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冷怀轩。”钟离准即刻便做了下一个决定。
“不用查了。”钟离冼抬手。
沉默。
沉默当中,每个人都在飞速思考着。
“确实不用查了。”钟离准深吸了一口气。阿冼是什么意思,他明白了。
对,没错,塔丹是要夺嫡的人,他不会让自己取得利益的途径是侥幸。当然,他也做好了暴露的准备,没有把全部的希望压在侥幸的没有暴露上。因为,在这个位置的人,友情不值得相信。既然做好了暴露的准备,所做的一切都不会留下证据。而钟离准、钟离冼、钟离冰、水彧和拉曼已然料定的一切,在证据的空虚面前,将全部沦为猜测。
比如,他们都不知道“毒狼”的真正药方,更不知道解药的药方。比如,那种独特的动物香料是绝不会留下交易记录的,而如果真的是出自纪筠熙之手,那更加是不会有第二份。还有那一箭射出的方向,也不排除在塔丹不知情的情况下,有人混进了他的商队。还有,那些被扔在大漠上,被野兽撕碎的物事,全都是伊莫谷送的。最后,如果钟离冰没有来,或者她就还是从前那个阿逆,他们在短时间内,根本就很难建立这样的猜测。
这是一个把真相强行翻到明面上的死局,塔丹根本就不止做了一重准备。
“我出去散散心。”钟离冰转身出去,又抛下一句,“顺便,把阿凝姐姐的事告诉小驼。”
“拉曼哥哥先休息吧,我们会再与你商议。”钟离冼微微颔首,和钟离准一同出了偏殿。
“我佩服塔丹哥哥。”当钟离冼与钟离准独处时,他说了这样一句话。
“说下去。”钟离准停下了脚步。
“此事倘若传出去,自然所有人都会觉得塔丹哥哥所为必为人所不齿。当然我也会,因为他算计我的阿姐,算计我的族人。可谁说权场就不是战场?战场上的博弈不就是要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么。你我心里都清楚,正常情况下萨顿无论哪一位成年王子都娶不到阿姐,可塔丹哥哥十日后不就要娶阿姐了么?权场就是战场,权场上,阴谋就是阳谋。”
钟离准略略点头赞许,他在这个唯一的亲弟弟身上,看到了未来汗王的风范。
“但是,”钟离冼续道,“我不会让他娶到阿姐的。”
钟离准欣慰地笑了。阿冼长大了,他也已是个顶天立地的伊赛王子,也是这个家顶天立地的男人了。
这几日他们的进展,钟离凝一概不知。不是他们瞒着她,也不是她不想知道,是她觉得没有必要知道。
彼时又过了三日,距离钟离凝出嫁还有七日,也就是四五日后送亲的队伍就要从扎托出发了。平静的扎托巴和一如往日,一切都在井然有序地进行着,仿佛几日前的紧张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公主殿下在准备着即将到来的终身大事,两位王子殿下依旧各司其职,时而会出没在城中或者城外,会与过路的百姓、商人、牧民友好地打声招呼,而大汗和大妃依旧稳稳地坐在他们的位置上,把握着整个伊赛的一切。
倒是有一件事情值得人们谈论一阵子。这一日阿甲和达伦绮成亲了。穆德伊德氏乃伊赛贵族大姓,达伦氏乃是伊赛甚至整个大漠上最优秀的铸造师家族,门当户对,一时间传为佳话。
有人说他们成亲刚好是借着公主殿下的喜气,也有人说他们是为公主出嫁增添喜气。这倒也无所谓,左右是阿甲和达伦绮终于是修成正果了。这些年他们一直拖着,二人倒也不在意,是以就没办喜事,如今终于算是办了。
钟离准、钟离凝和钟离冼全都出席了阿甲和达伦绮的婚礼,钟离冰也去了,水彧没去。
这一日钟离凝如往常一般,顽笑着向表兄和表嫂道“恭喜”,一向大喇喇的达伦绮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
钟离冰还诡笑着说:“阿甲哥,绮姐,等以后你们就生一大群小阿甲和小阿绮,到时候阿甲哥就带着他们一群,到揽月阁去……”
阿甲剜了钟离冰一眼。
“嗑瓜子!”钟离冰一本正经。
“揽月阁是什么地方?”达伦绮拉着阿甲的耳朵。
阿甲身边的将士们都忍不住笑了。
阿甲不满道:“你们瞧,这婚礼还没结束就已经这样了,被那帮混小子看了去,以后我还怎么管他们!”
钟离冰笑道:“揽月阁是京城一处文人集会的地方,每过一段时候他们便会出一题,届时文人们都会去大显身手。不过阿甲哥确是只能在那里嗑瓜子了。”说着,她耸了耸肩。
“你说你学会一个嗑瓜子,还忙不迭向多少人炫耀了!”达伦绮嬉笑着捶了阿甲一下,“怎么人人都在用这件事调侃你!”话虽如是说,达伦绮面上却满载着幸福。
钟离凝道:“暂不说阿甲带着这一群是做什么去了,但是生一群小阿甲和小阿绮是一定要的,到时候做姑姑的定要准备一份厚礼的。
阿甲笑道:“那便代他们先谢过了,不过一份可是不一定,你可要仔细你的荷包了!”
达伦绮低下头去,面颊潮红。虽然大漠上民风开放,达伦绮又是这样大喇喇惯了的,可毕竟是个女孩子,阿甲当着众好友说生许多小孩的事情,她还是害羞了。
“反正,也不是我出钱。”钟离凝故作轻松。
热闹的婚宴一直持续到深夜,人群才渐渐散去。
穆德伊德氏的宅邸不远,婚礼结束以后钟离准、钟离凝、钟离冼、钟离冰兄弟姐妹四人便步行回去,随行的侍卫、随从都跟在百尺开外,他们倒也自在。
钟离冰眉飞色舞道:“这还是我第一次参加婚礼呢。”
钟离冼道:“也是我第一次。”
钟离凝道:“希望下一次咱们参加的是阿准的婚礼。”言下之意便是希望他们不要去参加她的婚礼。
钟离准笑道:“我啊,那可不知是猴年马月了!反正伊赛又不指着我政治联姻,我一向自在惯了,便是日后成亲,有没有婚礼还不一定。”
钟离冼道:“那下一个参加冰姐姐的婚礼?”
钟离冰道:“我也算啦!我才不要办什么婚礼,费时费力,我看最多拜个堂,知会各亲友也就是了,之后便是天涯何处,浑然不知了。说不定当你们收到我成亲的消息时,我已经在一个比琉球还远的地方啦。”虽知□□之外还有别国,但琉球是她所知,□□的疆土最远的地方了。想了想她又补充道:“不过,你们的贺礼可是一定要到的啊!”
“那下一个就只能去参加阿冼的婚礼啦!”钟离冰弹了一下钟离冼。
钟离冼道:“那自是求之不得。到时候我们就在地上燃起篝火,天上放起烟火,人们全都手拉着手在篝火周围跳舞唱歌,彼此之间,不分你我。”
“那不是……”钟离冰回想着,“除夕的规模嘛!”
“哈哈哈……”钟离准笑了起来,“阿冼当然应该办一个像除夕晚宴一样盛大的婚礼啊!”因为那是伊赛未来汗王的婚礼。
不过当年阿卓和的婚礼就不是这样的。钟离准回想着他曾听过父母和史华莱大哥、宁馨姐零星的讲述,当年的汗王,他的舅舅阿卓和的婚礼简单得就像一场家宴,举行了一个仪式,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仅此而已。不说便也都明白,那场婚礼,你不情,我不愿。阿卓和不想娶婧姝长公主,婧姝长公主也不想嫁给他。至于后来阿卓和战死,婧姝长公主挥刀自尽随之而去,便一直都令伊赛众人浮想联翩。然而事情已然过去很久,阿卓和将汗王之位托付于钟离珏,令伊赛好像已经变了一个时代了,而今已少有人再提起那件随风飘散的旧事了。
阿冼不一样,他当然应该办一个最盛大的婚礼。
“那你打算娶谁啊?”
三人都料到钟离冰一定会问这个问题。
钟离冼故作沉思状,半晌道:“我原不着急想这个问题,男子汉大丈夫自应先立业后成家。”
钟离冰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阿冼,终身大事岂容你耽搁,不若堂姐给你选一个如何。你觉得阿米拉怎么样啊?”
钟离冼顽笑道:“便是我愿意,阿米拉还不一定愿意。”
“那这么说你其实还是愿意的是不是?”钟离冰不依不饶。
“哎呀,冰姐姐,我的事倒是次要。我才不过十七岁,弱冠之年再谈婚论嫁本也说得过去。倒是你啊,你今年……”钟离冼煞有介事地伸出手指,“你今年季秋就十九岁了吧。虽然姐姐你成亲不准备办婚礼,不过做兄弟的也总该送一份贺礼的。你说,你想要些什么?”机智的钟离冼最懂得反客为主。
世俗当中十九岁的女子早已是老姑娘了,但好在在江湖中并非如此。江湖当中任你成亲的时候是豆蔻少女还是半老徐娘,都没有什么稀奇的。
钟离冰欣然接招:“那好,你这句话是说出来了,是你答应要送我贺礼的,我还没想好要什么,莫要到时候说了出来,你送不起了。”
“不会,你放心吧。”
要说方才钟离冰是说笑,那确乎是真的。乱点鸳鸯谱于她也不是第一次了。也是在钟离冰印象中,同钟离冼年龄相仿又谈得来的,也只有萨顿庶出的三公主迪洛阿米拉了。
方才听钟离冰说完,钟离准和钟离凝也不由思索了一番。无论从年龄上、相貌上、身份上还是性情上,钟离冼和阿米拉倒也当真般配。
不过在大漠上,终身大事除了要门当户对,还要两情相悦才是。
水彧还是如上次一样借了弓箭和帐篷住在外面,没有同钟离冰一起住在宫殿的偏殿当中。
虽然这一日参加婚礼闹得很晚,次日钟离冰还是早早起身,出去寻水彧去了。
她不知水彧具体宿在了何处,也只知个大致方向,遂也是悠悠闲闲地出去了。
水彧正在冒阖丘下。
看着大漠上空广阔湛蓝的天空,水彧沉思了许久。
天是海的颜色,人像是都在海里。
记得上一次,他和钟离准就是在这里射落了两只燕隼。他用箭刺破自己的手臂,以鲜血诱敌,和钟离准一同猎杀了这两只天空中的猛禽。若要问他和钟离准之间微妙的友谊是在何时建立的,大约这算是其中一个契机吧。
其实,大漠上的生活,似乎也挺有意思的。这种感觉好像……挣脱了一个束缚,去到了另一个世界。水彧时常这样想。
水彧还时常那样想,不若就在此处与嗣音成亲?不,不行。他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还没有向姑丈和姑姑提亲。
钟离冰就是在冒阖丘下见到水彧的,她一边叫着“表哥”一边从远处策马过来。
水彧见钟离冰,回首。
“昨天的婚礼如何?”水彧问了一句。
“热闹的紧!”钟离冰不假思索,“第一次参加婚礼,倒当真是有意思。”
“与阿甲相识一场,改日见到替我恭喜他。”
“又不是见不到了,你亲口对他说岂不更好!”
“也对。”
“昨日我们在说阿冼将来的婚礼。他将来成亲的时候大约会办一个像除夕之宴一样盛大的婚礼,到时候我们都要来哦!”钟离冰说的像真的一样。
“好。”水彧淡淡应下。那一瞬他在想这个婚礼他以什么身份参加。钟离冼的朋友,钟离冼的姐夫?
“在想什么?”钟离冰在水彧面前挥挥手。
“没什么。”
钟离冰见水彧如是说,便不再追问。她随口问道:“你可有在关外的生意?”如今这个话题在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是再平常不过。
“也有一单。”水彧平静地说,“不过不急在这几日,离开之前顺手办了就是,也不需要你帮忙。”
“好,我知道啦。”
不过多久,钟离冰便要离开。
此时距离钟离凝出嫁还有六日,距离送亲队伍出发还有三日。钟离冰答应陪钟离凝一起选嫁衣。
“嗣音。”水彧叫了一声。
“嗯?”钟离冰回首。
“你提醒阿准,把那支箭上的□□和阿凝物件上的香料留下来吧,说不定哪一日便用得上了。”
“好。”
“还有。”
“嗯?”
“如今你觉得事情还有转机吗?”
“阿凝姐姐还有六日才出嫁,当然有。”
钟离冰真的是在帮钟离凝选嫁衣,而且选得非常认真。一时说这里的裁剪不合钟离凝的身体,一时又说那里的绣样太过浮夸,要么就是这一件的领子衬不出钟离凝的气质,要么就是那一件的袖口不符合钟离凝的身份。看这认真的模样,倒像是她要出嫁一般。钟离凝竟也真的是在认真地听着钟离冰的意见。
终于,她们从新裁剪出的这许多嫁衣当中,选了一件最中意的,让钟离凝去试穿。
闲暇时候,钟离冰对钟离准转达了方才水彧的意思。
这两样东西倒是都还在,而且保存得完好无损。因为他们发挥过作用之后,就被众人抛诸脑后,没再被注意过了。没人想过要去把它们处理掉,哪怕它们看起来确实已经是一团废物。不过现在似乎不是了。
沾了香料的物件浸在水中一段时间再将水蒸掉即可,那支箭已经浸过水,上面的□□溶得七七八八,还需要再用水煮过才行。
那个香料,钟离冰也想要留一些,遂跟着去了。不过□□她不感兴趣,因为对她来说能凭一己之力试出大致药方的□□,都不是想要的。
一件天蓝色衣裙的碎片被浸在了水中。
伊赛尚蓝,钟离凝也喜欢蓝色,伊莫谷很懂得投其所好。
取走这裙子,剩下的水竟是淡淡的蓝色。
“掉色?”钟离冰“嗤”的一声笑了出来,“他竟送阿凝姐姐这种东西啊!”
又是一对纯银手镯。用水浸过之后也是淡淡的蓝色,这一次,钟离冰不说话了。
水晶耳坠,浸过的水也是淡蓝色。
高脚银杯,淡蓝色。
红黑缎子、玛瑙项链、羊脂玉簪子……这些东西浸过的水全都是淡蓝色。到最后,连一个纯白的瓷瓶碎片浸过的水,还是淡蓝色。
整个过程,钟离冰一直睁大眼睛盯着,没有再说一个字。
看着这一盆又一盆淡蓝色的水,钟离冰大胆用手指蘸了一滴,点在舌尖上。味道微苦,舌尖发麻,略带刺激感。这是……
“是石矾!”钟离冰猛然想起。
“石矾?”钟离冼不解。
“石矾本是白色的粉末,溶在水中会变成淡蓝色。”钟离冰解释道,“它也有毒,不过要大量才能致命,价钱又贵,少有人用。只听奶奶说过,她从来都没用过。”
“那这里面为什么会有石矾?”钟离冼陷入了沉思。
钟离冰的身形一震,那一瞬间,她想到了纪筠熙曾经与她说过的一句话,是一句她未曾注意,上次也未曾想起来与钟离准念叨的话。
“许多人自恃调出无色无香的香料,不留痕迹,是一种境界。可我却总习惯留下一点痕迹。”
塔丹的确没有留下证据。证据不是塔丹留下的。
☆、红妆剪烛
证据。
现在他们手中有了证据。
“如果途中出了什么差错,二王子一定会杀了卓伊。”拉曼一针见血地说出了这句谁也不愿意相信的话。但这个推测不能更合理,塔丹好不容易才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定然不会拱手让人。
“迎亲队伍应会是杀手假扮。离开萨顿王宫的路应当都埋伏了杀手。杀手一定是配备远程兵器的,不会因为其刀锋而露了武功。对于迎亲队伍当中的杀手,如果可以,全杀了。埋伏的杀手,跟他们打游击战。”现下的拉曼正襟危坐,俨然是中军帐中的大军师。
“如果某个关卡出现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