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彧看了看桌上的两支飞镖和两碗水,耸了耸肩道:“这点小事不必惊动义父了吧。”
“小事……”一向温和的水杉竟有些愠怒,“大哥,这怎么能是小事呢?”
“唉……”水彧叹了口气,“你们也就是关心则乱了。你们看这两支飞镖……”说着,他随手从水中捞出这两支飞镖。
“彧表哥,你是不是练过油锅捞铜钱?”钟离冰在一旁嘟囔了一句。
“你们看,你们所谓有毒的这支,上面有一个缺口。对了,是这另一支救了你们吧?第一支上之所以有缺口,那是因为这第二支上所带的力比第二支大了许多。还有,你们可当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这飞镖,根本就没有毒。”说着,水彧拿起那飞镖就在自己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还未及水杉和钟离冰阻拦,伤口已渗出鲜血来。
“大哥,你……你何必呢?”
“杉弟你放心,你大哥我还死不了。”水彧拍了拍水杉的肩膀。
钟离冰不解,“可我方才尝过了,的确……的确就是……”
“你说你喝完以后感觉心跳加速,呼吸不畅,头晕恶心是么?想来你应该也听姑丈讲过,世间许多□□,随血流入了心脉才是药,可若入药就是上好的药材了。不过,你也没试过,这应该是你第一次喝这种剧毒,这种感觉,不过是紧张罢了。放心,咱们水家自有贵人相助,这算不得什么大事。玩够了么,玩够了,就把这摊子收了。”说着,水彧一甩袖子卷走了那两支飞镖,端着那两碗水出了门。出门前他还不忘甩下一句:“杉弟,你生来就玩不得这江湖上的东西,就别再跟着掺和了。”
水杉耸了耸肩道:“大哥就是这样,既然如此,你去告诉影妹、彰弟他们,这件事,不用管了。”
“表哥,你……唉……你怎么就那么听他的话呢?”说罢,钟离冰推门追了出去。
“这么晚了,你要么去睡觉,要么去找影妹说话,跟着我干什么?”
“彧表哥,我钟离冰天生就是个穷根究底的性子,你今日若是不把话说清楚,我这一晚上就缠着你。我不睡,你也别想睡。”
水彧拗不过钟离冰,“好吧,你过来吧。”说罢,他紧走两步走到院子里,飞身一跃跃上了屋顶,“你上来。”
钟离冰不甘示弱,挑了挑眉毛,好像在说:“你以为我上不来么?”她也向上一跃,轻蹬了一下柱子,借了个力,也跃上了屋顶,随后一个转身坐在了水彧身侧。
水彧头也不回,只是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慢条斯理道:“才一层的屋顶而已,下次就莫要再借力了,提起一口气来,一跳就上来了,你的轻功没那么差。”
“你……我……”
水彧还是没有回头,只道:“盯着我看什么。姑姑的轻功好么,她照样可以跳得了这么高,你是正经练过武功的人,还跳不上来么?可莫要丢了姑丈的脸了。”
“喂,表哥。”钟离冰不服气,“我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说到底还都是一个样子。钟离珉是钟离珉,钟离冰是钟离冰,我做什么事都要扯到我爹的脸面上去,好没意思!”
“你呀,你还小,江湖人倒是比咱们京城人心思明澈,可江湖哪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表哥,你……”钟离冰上下打量着水彧,“说到这里我倒想起来了,至今还没问过你的岁数。看你的样子,也大约就是二十岁上下。我便不说杉表哥了,他长我一岁,年龄也算不得多大。我阿准哥哥总和你年龄相仿,他就从来不像你一样倚老卖老。”
“你阿准哥哥?那便是钟离准了,算起来他今年应当是十九岁。我是丁卯年生的,今年二十岁。你阿准哥哥怎样我不管,反正我水彧就是这样。”
钟离冰一转身,留给水彧一个背影。水彧总算是转过脸去看了看钟离冰,忍俊不禁道:“嗣音。”
“干嘛?”钟离冰又转过身来,骑在了屋脊上。
“你不是想听今天下午的事我是怎么想的么。”
“好,你讲吧。”钟离冰装作一副她是给水彧面子才要听的样子。
水彧躺在了屋脊上,那屋脊只是窄窄一道,水彧躺得却很稳。他从袖子里掏出那两支飞镖道:“袭击你们的那个人,暗器的功夫实在是不高明。”
“你又不在那,你怎么知道?”
“哈哈哈,你说得对,就算我不在那,我也知道。因为你察觉之后竟然还来得及扑到彰弟,你说那人他能有多高明。你倒也当真该谢谢我,第二支飞镖就是我扔的。当时恰巧路过,看你们有事,就顺手救你们一救,毕竟是自家人嘛。”
“你……你……你居然敢取笑于我!”钟离冰抬起手掌,凌空劈下。
水彧眼疾手快,随手一格,便将钟离冰这一劈化去,令钟离冰打了个趔趄。水彧忙拉住钟离冰手臂,将她拉了回来。
钟离冰满不在乎道:“算了算了,反正我的武功本来就不怎么样,你爱怎样说就怎样说吧。”
水彧道:“其实你的资质绝对是上等了,又有姑丈这样的名师指点,若想练成个中高手其实也并非什么难事。”
“我知道我知道,练功这种东西可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倘若日日都为此殚精竭虑,这一生岂非少了许多乐趣?哎,你别说我啊,倒是继续往下说啊。”
“好吧,就依你。”水彧正襟危坐,“那个人早被我结果了。其实人家也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不过是仇家罢了。张剑初张大侠你可知道么?”
“知道,张前辈一身正气,年纪轻轻就受万人景仰,只可惜英年早逝,我娘说,那当真是天妒英才。”
“那你知道杨姨娘么?”
“你是说咱们家的杨小婉杨姨娘么?我很早便听我娘说过,我娘十九岁时便与她相识,还是结缘于赌场之上。不过后面许多事我娘也未曾给我讲过,其实我一向很是奇怪,为何舅舅会纳她为妾。”
水彧突然问:“你会喝酒么?”
“嗯?”钟离冰愣了一下,“喝一点,怎么了?”
“等着。”说罢,水彧跃下屋顶,去厨房取了两小坛酒来,将一坛递给了钟离冰。
钟离冰接过酒坛,挑了挑眉毛道:“你别想灌醉我。”
水彧笑道:“你既当我是哥哥,何必如此警惕。我是不会自讨没趣的,义父早前便说过,水家的人,不跟钟离家的人拼酒,因为这酒,他要亲自与姑丈拼他一拼。再说,我又不像杉弟,从小就跟着义父应酬,怎及得上你的酒量?不过是喝两口酒暖暖身子罢了,你紧张什么,莫非是怕酒后失言?”
“谁怕谁啊?”钟离冰即刻仰头喝了一大口,然后若无其事地用袖子擦了擦嘴角。这倒当真是正中下怀,钟离冰自小会喝酒,她是在扎托喝过大漠的烈酒的,这样的酒对她来说,不过是如同饮水罢了。
水彧缓声道:“听他们说你是两岁的时候来过一次吧,那时候杨姨娘还没嫁进来。其实杨姨娘跟义父不过是有个名分罢了,她真正的夫君就是张剑初大侠。彰弟也不是义父的儿子,是张大侠和杨姨娘的儿子。当年张大侠遭人寻仇追杀,他带着杨姨娘,当时杨姨娘还怀着孩子。后来,他们遇见了义父一家,义父自然是出手相助。而张大侠不希望义父一家牵涉进江湖恩怨当中,又知杨姨娘和姑姑是旧识,便将杨姨娘托付给了义父。义父为了保护杨姨娘,便纳她为妾,让她在水家待产。义父说,在那以后倒是平静了一些时日。不过在杨姨娘怀孕八个多月的时候,张大侠出事的消息在江湖上闹得满城风雨,到最后没能瞒得住她。因伤心过度她便提前生产,产后便体力透支,油尽灯枯了。”他讲述得很平静,就好像这不是自己家的事。其实严格来讲,这也的确不是他自己家的事。
水彧继续道:“后来,因为他本姓张,而我们这一代从三撇旁,义父便为他取了‘彰’这个名。今日袭击你们的人,就是张大侠的仇人,他们这些人倒也当真是‘锲而不舍’,非要将张大侠一家赶尽杀绝才算够了。倒也不是我结果了他,我当时还没问几句,他就自尽了,也当真是个烈性子,不过就这样的暗器功夫,也好意思来行刺,真是……”到最后,水彧还不忘调侃一番。
“啊……”钟离冰倒是听得一阵一阵的惊愕,“这件事彰弟知道吗?”
“不知道。义父说,等他大了,再慢慢说与他听。影妹也不知道,那时候她还不记事。不过我和杉弟那时候都已懂事了,所以义父便说与我们二人了。”
“影妹都不知道,你告诉我?”
“这点小秘密,你总守得住吧!倘若当真是我失策,那我便自行去义父面前领罚好了,反正我的命是义父给的,义父要怎样罚我都认了。”
“舅舅罚你?”钟离冰故意做瞠目结舌状,“他疼你都来不及,你便是在外面惹祸他也不管你。我若是在外面惹了祸,我娘必定会罚我去抄什么四书五经,我爹罚我抄武功秘籍,不过倒也得感谢我爹我娘,这些年来倒是还有不少人夸我字写得好,就连舅舅也说我的书法有所进境了。”
水彧又在屋顶躺下,爽朗地笑道:“那你想想便知你长这么大抄了多少这些东西。我想大约……大约得有……”水彧抬手比划,手一抬便到了钟离冰的肩膀,“得有这么多了吧,你说是也不是?却不知抄了这么多,你又记住了多少?”
钟离冰转过身抱着双臂道:“我记住多少又怎样,又不关乎你的面子,背这许多东西又不能当饭吃。我知道,我娘学识渊博,我爹武功高强,我倒的确什么都不会,还不是照样活了这么大么。”
“你……”一时间,水彧竟无言以对。
钟离冰逞了这口舌之快,心中甚是得意,见水彧一时想不出应对之词,忙抢道:“我知道,舅舅的儿女必都是从小博览群书,连说句话都是旁征博引。那我就给你背一首你从未曾听过的,你看如何?”
“好,你背吧。不过我事先与你说清楚,我听过《子衿》。”水彧坐起来,看着钟离冰,以示重视。
“你别小看人嘛,咳咳……”钟离冰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念道:“潺潺十里溪,悠悠百尺雾。我道两心相依,何处缘来寻觅?侬衣锦来我着丝,侬穿麻来我司纡。不慕山巅几重天,只看蛩蛩与距虚。茕茕崖上行,是与天相依,不愿问天意。
“子夜花开之声,惜惜花自飘零。不落之花何处寻,空如初遇叹流萤。千思崖下千思语,缘有千里桃花林。桃花落尽看桃花,绿柳吹散言绿柳。雪妍无限好,折枝送佳人。无缘来此寻美景,有缘便来会人心。点点繁星,徐徐微风。清居山中听水声,漫步水畔感山灵。千言万语道不尽,思如秋水诉衷情。”背完以后,钟离冰挑了挑眉毛,十分得意。这是当年水灵姨母背给母亲听的,而水灵姨母则是听她的父亲念的。总不可能世上有这么巧的事,水彧表哥偏偏认识水灵姨母的父亲,然后又听过这首歌谣吧。
水彧眉头微蹙,看着钟离冰,“这么长?”
“怎么,你不相信啊?难不成你觉得这是我胡诌的?”
“岂敢岂敢?我当然相信这不是你胡诌的,这样的诗歌,就凭你,大约也作不出来。好了好了,就算你赢了,你背的这首,我没听说过。”
“哈哈哈……”钟离冰站起身来,在屋脊上拍手称快,几乎得意忘形,“你看吧,书中的世界比这大千世界小得多啦,你之所以没听说过,大约就是因为,这歌谣书上没有,哈哈哈……啊……”她脚下一滑,便向侧跌去,一口真气提不上来,轻功也使不出来了,便只能任凭着自己的身体从屋顶上滚了下去。
水彧倒是冷静,不,不是冷静,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他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酒,然后飞身过去,用手臂托住了钟离冰的腰,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落地。
过了许久,钟离冰才试探着睁开了眼睛,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水彧的怀里,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
“啊——你放开我!”钟离冰大声尖叫。
水彧愣了一下,便收了力道,放下了双臂。钟离冰就这样掉在了地上,四脚朝天,好不狼狈。
“水彧!你你你……”钟离冰顾不上爬起来,躺在地上指着水彧的鼻子说不出话来。
水彧耸了耸肩,“是你让我放开的。我要回房睡了,你也早点睡。”说罢,水彧拂了拂衣袖,背着双手回房去了。
“水彧!”钟离冰躺在地上,手舞足蹈,“你不是我哥哥,你不是我哥哥!舅舅啊,你看看,你儿子欺负阿逆啊,舅舅……”
要说钟离冰的嗓子倒当真是嘹亮,水云天和林潇在房里早听得一清二楚,早已是忍俊不禁。
林潇道:“阿逆这孩子可真是能闹,行了,你去把她弄进来吧,她喊你喊了好半天了。”
水云天摆了摆手道:“这孩子真是让若儿宠得无法无天。倒也不用管她,等一会儿她闹够了,自然就回去了。彧儿也是,阿逆才不过十六岁的小孩子,他都是大人了,何必跟这阿逆一般见识呢?”
水杉一向定力非凡,水影、水彰又都忙不迭地看热闹,水云天、林潇静观其变,下人们不敢看表小姐出糗,便都绕道而行。正如水云天所言,钟离冰闹了一会儿自觉无趣,便一跃起身,哼了一声回房去了。
“你看看,她回去了吧。”水云天看看空荡荡的院子,微微一笑。
林潇笑道:“到底是有着血缘的,还是你了解她。不过,倘若哪一日云卿来兴师问罪,你可要如何应对呢?”
“你放心吧,若是她回家以后找若儿诉苦,若儿必定又要罚她抄书了。再说,她此番出来行走江湖,再见到若儿和崇燚兄,约莫也得两三个月后了,说不定到那时候,她早就忘了。只是……”水云天微微皱眉,“你不觉得今日彧儿有些不一样么?”
林潇思索片刻道:“你不说我还没注意到,彧儿平日里不爱笑,话也很少,今日倒是跟阿逆逗了半日。我想,大约也是阿逆顽皮,旁人很难不被她感染啊。他们两个就只有阿逆这一个孩子,我看啊,说不定比十个孩子还难管。”
水云天赞同道:“这倒是真的。”
钟离冰还未走到房门口,便见水影用袖子掩着面从自己房里走了出来。
钟离冰靠在墙上,将双臂抱在胸前,故作镇定道:“怎么,影妹,来看你表姐我的笑话?”
“岂敢岂敢。”水影盈盈行了一礼,嘴边还挂着受不住的笑容,“大哥欺负表姐,我自然是代大哥来赔罪的。”
“哼,你赔的哪门子的罪?好了好了,这么晚了,睡吧。”说罢,钟离冰像影子一般闪身进了房里。
想想方才的事情,当真是像做梦一样。何必要那般得意忘形呢?不过是背一首诗歌而已么。虽然她从小就不致力于习武,可轻功这么有用的东西,她自然感兴趣得紧。她这一身轻功放眼整个武林也算得中上,竟然一时间行岔了真气,使不出来,以至于从屋顶上跌落。还从未有过这般狼狈的时候。再想想被水彧稳稳接住,她面颊不禁烫了起来。虽说都是自家兄妹,可一来她才刚刚与水彧相识不到一月,二来水彧与她也并没有血缘之亲。然而,很快取而代之的便是不甘了,这个表哥竟敢把她扔在地上,简直欺人太甚。想着想着,钟离冰便沉沉睡去。
水彧回到房里的时候事情似乎不那么妙,手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伤口周围凝着的全部都是黑血。他拿出一把匕首,在伤口上划了一刀,流出的血先是紫黑色的,过了半晌便是鲜红的了。他用桌上剩的些茶水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