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凝渐渐放低了姿态,卸下自己的防备。她不解,狼群似乎是更加抗拒。它们都在后退,可似乎下一刻就会如潮水般扑上来,将一切全都吞噬。
“卓伊!”说时迟那时快,拉曼飞身过去讲钟离凝护在身下,钟离准一拳击在那匹头狼的肩上,头狼啸了一声,飞出三丈之远。
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马哨,其中所含的内力足以令其穿透一切。
“阿准!”“阿准哥哥!”“扎那!”水彧、钟离冰和阿甲几乎是同时反应过来。阿甲常在军中,他更分辨出,那是驱赶的马哨。
“走!”阿甲随即下令,向马哨传来的方向奔去。
钟离准双掌朝着脚下击出,顿时沙尘四起,将他们三人笼罩在沙尘当中,扰乱了狼群的视听,为他们争得片刻喘息之机。现下马群已是骚动不已,若非墨骊稳若泰山,西骓恐怕早已不能自持。最外是马群,中间是狼群,最内是钟离准、拉曼、钟离凝三人。水火之势依旧。
趁着空当,钟离准道:“今日不开杀戒,我们走不了了!”话音落下,他拔出刀来,横在身前,面上依旧正色,像在面对一群旗鼓相当的对手。至少这是对它们最后的尊重。
然而,人之所以为人,在于能够克制住自己作为动物的天性,可是动物不能。
“得罪了!”钟离准一刀劈出。
“嗖”
它们都清楚地听到了箭矢的破空之声。紧接着便传来狼的哀嚎。
第二箭几乎是同时飞来,同样跟着狼的哀嚎。哀嚎声此起彼伏,一时间竟没有间断,早已盖过了箭矢破空之声。如果射箭的只有一人,这几乎是可能达到的最快速度。
钟离准收了势,狼群已全然骚动起来。
几支火箭飞过,在中心炸开,登时是沙尘四起。头狼扬起前爪长啸一声,带领着狼群仓皇撤去。
钟离准转身看去,身后星星点点的火光聚拢过来。但更近的是从左边上前来,从黑暗中跳出,背着弓箭的身影。
“尹兄。”钟离准辨认道。
“你们可都还好?”塔丹关切地问道。
“没事了。”钟离准淡淡回了一句。说话之间他便即明白,方才是塔丹射箭击退了狼群。他自然感激塔丹救了阿凝,可对此他同样极为痛心。纵然他们是知交好友,却一直都有着这样大的分歧。可纵然他们有这样大的分歧,在这样的时候,钟离准确定他自己也会毫不留情地拔刀。
钟离凝突然感觉背后一沉,拉曼原本是护着她的双臂早已无力地垂下,人已经不省人事。
“拉曼,拉曼!”钟离凝抱住拉曼,疯了一般地唤着。不经意间,她摸到拉曼身后势头的衣衫,还有直插在他背上的冷箭。
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心一瞬间便跌到了谷底。钟离凝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上。
塔丹忙上前去,托住了钟离凝的双臂,咬着嘴唇道:“阿凝……阿凝……对不起,是我误伤了他。你放心,距离那么远,不会有性命之忧。”
“扎那,卓伊!”阿甲终于看到了钟离准和钟离凝的身影。随后他又见塔丹,便即下马施了一礼道:“见过塔丹王子。”
几句话间,钟离准便把方才的一切与阿甲等人说清楚了。水彧二话不说便上前点了拉曼的穴道。若说起点穴,这里的几人当中就只有他了。他伸出手指搭了拉曼的脉搏,神色登时凝重起来,“他中了剧毒。”
话音落下,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塔丹。塔丹神色一滞,忙上前查看拉曼身上的那支箭,钟离准也一同上前。塔丹握紧了拳头,“这不是我的箭,是有人趁乱偷袭。”
钟离准仿佛不经意间道:“这不是萨顿军中□□的□□么?统领千机营的……是伊莫谷吧。”千机营是萨顿的□□军队,目前由三王子伊莫谷节制。
一时间,钟离凝、拉曼被狼群袭击之事竟是疑点重重,牵扯进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一时半刻根本不可能说得清楚。这会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吗?背后的主使又会是谁?
水彧当机立断,点了拉曼几处大穴,随后对众人道:“我暂时封了他奇经八脉,暂能护住心脉,先拔箭吧。”
塔丹上前拔箭,他的手法又快又准,箭被垂直拔出,没多流一滴鲜血。
钟离准吩咐道:“带他回扎托医治,再行打算吧。”
阿甲着人将拉曼安置好。钟离准、水彧和塔丹便去扶钟离凝,钟离冰也跳下马来。
“阿凝。”“阿凝。”“阿凝。”“阿凝姐姐。”
才踉踉跄跄站了起来,钟离凝便又是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拉曼的伤势不能颠簸,一行人只得策马缓行。由钟离准抱着钟离凝。阿甲先遣人回扎托报信,塔丹知会了随从,也暂且离开驻扎在外的商队,与他们同行了。钟离珏和阿桑妲一直未合眼,直到收到消息才略松了一口气,但心依旧是悬着。
“我们都已经知道斯卓拉曼就是那个救金淦于水火的军师。现在连阿米拉都知道这个名字。”塔丹对钟离准坦言。
钟离冰心中暗道:“果然是拉曼哥哥……”
水彧原本与钟离准并排,听塔丹如是说,遂道:“我们到前面去看拉曼的伤势。”说罢暗中伸手递给钟离准一物。
钟离准暗暗打开一看,正是那支□□。方才塔丹拔箭的时候随手扔在一边,水彧却留心拾了回来。
水彧朝钟离冰递了个眼神,钟离冰会意,二人便并肩策马上前去,将钟离准、塔丹和不省人事的钟离凝留在了最后。
“那是阿逆的大表哥水彧,钦彣兄。”钟离准介绍道,仿佛并没有将塔丹方才所言当做一件举足轻重的大事。
塔丹也不理会钟离准,只继续着方才所言,“如果伊莫谷知道拉曼在你们这里,定然会以此相要挟,你还应当早作打算才是。我不管是为自己考虑还是为阿凝考虑,都不希望她嫁给伊莫谷。”
“你放心,我有分寸。我更想听你对拉曼的态度。”
“我么?”塔丹不假思索,想是早就料到钟离准会如是问,对答如流,“萨顿族人帮着外人打自己人我自然是不悦,可这一仗原本就是萨顿理亏,拉曼此举乃是因为厌战,倘若他能够看清形势,这般人才,我希望能够收归麾下。”
“听说近一年你父汗身子不太好。”
“嗯。”
“那你是否也该早做打算?”钟离准毫不留情。
“嗯,我知道。”塔丹丝毫不恼,“伊莫谷早已有意识稳固地位,季桑也已经准备夺嫡,我不会不做准备。你希望萨顿将来的汗王会是我吗?”
“那是你迪洛氏的家事,我钟离准无权过问。但你我相交多年,无论你是否取得汗位,我都希望你能够平安。”
“交友若此,不枉此生!”
钟离准伸出拳头与塔丹对撞了一下。
半晌,钟离准问:“你可知道那箭上的是什么毒?”
“我不知道。”塔丹眉头微蹙,“但十之□□是千机营常用的那种毒,我们叫它‘毒狼’。药方只有极少数人知道,我只知道最主要的一味是狼毒花,而解药方更是鲜有人知。”
“多久会致命?”
“一日之内。可我猜伊莫谷不会那么急着要置他于死地。而且看得出,钦彣兄武艺非凡,况且还有你在。有你们两个,撑上四五日总是可以。”
“我知道了。”
彼时已经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一众人终于回到了扎托大殿,皆是面带倦容,却是谁也不敢休息。各自都拜见过了钟离珏和阿桑妲,便都开始为了钟离凝和拉曼忙前忙后。钟离冰去寝殿中陪着钟离凝,水彧则随着阿甲等人去了偏殿看拉曼。钟离准留下将事情始末说与钟离珏和阿桑妲。当他们问起拉曼的身份时,钟离准苦笑道:“可能是伊赛未来的驸马,可能是。”
看着拉曼不省人事,塔丹道:“此事因我而起,还是我替他把毒吸出来吧。”说罢便要上前去。
“慢着。”水彧抬手挡住,“吸毒根本就不是根除之法,还要将自己搭进去,不值得。”
“那……”
水彧道:“我和阿准暂时用内力护住他心脉,还要烦劳王子殿下去这几日取得解药到手。拜托了。此事于你,应也不难。”
“我知道,我会尽快。”说罢,塔丹出了偏殿,可即刻便停下了脚步,把右手覆在了自己胸前的衣襟处。
“尹大哥。”钟离冰从钟离凝的寝殿中出来,正迎面碰上塔丹,“阿凝姐姐醒了,她想见你。”
“好,我知道了。”塔丹点头应下。
彼时大夫已经替钟离凝包扎好了伤口,大大小小十几处伤,好在都不重。她扶着墙,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阿凝,你伤势未愈,别站起来了。”塔丹忙上前去,扶钟离凝坐下。
“塔丹,我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钟离凝开门见山。
塔丹沉吟片刻道:“当然,你问吧。”
“拉曼中的是不是千机营的‘毒狼’。”
“根据我们的判断和大夫的诊断,十之□□。”
“你是不是已经准备夺嫡了?”
纵使钟离凝的问题与前一个并没有太多关联,塔丹还是如实回答:“是。”
“那你自认为你做的准备有多充分呢?”
“一旦他们起事,我可以自保。”
“如果我没记错,‘毒狼’可称得上是萨顿排名前三甲的□□,你不曾为自己准备一份解药,以防伊莫谷加害吗?”
“我……”这一瞬,塔丹沉默了。
“没关系……”钟离凝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也有你的打算,我原不该逼你。你若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阿凝……我……”
钟离凝躺在床上,转过身去,“我想睡了。”
“阿凝。”塔丹犹豫许久,终究还是从衣襟中掏出了那一丸药,“我……的确有准备。这是我手中唯一一颗‘毒狼’的解药。原本是为你我准备的,因为我不能预料伊莫谷最终会做出什么。伊莫谷想娶你,我知道,你不会嫁给他,我也知道。他若是无所不用其极,至少我还可以救你一次。就算我娶不到你,也不希望你嫁给他。”
“救拉曼。”钟离凝转过身,拉住了塔丹的袖子,“我嫁你。”
“你说什么!”
钟离凝正色,“如果你能救拉曼性命,我钟离凝,愿意嫁给你迪洛帕依塔丹为王妃。”这意味着,整个伊赛都会支持他夺嫡。
“阿凝,我不能……”
“此事是我自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钟离凝打断了塔丹。
“你放心,我会救他。”塔丹长叹一声。
“我还有一个请求。”
“你讲。”
“请你放过他,不要想着让他去做你的军师。他帮金淦打那一仗只是因为厌战,他是萨顿人,绝不会对萨顿有恶意。”
“我答应你。”
那一刻,仿佛寝殿当中的一切都凝固了。钟离凝答应嫁给塔丹了,可这全然不是塔丹想象中的样子。
半晌,塔丹道:“阿凝,终究是我亏欠你。等我做了汗王,我会让你自由选择去留,如果那时你选择离开,我会写下放妻书,你我和离,我不会阻拦你。”
“多谢。”
“这个药,内服之后,好生调理,三日后即可痊愈。”说罢,塔丹将那小瓷瓶放在钟离凝手中,“天一亮我就离开了,我在扎勒塔等你。”
塔丹和钟离凝一前一后地从寝殿里走了出来。彼时天已亮了,塔丹辞了众人,便离开了。此番他的商队是要去热托的。他把商队扔在外面一夜了,总该回去把一切善后都处理好。
钟离凝用双手用力在面上推了一下,令自己保持清醒,“父汗和母后起了吗?”
钟离准道:“方才睡下不久,大约再过一个时辰也该起了。”
“阿冼。”钟离凝叫了一声。
“阿姐,我在。”
“这个。”钟离凝把那小瓷瓶递给钟离冼,“把这个给拉曼服下,宣布他的死讯。他痊愈以后,送他走。”
沉吟了半晌,钟离冼道:“阿姐,你放心吧。”
“哥哥。”
“嗯。”钟离准上前来。钟离凝很少叫他“哥哥”,他还略有些不适应。
“我决定嫁给塔丹,一切都是我自愿。拉曼已经死了,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我也该为自己打算。塔丹会敬我爱我,纵然我不爱他,至少会过得幸福。况且,若要报仇,他也会是我最大的助力。这个决定,你可有什么意见?”
“阿凝。”钟离准长叹一声,拍了拍钟离凝的肩膀,“你自己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不过,如果最终夺嫡成功的是塔丹,的确是对我们伊赛最有利的。”
面前的这一众人都是最亲的亲人和最好的朋友,没有一个有一句不平之言。既然钟离凝已经做出了这个决定,必是已经过了深思熟虑的。其中关节,仔细想想,他们也都能明白。
“阿凝姐姐。”钟离冰上前抱了钟离凝一下,“事到如今,我也不想恭喜你。但是尹大哥心思都在你身上,人也细心,希望他会一生一世对你好吧。他日前赠我这袖箭的情分,我也由是感激,未能当面道谢,你替我谢过他吧。”
“嗯,我知道了。”
钟离凝在墙旁的石凳处坐下,轻声道:“我想休息一会儿,等父汗母后起来了,叫我一下。”
“好。”钟离准应下。
待到看钟离凝睡熟了,钟离准还是将她抱回了寝殿。
此时钟离冼也从偏殿中出来,与众人大概说了拉曼的情况。经过大夫的诊断,拉曼确是已经在好转了。
“冰姐姐。”钟离冼从衣襟中拿出一个瓷瓶递给钟离冰,“事有蹊跷,还是要拜托你了。”
☆、扑朔迷离
从前这样的事情不会找上钟离冰,可这一日当钟离冼第一眼看到钟离冰的时候,就知道现下的冰姐姐,已是今非昔比。现下众人当中,对于用毒解毒,钟离冰当是魁首。
“你怀疑尹大哥吗?”钟离冰还是问了出来。钟离冼此举已然将塔丹在她心中完整美好的形象刺破,可如今这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这个世界原本没有那么美好,真的很可能是假的,假的,也不一定就不会是真的。
钟离冼道:“现下什么都没有,我谈不上怀疑什么。只是觉得这件事从头到尾都要查,不若便从此处入手。”
“那支箭还有吗?”
“还有。”钟离准拿出了水彧递给他的那支箭。
“都给我吧。”
就算他们从没有怀疑过塔丹,也是在钟离凝做出那个决定之前。塔丹毕竟是要夺嫡的人,自然不能再以那个知交好友的身份去看待他。钟离冼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简单地说,他怀疑这件事情的每一环。
钟离冰将那小瓷瓶当中的清水倒在碗里。那大约是钟离冼留心将那解药泡过,溶了一些在水中。她又取了另一个碗,倒上清水,将那箭镞浸了。现下在她面前的,是一碗□□,一碗解药。没有多想,她端起那碗□□喝下。
钟离冼自然不是怀疑解药的真伪,否则他不会将此解药给拉曼服下,拉曼也不会好转。所以,只要掌握好药量和服用解药的时间,不会有事。连见血封喉她都喝过了,这个她不怕。
喝过□□以后,钟离冰静静坐着,运上一股真气流过四肢百骸,护住身体。她估摸着,应该不会太快发作。
一炷香的工夫之后,钟离冰顿觉喉头一阵腥甜,四肢发麻,头昏眼花,想来应是毒发了。她握紧拳头,紧咬嘴唇,力求把所有的感觉都牢记在心。直到眼前一切物事几近扭曲,几乎站不起来的时候,她才挣扎着服了解药。
一切都在她掌握之中,也是一炷