家恰是最有潜力的。镖局的生意现在不好做,可日后的发展前景却是一片大好,连带鸿丰码头,也一并会大有可为。至于香料那边,这一类生意做得在精不在多,平常百姓多求温饱安定,富人贵族才会追求生活品质,所以没有必要每家商铺都面向所有人,我们只要留住了这一群人,足矣。”
水云天耐心地听水杉说着,一时微微点头,一时又微微皱眉。从水杉说这一段开始,水云天便没再做旁的事,一直认真地注视着水杉的眼睛。
诸如此类的,水杉又说了许多,水云天起先时而眉头微蹙,现下已只是点头赞许。杉儿看得很远,他很欣慰。
说完以后,水杉长舒了一口气,续道:“爹,儿子想说一句不敬之词,还望爹原谅。”
“你说。”水云天点点头。
水杉道:“□□爷爷、太爷爷、爷爷、爹,你们用了四代人的时日把咱们家的生意做大,那便从我开始,再用四代人的时日,把咱们家的生意做精。”
父子二人之间沉默了片刻,水云天笑道:“你这算什么不敬之词,有什么就说什么,这才是我的杉儿。”
“谢谢爹。”水杉做了一揖。
水云天道:“左右以后生意都要交到你手上,这一切要如何处理,都是你的事。以后,你是负责决断的人,不是负责执行我的指令的人。”
“是。”
“还有呢,继续说吧。”
“嗯。”水杉起身,犹豫了片刻,随后道:“确也有三处钱庄出现了问题,黎州的、滇西的、九台的。暗中勾结的官员都是七品地方小官,但他们同京城的位高权重之人有所勾连也未可知。”
“可都拔掉了吗?”
“没有。”
水杉的这个回答不是水云天所期待的回答,也不是水云天意料之外的回答。每一代家主的行事风格都不一样。水正麟行事圆滑周全,滴水不漏;水云天雷厉风行,多用雷霆手段;而水杉,他的行事让人捉摸不透。好在,水云天足够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会捉摸不透水杉。
“你是怎么想的?”水云天问。
“投名状。”水杉只说了三个字。
水云天直起了身子,目光直直射入水杉双眸。他大概明白水杉的意思。
水杉面不改色:“爹,当初你用雷霆手段处置了咱们家旗下所有涉及官商勾结的商家,是为了什么?”
水云天淡道:“生意做得越大,越容易惹人忌惮。唯有令生意场与官场撇清关系,才能永保太平。”
“可是……”水杉若有所思道,“这世间有多少事情能真正撇清关系呢?生意场和官场其实没有两样,都不过是权谋的游戏罢了。北周宇文泰曾向苏绰请教如何治国。‘问曰:国何以立?曰:具官。问:何以具?曰:用贪官,弃贪官’。水至清则无鱼,皇上最想要的不是至清之人,而是他能够驾驭的人。说一句大不敬之言,只有仁心,没有手腕的皇帝拿不稳江山,就像孝光严皇帝,终究是成了皇弟谋反中的失败者;只有手腕,没有仁心的皇帝收不住民心,就像肃淩皇帝,终究还是丢了江山,丢了性命。而当今皇上,与其父兄皆不同。他信任咱们,是他的胸襟和气度,可一旦有一日他发现他驾驭不了咱们,对付咱们亦会毫不留情。我之所以认为下面的官商勾结不用去管他们,一来,我们让皇上抓住了我们的把柄,令他心安,二来,我们替皇上抓住了这些官员的把柄。这就是我所说的‘投名状’。”
话音落下,书房当中留下了许久的沉默。水云天的目光渐渐从水杉的身上移开。
水杉很像水云天,又不像水云天。水杉是水云天手把手教的,诗词、书法、商道、棋艺。但他们不是一个路子。水云天常用一个文人的方式去思考,但水杉不是。
不过,毕竟不是一样的时代了。一个家族行事的风格,亦是要顺应天时的。水云天早前就与水彧说过,孩子们的事,他拦不住。
“那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不知过了多久,水云天终于打破了这份沉默。
水杉道:“不去管他们自不是放任他们。下一步,我会着人去查,一直查到他们与在京官员的关系为止。”
“好。”水云天起身,走到水杉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行了冠礼,我就把家里的一应事务全部交手于你。从那以后,我便可闲散自在了。”
水杉一言不发,对水云天行礼,长揖到地。
☆、弯刀飞刃
水彧到巉元府的时候是月上中天,不过倒也没有什么,对他来说清晨、正午、傍晚、深夜,都没有太大区别。他着实不知道这位舅母与他有什么可说的,就算她会说话他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不过他还是来了。就算是,面对一个真正的武林高手,他会感觉有些兴奋吧。
这一日是只有陈青莲一人坐在堂上,林濬未曾陪着她,她也从来都没有侍女。
此番再仔细打量陈青莲,水彧便觉她苍白的面色和身上的煞气与重出江湖的嗣音如出一辙。是了,嗣音逆行磬音诀的功夫,就是求她教的。早有耳闻,陈青莲是因为练功走火伤了嗓子所以不能言语,水彧心头有一丝忧虑。
陈青莲抬手示意水彧坐下,水彧便在她侧面坐下。她又抬手递了茶壶和茶杯给水彧,示意水彧可以随意。水彧也曾听林濬说过,陈青莲除了清水,什么都不喝,所以此处应是无茶无酒。
水彧道:“谢谢舅母。”随后自己倒了一杯清水来。
陈青莲伸出左手,摊开手掌,这是让水彧同她一样的意思。水彧便也伸出左手,摊开手掌。看来这就陈青莲这一日准备同水彧交流的方式了。
陈青莲在水彧的手掌中写道:“今日叫你过来,不过是闲聊,不必拘谨。”
水彧点点头。
这几日也是奇了,倒是谁都想与他闲聊,先是义父,再是舅母。
“舅母怎会想起与甥儿闲聊?”水彧问了一句。
“不过是突发奇想,没有什么理由。”陈青莲写道。
水彧没说什么,陈青莲又写道:“你有心上人,是冰儿?”
“是。”水彧没否认,面上微微起了一丝波澜。
陈青莲写道:“你不希望她练磬音诀。就算我不教她,她亦会有其他的办法。”
水彧道:“甥儿不敢。”
陈青莲写道:“冰儿是练武的材料,你也是,楠儿和枫儿与你们都不可同日而语。”
水彧道:“舅母过奖了,楠姐、枫哥承袭元帮的功夫,皆是炉火纯青。”
陈青莲写道:“你的生辰是何时?”
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水彧道:“我不知道我的生辰是何时,只知道是六岁那年进的义父家。我进义父家的那一日是正月初五,便把这一日算作我的生辰了。”
陈青莲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舅母的武功练了很多年吗?”这一次,是水彧主动问陈青莲。
陈青莲写道:“没有多久,十八年而已,可我练的是磬音诀。”
虽然她已练武十八年之久,可相对于她的年龄这时间并不长。毕竟二十多岁才开始习武,开蒙已然很晚了。可她是靠逆行磬音诀强行逆天修炼,如今的内力是深不可测。至少就这样面对面坐着,不与她交手,水彧尚不能看清她真正的深浅。
“你随后是回家?”陈青莲又写道。
水彧道:“要先去办一件事。”
“办什么事?”
“去杀一个人。”鬼使神差般地,水彧竟就这般自然地告诉了陈青莲。
“你若是着急,你就走吧,我不会耽误你的生意。”陈青莲又在水彧的手心里写道。对于元帮的人来说,做杀人的生意本是一件很平常的事。不过陈青莲从来不做杀人的生意,她是元帮的主母,想杀谁不想杀谁可不是旁人能够左右的。
水彧起身道:“那甥儿就先行告退了。”
果然是闲聊。这是陈青莲第二次找水彧所谓“闲聊”了,这两次说过最有用的话,似乎第一次是问他姓什么,第二次问他的生辰,都再平常不过了。这是在……把他当成亲人?
才走出几步,水彧便又转身回来。陈青莲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当中便是问他还有什么事了。
水彧正色道:“舅母,甥儿还有一事。”
陈青莲微微点头。
“恕甥儿不敬,逆行磬音诀的亏空,是否有法可解?”
陈青莲微微皱眉。水彧双目如炬,满目期待地看着陈青莲,期待她的回答。
半晌,陈青莲长舒了一口气,伸出手来。水彧把左手放在陈青莲掌心,陈青莲写道:“至阳真气。”
“那……”水彧欲言又止。
陈青莲又写道:“不必担心,她练得不深,不会影响到嗓子。也不会……不能生孩子。”
“多谢舅母。”水彧深深一揖。转身离去,回想方才的一瞬,陈青莲好像笑了。
夜已深了,陈青莲回了房里,躺在林濬身畔。
“我们成亲快二十年了吧。”林濬朝陈青莲笑笑,“从来没见你这般疼过楠儿和枫儿啊。”
陈青莲也是微微一笑,执起林濬的手在他手心写道:“自己的孩子,才要更严厉,是希望他们更好。”
林濬拍了拍陈青莲的手。话确乎没错,这些年来,陈青莲从来都是毫无保留地教导林一楠和林一枫的功夫,严肃认真地督促他们练功。都说家中是严父慈母,林家倒是正相反。陈青莲从来都不会疼孩子,这一点是真的。
“青莲……青莲……青莲……”
陈青莲就默默看着林濬,林濬一直笑着,笑得很是舒心。
彼时水彧坐在树梢上,从衣襟中掏出了名册再次确认。没错,就是这一家,看上去,不像是个必须要死的人。也罢,如果是一看该死的人,也用不着他来动手。
这个人家住在城外,水彧赶过来还花了不少工夫。这人家里倒是挺有钱,不过没有营生,就是个只会花钱不会挣钱的家伙。这名册上的每一个人的基本情况,水彧多少也知道一些。八成是替旁人做了什么不光彩的勾当,人家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安顿了。这笔钱,按照他现在这样的花法,若不再变本加厉的话,再花个一二十年应是没什么问题。
合上名册,水彧冷笑。知道得这么清楚,这笔钱八成是谨亲王府的钱,而且还不一定只给了他一个人这么多钱,至于王府是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就不得而知了。想到此处,水彧又是冷笑。
一百个人,呵呵,一百个人。他伸出自己的双手看看,这本就是一双沾满了鲜血的双手,杀了这一百个人,只会和所谓的金盆洗手离得更远。可至少,不必再受人左右了。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好了。
此次出手不过是牛刀小试,那人没有武功,当时就在房里站着,水彧手起刀落,连一滴血都没有多流。家里没有下人,那人的夫人也不在家。
环顾四周没有异样,水彧开始检查现场。他一剑挑开床帘,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中瑟瑟发抖,眼神当中说不出的恐惧。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半露着肩膀,身上裹着被子,头发蓬乱,满面泪痕。
“把衣服穿好。”水彧转过身。
女孩穿好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了水彧身后。未等她开口水彧便转过身来。水彧的身量比她高了不少,大约有一个头,好似是水彧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公子。”她抬起头来,看向水彧的眼睛,“你……杀了老爷,我……不会报官。”虽然掩藏不住话语中的颤抖,目光却极是坚定。
“我不会杀你灭口,”水彧冷笑一声,“你也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说罢他又四下看看,“这家里的东西你把值钱的都变卖了,拿着钱远走高飞吧。我要去处理尸体了。”说罢,他拖着尸体去了野外。
掩埋了尸体,再最后回去查看,方才的女孩竟还站在房间中央,纹丝不动,直勾勾地盯着水彧。
“你还想做什么?”水彧上前两步,停在了她面前。
“公子,我是夫人的侍女。老爷想要我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他终于得了机会借口让夫人回娘家,支开了夫人,然后便逼我就范。如果不是公子,我……”
“我没兴趣知道这些。”水彧打断了她,“你快走吧,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公子。”女孩在水彧面前跪下,“我无处可去,日后我可以跟着你吗?只做你的侍女就好。”
“你也看到了。”水彧摊开双臂,“我做的是杀人的勾当,不需要人伺候。”
“我可以跟你一起做。”
“你会武功吗?”
“我可以学。”
“你……”水彧无奈,“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你跟着我?”
“我无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